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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作者:岑清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端午是大节,晚上,各家各户无论贫富都跟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崔家二老爷一家在云州任上,没法回来,早几日也托仆从捎寄回来了节礼。


    送到长公子这儿的是一对通体雪白的鹦哥,心智有如三岁小儿,能学舌,还能与人简单对话,长公子挺喜欢的,叫桑叶喂着了,就挂在澄心斋廊下。


    叶莺听白术提起时也是一副稀奇的模样,会说话的鹦鹉倒是有,怎还有能对话的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亲眼见着。


    叶莺这会还不知道,这个念头才从脑子里过,当晚就见着了这对稀奇的鹦哥。


    巳时不到,太夫人的嬷嬷来请崔沅,说是大娘子一家到了。


    崔沅点点头,“代转告祖母,服了药便去。”


    说着,重云就端着药送来了。


    今日送来的点心是一碗白生生嫩乎乎的什么,有些像是糖蒸酥酪,却又没有醪糟味儿,用黑瓷小碗盛着,看那表面,一层皱皱巴巴的皮,上头缀着几颗裹了蜜的赤豆。


    细数小厨娘来的这半月余,点心竟然没重过样。


    崔沅将汤药饮尽,用清茶漱口后舀了一匙那白羹,第一口先细细品,只品出了牛乳的香气。口感嫩如豆花,甜味很足,却不腻,那一层略带嚼劲的奶皮是最好吃的。


    重云说这叫什么“双皮奶”,莫说外间点心铺子,便是禁内御厨也不会做。


    重云的年纪是竹苑最小的,平日里崔沅对他也多有包容,是以就算崔沅不搭理他,他也能呱呱地自己讲上一刻钟不停。


    如今崔沅已是习惯每日喝药时配一碟点心了,不一会儿,一小碗就用完了。


    嬷嬷倒是稀奇,当时没说什么,回去却事无巨细地与太夫人回禀。


    太夫人任氏听了别说多高兴了。


    又叫人去与竹苑的厨娘打听劳什子双皮奶的方子,今晚家宴,把这点心加进食单里去,难得见她亲孙吃什么呢。


    崔府的厨子也不笨,叶莺与仆妇详尽地说了做法,仆妇回去与殷娘子学了,到下午,双皮奶就被大厨房给成功研究出来了。


    出来先叫太夫人屋里尝尝,是不这个味儿。


    崔大娘的女儿,任太夫人的外孙女姜六娘就颇为喜欢,一连吃了两盏,把她娘那盏都抢着吃光了。


    崔沅走出竹苑上一回还是寒食那日来与老太太问安,与姑母一家也是几月未见。


    姑母家的小表妹一见到他,就高兴地放下碗:“表兄!”


    她还小,一派天真活泼,大人们是不会叫小孩子承受很多的,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


    这反而叫崔沅松了一口气,有六娘在,今日许还能好好吃一顿饭。


    他是极不耐烦被她们围在身边掉眼泪,听她们说那些怨天尤人的话的。


    那种云州的鹦哥,崔二爷也给侄女送去了一对,崔大娘正与太夫人学呢:“通人性,晓得念诗……哎哟,那股聪明劲儿!”


    姜六娘缠着他说她都教了鹦哥些什么:“……会背《鹿鸣》了,这几日丫鬟在教《采薇》,表兄,你呢?”


    竹苑没有闲着专门养鸟的婢女,是桑叶在兼顾着喂,倒还真没专门调教过。


    “六娘,”崔大娘与母亲说完话,回头见女儿正在崔沅身边叽叽喳喳,招手道,“来,别烦你表兄,让表兄跟你爹说话。”


    崔大娘的夫婿明宣伯同属皇党阵营,今日与他带了最新的消息:“近来,英国公府的人在民间遍寻医士,何氏女也频频入宫拜会,应是太后凤体违和,但御医院的嘴巴很紧,没有漏出一丝风声。朝堂上,奏请立储的官员又多了起来。”


    今上少年登基,先帝临终前任命英国公、镇西侯与御史大夫龙图阁大学士郭弘为辅国大臣,太后何氏垂帘听政,直至今上成年。但太后恋栈不去,与堂兄英国公勾结拉拢权势,对一众皇帝直臣进行打压。


    皇后在宫中的威信也一直遭到何贵妃的影响。


    皇后所出灵王早夭,贵妃抱有一子,如今何家在朝堂上的门声都站出来奏请立何贵妃养子为储君,昨日朝会持续了一个半时辰,多是逼迫皇帝定下此事的。


    他们逼得这样紧……崔沅淡淡道:“看来太后状况实糟糕至极。”


    崔家一家子都是忠臣直臣,自不与英国公府同流合污,但如此不对付还有个原因是怀疑崔沅的病实是何氏的手笔。


    帝后嫡子、皇党清臣,都是能威胁到他们的人。先前,何家曾想以联姻拉拢崔氏,但无论崔相还是崔沅本人,都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


