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时钟跳转的时差拨到深夜。
专车司机迟到了两分钟,不住道歉。
“不好意思,机场大道那边有两辆车追尾了,堵了半天。”
一身黑色休闲服的年轻乘客什么也没说,只点了点头,他身上独属安京机场那股空调冷气似乎还未散尽,人实在是高,接行李的间隙,司机没忍住,转过脸觑了一眼,只看到一道挺拔的鼻梁和下颌的轮廓。
好俊的后生,司机心想。
他再一低头,扫到那人的手机屏幕。
是微信界面,好像正在和人聊天。
司机没多想,帮忙放好行李上车。
“是去安大旁边的半岛公寓?”司机确认了一遍。
“嗯。”
“好的。”
车驶离机场出口。
车内安静得过分,又一个红灯,司机百无聊赖,借着超绝视力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那人正偏着脸看窗外。
他手上手机还亮着,司机再度瞄到那屏幕。
还是那个聊天界面。
司机认得这个小猫头像。
之前接行李的时候这位年轻帅哥手机屏幕就停留在这个小猫头像上。
这黏糊劲,是对象没跑了。
“这么晚的飞机,是从哪儿过来啊?”司机闲聊打破静寂。
后座那人沉默几秒。
“德国。”
司机愣了一下。
他以为是外地,结果是外国。
“…那真挺远的。”
原来是异国恋,怪不得微信界面都没离开过。
“家里有人等吧,”司机笑笑,“路况好的话,到公寓大概还要一个小时,打电话或者打视频都可以,随意……”
司机话头跟着视线一起,骤然一顿。
从他掠过的最后一眼间,看到这俊后生微信界面底部…好像是一个红色感叹号?
司机倏地咽下所有话。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直到红灯变绿,后车发出催促的鸣笛。
司机重新踩下油门——
哦,原来不是对象没跑了,而是…对象跑了。
-
“知道了。”
顾临挂断电话。
回到公寓已是凌晨。
他没有收拾行李,只随手拿过睡衣,走进浴室。
再出来的时候,窗外起了大雾,远处高楼高度饱和的散光斑块在雾气中忽明忽灭,落在顾临没有表情的脸。
他拿出手机,习惯性打开微信,点开置顶那个熟悉的小猫头像。
消息停留在半年前。
顾临只是看着,没什么目的,也没什么动作,直到手机因为长久未有指令,自动熄屏,他才从包里拿出一粒思诺思,就着冷水吞下。
-
冷空气威力比想象中更大,天色明明已经放晴,可凉意见缝插针。
周三早上没有课,纪曈在床上赖到九点半才起床,出门的时候给自己套了一件鹅黄卫衣。
他惯爱鲜艳一挂的衣服,本就白,被这暖色一衬,已经不能简单用惹眼概括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看他。
只除了身边三个人。
纪曈视线从左扫到右。
“走吗。”纪曈突然开口。
李原像在做梦。
“啊?哦哦,走走走。”
“走…走哪儿啊?”李原转头问,“曈曈你刚刚说什么?”
纪曈缓缓、缓缓停下脚步。
“第三次了。”
李原直起腰:“什、什么第三次?”
纪曈:“这已经是你第三次问我‘你刚刚说什么’了。”
说完,纪曈转脸看着崔明英和周天。
“你们俩也是,从起床开始就一直不说话,表情也奇奇怪怪的,还不敢看我。”
“到底怎么了?”
纪曈每说一个字,三人表情就更紧张一分,最后更是直接转过脸,就差把“心虚”俩字刻在脑门上。
“还不说?”纪曈不跟他们耗。
“我数到三。”
“一。”
“二。”
“s……”
靠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就算都得死也是临哥先死,李原再也捱不住,一下子掏出手机解锁,点开一个备注着“计九班辅导员助理杨平”的对话框。
“曈曈,今天早上班群闲聊的时候,班长不是说我们系今年有一个因为特殊原因不能按时报到的人吗?就在计九班,刚刚计九班杨平给我发了一条消息,他说,那人好像真的是临……”
——“临哥!”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李原的声音,也截断所有人思路。
李原满头问号。
他都还没喊,谁在喊?!
李原连忙循声望去。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纪曈所有神经像是触发了自动指令,倏然回头——
喊人的是一个小麦肤色,块头挺大的男生。
不认识。
纪曈说不清心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空了一块。
魔怔了。
什么临哥。
又不是什么独一份的音节。
林哥,霖哥,麟哥,喊出来都一样。
就像顾临的“大众脸”一样,大众音。
纪曈正要收回视线,那个男生突然举起手,朝着某个方向用力挥舞,这次声音更响。
“临哥!这儿!”
