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潮湿,空地上随意搭起的军帐里更是闷热无比。
砂锅里咕噜咕噜沸腾着水,刘媪朝少女喊道:“医女,公子要吃药,还有几时能熬好。”
药味很苦,还漫着热气,刘媪离少女很远,只能看见少女单薄的背影,听见她说道:“还需一刻钟。”
“好。”
*
“呼。”刘媪一走,阿芜松口气,看向躺在地上的医女,双手合十,面露不忍,“对不住啊,医女姐姐,我也不是故意把你打晕的,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只有扮成你,我才能杀楚客。”
“都说医毒是一家,你是医女,我是蛊女,那我们也算一家人,你是不会怪我的,对不对?那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晕倒在地上的医女:……
阿芜端起加了蛊毒的药汤,走向楚客的军帐,心里百感交集。
世人都说,巫疆蛊女,容貌艳丽,心如蛇蝎,以情蛊魅惑男子,可怕至极。
可无人知晓,有时男子才是那个最可怕的人。
两年前,阿芜的好友红珠偷偷跑去长安游玩,遇到楚客。
那时红珠隔三差五的来信:
“阿芜,今日楚客给我做了糕点,好好吃,等我回巫疆,一定带给你吃。”
“阿芜,楚客带我去看烟花,很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阿芜,楚客问我是否想嫁给他,我愿意的。”
后来,红珠的来信渐渐少了,最后那封家书,是她第一次求人:
“楚客病重,怕是命不久矣。阿芜,我求你,给我寄过来一颗骨花的种子。”
蛊女以身的培育骨花,可治百病,但也会耗空蛊女的气血。
阿芜本以为,红珠这般倾心,楚客定会好好待她。
没想到,等来的不是红珠的婚书,而是奄奄一息的她。
那时,红珠消瘦干枯,全然不见平日里灵动美艳的模样。
她躺在阿芜怀里,连眼泪都没力气流下:“他骗走我的骨花,就是为了救他的心上人,阿芜,我好恨,可是我没办法报仇了,你替我杀了他,阿芜,我求你了。”
这是红珠第二次求她。
她答应了。
过不了几日,就是红珠的忌日。
阿芜握紧药罐,她定要将楚客的骨灰撒在红珠墓前,替红珠讨回公道。
*
军帐中,楚客坐在案几前,和谢宴下棋。
楚客执白子,谢宴执黑子。
棋盘上,黑子对白子成包围之势,而白子亦是暗藏杀机,只是不知为何到关键处,晃了神,被黑子杀的片甲不留。
刘媪:“公子,该吃药了。”
楚客温和说道:“端上来吧。”
棋盘搁置在旁边,楚客对谢宴道:“谢将军棋艺精进许多,我竟也看不透你的路数。”
谢宴脸上并无骄傲之色,只淡淡道:“楚先生棋艺乃天下第一,谢某自愧不如,谢某能赢,只是因为先生心不在这里。”
楚客手顿了一下,眉眼依旧温润,他说道:“谢将军多虑了,我只是身子不适,才神情不济。等我喝完药,将军可与我再下一局。”
谢宴颔首,不再说什么,而是沉眸看向方才那局棋。
阿芜将汤药放在案几上,看着楚客毫无防备的端起汤药。
这毒蛊喝下去,楚客会感到蚂蚁噬心,最终活活痛死。
这样的死法,才抵得过红珠为他培育骨花之痛。
阿芜攥紧衣袖,偷偷抬眼,死死地盯着楚客喝药。
浓苦的药味夹杂着一丝甜腻,谢宴忽得拧起眉,将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抬眸问道:“这药里可是放了佩兰草?”
闻此,楚客放下汤碗,疑惑道:“将军何出此言?”