    过后,崔沅这病症与当初灵王实相像,宫中御医束手无策,皇帝也曾下令在民间寻医,只有张峎有些许缓解法子。


    灵王病不足一年崩逝,在张峎的调理之下,崔沅或许还有两三余年。


    足以看着何氏坍塌。


    足够了。


    太夫人如今的心愿就是长房能留下一丝血脉,使长房的香火不断。今日崔大娘子归宁,也是奉了母亲的意思,一起劝劝她这侄子。


    家宴上,崔大娘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团圆之夜,含饴弄孙,便是向来不苟言笑的崔老相公脸上也露出了慈爱的神色。


    太夫人对崔沅道:“看你表妹,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崔沅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笑得肚子疼,他印象最多的,是书房里祖父的背影,还有手上的戒尺。


    对那时才只有三四岁的他来说,颇有些困扰。


    过了会儿,太夫人见他没反应,几乎明示了:“你就不想生一个?无论儿女,有个人承欢膝下总是好的。”


    崔沅吃了一口宴上的酒鲜蛤,是大厨房一如既往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风格。


    他淡声道:“我已是病体残躯,没有心力抚养一个孩子。”


    “你就算是为你祖父跟我想想,”太夫人叹气,“就像当年你爹娘……我是看着你,心里才有些安慰。”


    “祖母若是膝下寂寞,可以将六娘接回家小住一段时日。”崔沅道。


    太夫人一顿,“我给你的那两个婢女,就没有喜欢的?


    “玉露那姑娘是个有孝心的,人也温婉,模样又俏丽,别叫人家成日里跟灶房打交道。”


    说着,向后招了招手,嬷嬷带着精心打扮后的玉露上前来行礼。


    玉露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长公子、探花郎。


    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又偷偷拿眼睛觑自己的打扮。她今天穿了漂亮粉艳的新衣裙,还戴了耳坠子,笑容跟仪态都是经过嬷嬷方才指点的。含羞带怯,欲说还休,心里是满腔的欢喜。


    嬷嬷见了莺儿的刘海,道了句可惜,而后选了她上来。


    崔沅终于抬首,看向说媒的太夫人,面色淡淡:“祖母既喜欢这丫鬟,我怎好夺您所爱?便就还给祖母吧。”


    接着对玉露道,“你自行离去,不必再回竹苑了。”


    玉露的脸色顿时由娇怯变得煞白,“公子!公子!”


    她膝行了两步,却碰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崔氏的长公子,神清骨秀的探花郎,即便有怒,也同皎皎明月一般。


    坐在那里,神色沉稳,眼底只有漠然。


    玉露被嬷嬷暂且带了下去,太夫人拍着腿叹气:“得幸崔氏诞下子孙,这是她们恩遇,你又何必如此?”


    崔沅觉得,他的确需要祖母说清楚一些事了。


    “我不欲子嗣同我一样,自幼失怙。”


    而一个通房婢出身的母亲,如何在宅门中护得住孩子?他道,“祖母若仍坚持,便从族中挑选一子过继吧,承继我的香火。”


    太夫人这会自是不答应。


    随后,他向太夫人、崔相、崔大娘一家行礼先告退了。


    隔绝了身后热闹,独行于宅院,再是心性坚定的人,此时也会波澜起伏。


    初入国子学,被与崔家政见不合的勋贵子弟嫉妒,对方带小厮嘲讽他身世。


    那时受崔相教导,面对这些,崔沅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会在意,又怎会让自己亲子继续过这样的生活?


    祖父很好,正是如此严格,才会成就今日之崔沅。祖母亦对他多有疼爱,远甚于堂弟表妹。


    可他仍是会想起,想起那些阖家欢乐的年节,姑母姑父夫妻恩爱,叔父一家天伦之乐。


    宴席散去,他就只有冷冷清清的院子。


    他十分地讨厌过节。


    自己缓步回了竹苑,通向竹林的石板路弯弯绕绕,一路上都有幽凉的夜风拂面,风中夹杂着些许零碎笑语。


    院中灯火通明,灶房外摆了大桌子,白术、桑叶、苍梧、重云……都在,哪有冷清?


    大伙围着桌子共吃一个锅里的东西,见他提前回来了,面上都有些惊讶。


    白术反应最快,撇了碗筷上前:“公子回来了?可要先沐浴?”


    三步开外,崔沅就闻见她身上一股子浓重的辣味,皱眉:“什么味?”


    大过节的,白术跟她们一块吃火锅呢。


    这个叫火锅子的东西也忒不讲究了,却实在上瘾。


    白术敞开了吃,嘴巴跟胃是爽了,也染上了一身的味儿,没法伺候公子了。


    她心虚地瞅了瞅公子面色,心里一紧。但见对方面色冷沉,似是与太夫人他们不欢而散。


    想想也是,若是相谈甚欢,怎会早早归来呢?


    白术遂把叶莺拉到一旁,“这锅子有没有合适公子吃的那种?”


