季半葵慢吞吞吃完一整个,期间还要分嘴跟谈晏聊天,致使谈晏错过了傅廷韫入场的时间。谈晏伸着细颈张望,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发光,像湖上戏水交颈的天鹅。那双眼并没有收取到他想要的,似乎是失望惯了,他看起来情绪正常,又或是刻意隐藏,总归他是演员,他的工作。
等季半葵吃完,颁奖礼也开始了。无数架摄像头并驾齐驱,在华丽的礼厅里闪得有些脏。
宾客席上的人站起来,迎接今晚圣神的颁奖礼的开幕式。无人机摄像会在场内转一圈,再升至顶部宏拍这样震撼的场面,幅度要比过山车大。
两位主持人正在热场串词,先邀请了傅挚上台演讲,继而是导演魏方仕、舞者邱娉纭等和上届金花影帝上台致词。
接下来是几次音乐表演,舞台剧。期间邀请赞助商上台致词。
直播在继续,嘉宾们要不断鼓掌热烈欢迎。坐久了腰酸,谈晏不禁看了眼旁边坚如磐石的季半葵。
季半葵也看过来,朝他傻呵一笑。
谈晏礼尚往来地回他一个笑容,在一片交头接耳地八卦对接里,他们俩如同一股清流,安守本分,恪尽职守?谈晏无奈地低头看着手心被他玩弄到粉身碎骨的纸团。
节目表演完,主持人上台串了一遍词,正式开始今晚的颁奖典礼。第一个奖项是最具影响力奖,金花节内部预先定好的五位嘉宾,上台领奖合照。
谈晏心绪早已飘到了远方,他在等待傅廷韫的名字出现在大屏幕。
“喂喂,是你哎!”季半葵的胳膊肘戳他,提醒道。
谈晏看向大屏幕,是范怀笙死前的那段戏。他记得,这场戏他第一次被导演夸,前辈们满眼星光地抱住他,他第一次感受到演戏,居然可以为真实的自己收割幸福。
鲜血淋漓的范怀笙站在天台上,劲硕的风削弱他的气息,尽管如此,也不能带走分毫他的骨气。
鳞次栉比的高楼此时仿佛夷为平地,终于被他踩在脚下。
他是个胆小的人,爬上天台等他最亲近的人几乎耗光了他的期待和勇气。一时腿软险些栽下去,离他大约十米外的人群中有人向他跑来,他蹲下去抬手止住上前的人,显然有话要说。
他蹲在地上反应了两秒,而后直起身站在天台沿边,向下看了一眼,忽而回身。眼神里光影绰绰,似一朵浮云游走,他扯了扯青紫的嘴角,并没有为适才的怯懦感到羞耻,他只是看向人群中那个未向他走来哪怕一步的人,只对她说:“我是个典型的拜物教。”
这话太矫情,他转头抹干流到下颌的眼泪,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句句撕开自己的自尊:“你不想他死,那就我死吧。母亲不就是造物主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不管你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还是超市买一送一送的我都信了。但……求你不要忘记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记得我了……这是我唯一求过你的事……妈妈。”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不出声的女人,同意了上天注定好了答案,也该向上天复命去了。
最后再看一次天,“妈妈……”
片段结束,屏幕上出现两个字——谈晏。
傅廷韫和几位顶流当红坐在第三排,从影片播放开始到现在,那张清透柔韧的脸和名字轻而易举占满他的眼球。他的心脏被狠狠剐蹭了一下,似乎几年前也有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两个字,让他一眼就梦一场。
但仅仅是想了想,就被内心一股强大的抗拒冲击地体无完肤。不知为什么,他生出一丝震撼人心的异样。
他烦闷地低头捻了捻手指心,这缕烦闷简直莫名其妙,快得难以抓住,却像锋利的纸片一般在他心口用力剜了一刀,一定要留下痕迹似的。
在这样难以名状的钝痛感中,傅廷韫近乎脑烧到爆炸,登时脑海里闪过片刻今早点开的照片画面。奇异地……傅廷韫狂跳如雷的心脏落入一片蓝天碧海里。
他记起来了。
难怪,原来染头发了。
“真被你说中了,是方琴矢哎。”陈晏乔跟着大众鼓掌,半真半假地惋惜:“还以为会是谈晏呢,小伙子演技这么好,可惜了。”