阿芜愤慨地望向说话的人。
少年将军着银色盔甲,眉眼清朗,唇红齿白,明明是个十**少年人的模样,周身煞气却重,让人不由得敬而远之。
恰好谢宴也在看向她。
二人眼神相撞,阿芜急忙垂眸,掩下心中不满,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怕公子中暑,便加了佩兰草,是以有香甜之气。”
谢宴身在军营,善于洞察人心。
眼前的少女虽看起来并无不妥,可那看似柔软的声调中却藏着杀意。
谢宴凝眸打量着阿芜,像是要将她全都看透一样。
楚客明白谢宴的眼神,温声道:“将军可是怀疑这个医女?她是青遥身边的医女,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我受人所托护送公子,自然要谨慎些。”谢宴将药碗怼到少女面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语气不容置疑,“喝下去。”
阿芜暗道多管闲事,可也只能顺着谢宴的话,慢慢捧起汤碗,凑到碗边,小小地抿了一口,然后抬眸看向谢宴,似是在说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谢宴抬了抬下巴:“喝一半。”
有的探子为了不暴露,不会在药里下剧毒,喝一两口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阿芜犹豫,迟迟下不去口。
谢宴摩挲着手边的剑,如勾魂的黑白无常,问道:“怎么,害怕了?”
“不是。”阿芜摇摇头,小脸皱巴在一起,“这药太苦了,我能不能少喝点?”
为了折磨楚客,她特地下了最苦的蛊毒,她是不怕毒,可她怕苦啊。
谢宴:“……”
谢宴看着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阿芜看出来了,是嘲讽。
阿芜捏着鼻子一气喝下去半数汤药,胃里发酸,眼角沁出泪水,苦到哽咽,转身对楚客道:“公子可看到了,奴婢是清白的。”
楚客笑着,端过阿芜手里的汤药,道:“谢将军常年在军营,谨慎些也是正常,你莫要怪他。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
阿芜起身离开,路过谢宴,偷偷瞪了他一眼。
她自小在巫疆长大,受尽宠爱,这还是头一回被人逼着喝药。巫婆婆说得对,男人就没有好东西!
阿芜掀帘子出去,恰碰上刘媪跑过来,她赶紧撇过头不让刘媪看见自己的脸。
谁知刘媪满脸慌张,说道:“公子!医女晕倒在药罐旁,应是中暑了,奴婢记得您这里有解暑的药,可否借一点给医女?”
军帐内顿时鸦雀无声。
如果医女晕倒在了药罐旁,那军帐里的这个是谁?
阿芜眼前一黑,额上直冒冷汗。
完蛋了!
被发现了。
她刚要跑,就被一只大手扯了回去。
谢宴将她抵在墙上,掐住她的脖子,粗粝的手指紧紧地压在她的细嫩的脖子,叫人喘不过气。
谢宴睨着阿芜,黑眸沉沉,如同黑夜里杀人的刀,他手上加了力气:“你是哪方的探子,北盛,还是南阳?”
天下四分五裂,除却东齐,还有北盛,南阳,西坞三国,虽西坞已归顺东齐,可北盛和南阳却对东齐虎视眈眈,时常在边境作乱。
阿芜眼前渐渐模糊,眼角因为窒息而沁出一滴眼泪,滑落到谢宴的手背上。她不会就要死在这里了吧?
一条竹叶青悄然无声地爬上阿芜的后背,似乎是在安慰她。
“蛇!怎么这么多蛇!”刘媪大喊一声,吓得尖叫。
大批的蛇从军帐门口,地底下钻出来,爬到案几上,棋盘上,密密麻麻的,大多数是无毒的蛇,但也不乏含有剧毒的。
刘媪吓得往跑,却发现外面也蔓着毒蛇,谢宴带的士兵看见这么多蛇都慌乱不已。
谢宴左手掐着阿芜,右手持剑砍着蛇,喊道:“拿火把,烧蛇!”
士兵听到命令,纷纷点燃火折子,这些蛇却怪,大多只是缠上人,却并不咬人。
“啊!公子!谢将军,快救公子!”