    “有。”叶莺点点头,“厨间有高汤,做个清汤锅子。”


    于是趁崔沅沐浴时,白术、叶莺将锅釜跟菜肉摆在了澄心斋。


    就在这廊下,叶莺见着了那对白鹦哥。


    “真聪灵。”她夸。


    她是头一回踏进内院,只觉得比外间更幽静,视野却远比在外院开阔,真是神奇的布置。


    竹林有风,室内设琴,后窗临水。


    七色香的味道使人沉静。


    “公子平日也会抚琴吗?”


    这段时日每天清晨都能听见琴声,她想,应当就是长公子在抚琴吧。


    那琴声真好听,就像清泉一样缓缓流淌,叶莺心里因炎夏带来的燥热都被抚平了。


    她这么说,白术奇道:“你懂琴?学过吗?”


    “我们那村学的老夫子有一把,平日里宝贝得很,我赖了许久才听他弹过几次,只学了些皮毛。”


    叶莺眼里全是钦佩,“公子弹的可比老夫子好多了。”


    “那肯定。”白术道,“公子可是从学走路就开始学琴了,光琴就有七把。咱们娘子年轻时一曲动上京,天资勤奋都在这儿了,凡人哪比得过。”


    哪知面前叶莺忽就直了眼,压根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一个熟悉又冷淡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桌上摆的什么?”


    白术回头,她家公子换了一身士子白袍站在门口,清风明月似的。


    白术见得多了,并不觉有什么,然叶莺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男子这副出浴后的模样。


    半敞的衣襟下是清晰的锁骨沟,夏夜清风里,探花郎的发梢还带着水汽,衣袂飘飖,仿佛画中谪仙。


    她已看呆了。


    崔沅的目光投了过来:“怎地不说话?”


    白术张了张口,有心叫莺儿在公子面前表现,又闭上了。


    叶莺回过神来,大为惭愧。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不过是露些锁骨沟罢了,她可真丢二十一世纪人的脸。


    她忙垂头将火锅的吃法与他讲了,“……什么菜肉都能涮着来吃,也能只单涮一种肉,便是拨霞供那般了。”


    崔沅颔首坐下:“便试试你说这羊肉。”


    “……”


    叶莺顿了顿,看眼白术,对方对她投以鼓励的眼神。


    罢,叶莺依言老实地替他涮起了各种菜肉。


    嫩羊肉、薄鱼片、鸡肉丸子、老豆腐……吃得有六分饱,崔沅抬手——


    叶莺停了动作,等着听吩咐。


    对方轻轻敲桌案,道:“坐。”


    白术见他这是有话要说啊,自觉守门去了。


    隔着袅袅的白烟,看不太清面容神色,叶莺的视线忍不住落在探花郎膳后红润的唇上。


    真好看。


    不厚不薄,唇红齿白。


    “你应知道,我的寿数,就在这两年间。”


    他缓缓地道,语气平静得好似在说旁人。


    叫叶莺心里倏地一跳。


    “不论祖母曾经交代你们什么,你们心里如何做想,我只念‘缘迹不缘心’。”


    崔沅看向她的目光,冷淡而犀利,


    “今日,玉露被我遣退回正院了。”


    盯了她片刻,她的目光始终微微下垂,很是忐忑的样子。


    崔沅继续道:“我并非那种宽容的主君,竹苑,容不下一心两用的人。你既没有,很好。”


    叶莺垂着头想,这是代表通过什么试炼了吗?她还来不及为玉露感到惋惜什么的,因为,崔沅的话还没说完。


    崔沅看眼她厚重的刘海,心中其实有个猜想。


    “抬头,把额发撩上去。”


    叶莺咬了咬唇,忐忑地照做了。


    果然,呆板的额发被撩开后,有如拨云见月。


    女郎窈窕,眉似初春嫩柳,目为盈盈秋水。


    似是极轻的一声叹息,过后,叶莺听见他道:“我无意耽误旁人,会将身契还你,再与你一些银钱。若你想家去,便当做路费,若想嫁人……可以让凌霄替你去寻几门合适的人家。”


    他生得俊美,此时语气又温和,连说出的话也是那么……


    叶莺忽然有些懂了,为何白术她们待他可以说是死心塌地,把身心全都奉献出去了。


    正是松风竹雨,君子如兰。


    她适才甚至做好了被退回给太夫人甚至是牙婆的心理准备,惊喜却从天而降,将她给砸晕了。


    她的眼中露出真切的笑意:“谢谢公子。”


    一个口口声声说自己“不宽容”的人,想的做的却都是善事。


    是真正端方洁净的君子。


    她在他手下做事,没有半分出卖人格的不适。


    叶莺抬起视线,迎视他:“我愿意留在竹苑,善始善终,之后再回家去。”


    小姑娘目光清亮,一片赤诚。


    釜中浓汤翻滚着,崔沅又夹了一片切得飞薄的羊肉,裹上芝麻酱汁,醇厚的鲜香在口中萦绕。


    真的比大厨房的好吃。


    崔沅觉得,她要是现在走了,他大概会很难吃下大厨房的饭食。


    什么时候,自己也跟重云一样馋嘴了


    他微微笑了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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