傅廷韫抬头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屏幕,恰好切到陪跑者的画面,谈晏落落大方,牵起一弯嘴角,弧度明显,眼神却哑得清切,看似由衷地祝贺,实则,大家都是今场的演员。
被瞅了也没关系,陈晏乔涎皮赖脸地靠过去:“别这么看我啊。”
傅廷韫冷哼,假性威胁:“夭夭姐特地嘱咐我和你保持距离。”
陈晏乔懒懒地摇头,靠到椅背上,目光柔软,话语里似是炫耀:“我可是早早就有家室的人,你比得上吗,看得上你吗。”
到底比陈晏乔小了十二岁,在他眼里傅廷韫也好谈晏也罢,都像个孩子。
孩子偏偏在这方面死活不开窍,也为此郁积不少,陈晏乔也没料到他一张口就戳到人家痛处了,毕竟于他而言,对象挺好找的吧?他对象就是是自己误打误撞撞进来的。
傅廷韫彻底结束对话,冷冷道:“我是草木,断情绝爱了行不行。”
傅廷韫看完方琴矢的整场颁奖,毫无征兆地回头寻找什么,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怔了须臾,假动作抽回头。
陈晏乔鲜少在他脸上见到这幅难堪的表情,瞬间乐了,胳膊肘捅隔壁假寐的柯寓满,压低声音:“柯基,你看傅廷韫跟你当年是不是有得一拼?”
柯寓满睁开眼,“我有时候真挺想把你当初哭着给小北打电话的视频发出来的。酒后吐真言。”
陈晏乔幸福地叹了口气,那是美好的记忆。
现已全身靠在椅背上,看着方琴矢手捧奖杯离开舞台的身影,道:“咱俩马上奔四了,一些兄友弟恭该摆摆正了吧?联手对抗外敌呀,你帮恒舟娱乐的人说话是干嘛?”
傅廷韫和柯寓满仁者见智地笑了一声。
谈晏正编想接下来该怎么安抚粉丝,余光里骤然出现一抹熟悉的味道,他感到困惑和难受,当他循着熟悉的味道追忆到深处时再抬头,他已经消失了,又消失了。
他不能看错……难道是因为他没有获奖吗?可他从影片播放开始就一直在焦虑,对他、对粉丝。
他第一次入围,第一次能被他看见,也是第一次凭借他自己的能力去回馈支持他、鼓励他的粉丝、薛哥和小唯,告诉他们,他在走上坡路,不要放弃他。
可他与以上幻想失之交臂。
而那张脸再次出现在他快要弥散的视野里,那一瞬间所有的忧虑、迷茫土崩瓦解,脑中唯一的指令就是找到他。
他会幻想,但没有出现幻觉。
那就是傅廷韫。
傅廷韫回头……是在找他吗?
谈晏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冰凉的双手给脸颊两侧降温。他不可以这么想,人最不可以瞎猜,场上这么多人,凭什么认为他找的就是自己呢。
季半葵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一块水果糖,轻声询问:“你没事吧,低血糖犯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谈晏抬起头。
“哎呀你嘴唇怎么这么白?!”季半葵急忙撕开包装袋把水果糖塞他嘴里,“你助理没给你准备糖吗?”
谈晏含着糖,摸了摸西装裤的口袋,一个圆形的糖凸了出来,他压了压:“准备了……”
但他不知道刚才的自己这么吓人。
“谢谢。”
季半葵没听清他囫囵说了什么,看了他片刻,确定他无误了才松一口气:“没事,还在直播呢,你注意点表情管理。”
又看了半小时,颁奖活动接近尾声,人也开始焦躁。开场时的窃窃私语逐渐转变为躁动不安的摩擦声。
还有最佳男女主和金花节特有的年度最受瞩目奖未颁。谈晏没来由的急切,他想见到傅廷韫,明明不知道能见面之前,他不抱有这种期待的。
他很少贪心什么,然而这次,他企图半生求佛让他们俩见一见。
七年前的事他放不下,勇敢又仓促的开始和结尾他放不下,傅廷韫他也放不下。
可他好像在自欺欺人。
七年了,他们彼此承诺在高考完会重新找到彼此,延续接下来的路程,无论艰苦遥远,都付诸在那夜的吻里。
一别如雨,该给的答案已经兑现在岁月里了。
傅廷韫没有接他的电话,没有回他的信息,也没有去他给的地址和他见面。
就像蒸发了一样。
谈晏那时候幼稚地想,会不会这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等从梦里醒来,少年至社会,傅廷韫这三个字就不会和他挂上钩。
总有不甘,甚至无人知晓十七岁的某一天夜里,朗月蝉鸣,他们交换了人生中第一个吻。
“掌声有请第54届金花最佳男主角——傅廷韫上台领奖!”