小臂粗的白色蟒蛇缠上楚客,张出血盆大口就要一口咬下去。
谢宴顾不上阿芜,提剑砍向蛇的七寸。
只刹那,剑出寒光,蟒蛇已经咽气,楚客连往后退了两步,刘媪扶住楚客,军帐满是狼藉,而少女早已不见。
谢宴命人将医女带过来,她扑通一下跪倒在谢宴面前,颤抖道:“公子,将军,奴婢正在熬药时就不知道被谁打晕了,实在是什么都不知道。”
面前的医女虽与方才的少女生得一样,神色却大不相同。
医女神色慌张胆怯,全然不如少女胆大妄为。
即使是面对他,也敢偷偷打量。
谢宴瞥了眼手上残留的泪水,豆大般的泪水,由滚烫到逐渐变冷,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冷声道:“传令下去,搜查十五至二十岁的少女。”
*
阿芜跌跌撞撞跑出山林,蹲在溪边,将脸上的伪装和眼角的泪水洗净。
晨曦微露,清澈的溪水映着张极为惹眼的脸,肤如凝脂,唇如丹朱,本该是妖艳妩媚的长相,却因那双眸子而变得娇憨可爱。
杏眼黑白分明,清澈透纯,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到她的瞳孔微微泛着碧色。
一条竹叶青缠上阿芜的臂膀,嘶嘶吐着舌头,并不显恐怖,反而有种撒娇的意味。
阿芜摸了摸竹叶青的头,道:“知道是你救的我,谢谢你。”
竹叶青是她的命蛊,也是万蛇之王,能够召唤方圆十里的毒物,只是阿芜怕它受伤,才不肯让它跟着自己去杀楚客的。
没想到,还是跟来了。
阿芜盯着水面,一时晃神,那个谢宴当真厉害,竟然连青色蟒蛇都对付得了,看来自己消息无误,楚客身边有个极为厉害的少年将军护送。
要杀楚客,还等另找机会。
阿芜回到凌家庄,正要回屋睡觉时,竹娘喊住她:“阿芜姑娘,你这是去哪里了?”
蹲守楚客时,阿芜救下竹娘的女儿,也就顺势住在她们家了。
这些时日,竹娘对阿芜一直是礼待有加。
阿芜乖乖笑道:“我就是睡不着,在院子里溜达溜达。”
竹娘瞧见阿芜身上的泥土,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道:“阿芜姑娘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也就罢了,千万别出凌家庄。”
“为何?”
“东齐的军队就要来了,还是少出去为好。”
凌家庄隶属西坞,而这些年西坞刚刚被东齐收复,常有暴乱。
有的东齐军队为了平乱,会直接杀死一整个村的百姓,以儆效尤。
阿芜试探性的问道:“那军队的首领可是姓谢?”
“是,据说是个少年将军,小小年纪便战无不胜,厉害得很。听村长说,他们本来在三天前就要到凌家庄的,只是因为军中有人病重便耽误了脚程。”竹娘笑道,“阿芜姑娘,可听明白了?”
阿芜含糊着,也未说答应或是不答应,只说困了要回屋睡觉。
竹娘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阿芜本来还在气谢宴扰乱了她的计划,但转眼又想,谢宴小小年纪,那想必还未经历过情事,白纸一般的少年,是最好下情蛊的。
虽然世人将情蛊传的邪乎,可有一点没说错,中了情蛊的人,便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施蛊者。
虽施蛊的过程麻烦些,但总好过一直有谢宴横在中间,扰得她不能杀了楚客。
阿芜摸了摸衣领掩着的脖子上的红痕,撇撇嘴。
谢宴。
你给我等着,等我给你种上情蛊之后,看我怎么折磨你。
哼。
*
凌庄村口。
凌村长受不住清晨的寒气,捶了捶老腰。
“村长,我们干嘛这么给他脸,大早上的就来迎他?”
“就是,他们当初可是杀了不少西坞人,虽说现在西坞归顺东齐,但我们之间也算隔着血海深仇。”
“要我看,我们就干脆不搭理他们,听说这次的队伍只有几百人,我们村有好几千人呢,我们不必怕他们。”
凌村长出口阻止:“闭嘴!越说越不像话了,人家不是来挑衅我们的,只是来歇歇脚,别给我挑事。”
凌村长威望很高,一言出,众人皆不敢出声了。
浓雾间,一行规整肃穆的军队走过来,为首的少年银鞍白马,气势不凡,凌村长赶紧携全村人上前:“谢将军来此,真乃我凌家庄之幸。”
谢宴下马一抱拳:“不知贵地可有空余的屋子,军中有诸多病者伤者,需要休养。”
“空屋子倒是没有,我那屋子也甚小,不适合病人休养。”凌村长问村民,“你们谁愿意腾出一间屋子?”
村民们看看天,看看地,有的甚至用看好戏的神色瞧着谢宴,就是没人搭话。
“我愿意!”
人群骚动,渐渐开出道,只见一少女明眸皓齿,朝他一笑:
“将军,来住我家吧。”
阿芜不算特别聪明的,但是比较机灵,谢宴嘛,就很腹黑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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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纸般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