纪曈:“……”
纪曈被命运偏爱的小二十年岁月间,一切的一切,全然按照“他想要,他得到”这一规律安然前行,几乎没有对任何人生出过任何“敌意”。
可今天,或许是被某个字触动了什么神经,像是要和这个小麦同学杠上似的,抱着“我倒要看看你的lin哥是哪个lin哥”的念头,纪曈顺着这人挥手的方向一看——
只一眼。
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站在安大那株据说生长了五十年的悬铃木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条行道,风好似带着某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越过树梢,越过人潮,越过车流,全部灌进纪曈身体。
四目相对的瞬间,纪曈觉得自己在沉没。
他就在安京这场雨后初晴里,静静看着某个混蛋玩意。
五秒。
十秒。
纪曈脸色一点一点沉下来,前所未有的冷淡。
他没说一句话,扭头离开。
身后是急促的脚步声和李原他们的惊呼。
纪曈没有回头,统统扔在原地。
-
纪曈没回宿舍,也没去原本要去的食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闷着头走了一圈,最后在校门外小公园的长椅坐下。
心跳快到要爆炸,纪曈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运动后的血液过速循环。
手机不断嗡响着,不只是李原他们的消息,高中班群的、涂婧的,甚至还有计九班杨平。
纪曈草草扫了一圈,看到了所有人的名字,唯独没有看到那个人的。
直到底下通讯录栏弹出新提示。
【“l”申请加你为好友】
哦。
忘了。
半年前他就把人删了。
既然现在人回来了,那就加回来…个屁。
纪曈“咔”一下摁下静音,锁屏,直接把手机扔在脚边草地上。
他以为他是谁。
纪曈闭上眼睛,胸腔剧烈起伏一阵,他仰起头,整个人陷进长椅里。
阳光照落在脸上的瞬间,他恍然想起,当时删掉顾临的时候,好像也是这种天气。
因为气极,他删得很干脆利落,连聊天记录都没有保留。
文字代码总是很听话,只要一个“delete”,再多痕迹也寻不到,可记忆不由人。
纪曈甚至还清晰得记得他和顾临最后一次聊天,那人用的什么标点,说的什么话,又用的什么语气。
半年前,确认保送的高三寒假,一次再日常不过的对话后,顾临忽然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条语音。
“纪曈,你把我当什么。”
手机那头的声音又轻又沉。
纪曈不明所以,但想都没想。
“最好的同桌,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
那头迟迟没回。
顾临向来难哄,纪曈想了想,思索片刻。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语文课上,老师分析的那篇《与子坚书》吗?”
“就是那种,我临死前会把妻儿托付给你,你临死前也可以放心把妻儿托付给我的一辈子的好兄弟!”
纪曈自觉程度已经够深。
临终托孤,意味着他甚至能把顾临写进自己的“遗嘱”。
可那头还是没回。
纪曈:“?”
就在纪曈愤愤敲下“你要敢说你想当我爸你就死定了”这行字的时候,那头终于有了动静。
又是一条语音。
纪曈点开,听筒里便传来顾临冷掉碴的声音。
“纪曈,你脑子呢。”
纪曈:“???”
顾临平时难哄归难哄,但从没对纪曈说过重话。
这是第一次。
而且还是在纪曈决定把顾临写进“遗嘱”的时候。
他知道他的“遗嘱”有多值钱吗?
纪曈气得把手机键盘敲出火星。
“顾临你完了,开学之后谁先跟谁说话,算谁输!”
纪曈忍了一星期没有点开两人的聊天框,直到开学那天,他还在想等到了学校,一定要等顾临先跟他说话。
可他没等到顾临。
等来的,只是班主任一句:“曈曈…顾临签了自愿放弃保送资格承诺书,出国了。”
那天,纪曈格外冷静,冷静到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陌生。
他没问顾临什么时候签的承诺书,什么时候出的国,又去了哪里,他只是“哦”了一声,在所有人注视中回到自己座位,依次点开那个人的微信、电话,能联系到的所有联系方式,一一删除。
他才不认输。
他才不要跟一个天杀的混蛋玩意认输。
……
纪曈在长椅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脸被晒到发烫才回寝室。
他知道顾临不在,没有他的允许,李原他们不会放人进来。
纪曈一推开寝室门,见到的就是站成一排的寝室三人。
“自首。”打头的李原先开了口。
他反手从背后掏出三份被订书针订好的文件。
“这什么。”纪曈不带好气问。
见人还愿意说话,李原立刻抓住机会。
“我们的聊天记录,已经整理好了。”
“我们是前两天刚从计九班杨平那里知道…回来的事,”李原自动略过“临哥”两个字眼,“杨平也是从辅导员那里看到名单的,一直没敢完全确认,没有人有帮…瞒着你的意思,临…咳那谁也没有提前联系我们任何一个人。”
“前两天其实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的,但……”
李原没“但”出来,但纪曈心里清楚。
是他不让提。
也不怪他们。
李原见纪曈表情有所好转,立刻表忠心:“别生气,你知道的,我们都是判给你的。”
“对,刚刚你走了,我们拦住临…咳后,立马跟着走了,一句话都没说。”
纪曈接过聊天记录,象征性翻着。
李原几人大气不敢喘。
“一句话没说?”纪曈问。
几人点头如捣蒜。
纪曈继续翻着聊天记录,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为什么一句话不说?
还以为他们知道的会多一点。
纪曈沉默片刻,超绝不经意。
——“那人谁啊。”
几班的?
大庭广众的喊“临哥”。
还招手。
好像很熟的样子。
李原一头雾水:“谁谁啊?”
纪曈:“……”
“没谁!”纪曈“啪”一下合上聊天记录。
气死。
曈曈说的: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同桌,最好的兄弟,写进“遗嘱”巴拉巴拉。
顾临听到的:妻儿。
一下死那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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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才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