“同时,也有请‘年度颁奖人’陈晏乔为我们的男主角送上今晚最诚挚的祝福!”
四周掌声雷动,谈晏在喧吵声中错杂地抬起头,光影交簇,无端沉重的眼皮砸下一记猛烈的心跳。他一瞬乱了心神,进场擦干的手汗杯水车薪,他无用地握紧拳头,目不斜视地锁定那道正对着他站起的背影。
少年的臂膀已经宽阔到谈晏不再认识,挺拔的身形与当初昂扬的身体没有丝毫可以联系到一起的地方。
他失声喃喃傅廷韫的名字,明明掌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为什么偏偏这三个字在他心里一次又一次剧烈地撞击,为什么偏偏他听得见。
傅廷韫回头,心头指引的方向只有一个低垂着的头。
原来在这。他想。
他信步走向颁奖台,礼貌而又绅士地和支持人握手,而后与陈晏乔人模狗样地寒暄、拥抱,接过奖杯和鲜花,走到麦克风前。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像夏夜的海浪礁石…像在耳边:“首先,感谢金花节赠予我的荣誉。其次,我要感谢我的粉丝、家人和屏幕前最美丽最可爱最优秀的你们。”
陈晏乔压了压嘴角。
“感谢你们一路以来的支持和陪伴,永远爱你们。”
傅廷韫停顿了几秒,在那双晦涩的目光上逗留了片刻,道:“有些人,仅是笑笑便可以登上这个行业的顶峰,而有些人,花了大量的勇气和精力才吃上一口杀青蛋糕。”
猝不及防的和一道目光短暂交触,像湖面的涟漪,一旦泛起,便迅速扩散。
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下,他点了两下麦克风,“笑可不是天赋。一山更比一山高,此程路远,望君高歌。”
“最后,再次感谢大家。”
他言毕后退一步,弯腰鞠躬。
下台之前,他不知是不是有意,看了一眼方琴矢和魏方仕,留下一抹难以言喻的笑容。
谈晏一眨不眨地看他从舞台上落位,紧攥的手松开,手心已经发黏了,他浑然不觉,还没从刚刚几秒钟的对视里抽离。
傅廷韫看到他了……这个想法让他很难平静地思考。
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他想起救星,慌忙地从西装裤里掏出薛铭华给他的那颗糖含进嘴里。
季半葵无意瞥见,嘟囔道:“原来你有糖啊……”
谈晏抿唇不答,一双黑眼睛注视着前方的人头。
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动了动,分明是要回头,可最后只是手掌罩在后脖颈,活动早已酸痛难耐的脖子。
颁奖礼结束,谈晏死灰复燃地往外走,速度比平时快了好多倍,企图追上那个人的脚步。
他记得他不会跑步。
现在场外都是记者,为了杜绝阻塞、直拍,现场工作人员正在分批进行人流量驱逐。
傅廷韫走得太快了,也许早已发现了身后的“跟踪狂”。
到了这一步,马上就可以解释清楚,谈晏没想放弃,他可以得不到解释,但一定要见一面傅廷韫。
哪怕什么话都不说,也比过再见不到。
可被薛铭华的电话拦截,跋前踬后间,最终他选择转身往回走。
他没有办法打乱他人的规则,这对他来说是对内心的酷刑,所以一贯地打乱他刚刚制定的原计划。
内场的拐弯口很多,弯弯绕绕的。谈晏转过第三个拐弯口时猛不丁在拐角处和一人撞上。
是场意外,他被撞得脚步虚浮,边因惯性后退边因习惯道歉,他抬起头希望看着对方的眼睛再诚恳地说一遍对不起。
猛不丁地再次对上那双陌生的眼睛,空气中浮动起炸锅般的朝雾,全部汇聚在谈晏的眼前,凸出嘴型的道歉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其实……应该要说的吧。
可他觉得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他,又内疚地认为他们之间没必要达到这种钝痛的程度。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