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执征抹了抹眉头,指了自己书案叫他过去坐着,雀铭坐下,只见檀木桌上摆着一封信。
“我已经联络好了洛阳许魏明许大人,你在他手下先待上一年,之后正常参加春闱考试,没人会怀疑你的身份。”
“许大人从前便是力挺先太子变法的一员,从前为也曾为你凌家谏言,那时候朝局混乱,我等接连被贬。幸而许大人父亲是前朝有功老臣,陛下放了他一马,送他去了个富庶之地。”
“他现在远离朝政,从他那里来应是不会遭人怀疑。”
雀铭应下来,又起身向越尚书一拜。
“老师为我规划许多,雀铭感激不尽!”
越尚书却摆摆手,踱步到窗口看着窗外一束青竹忽而无言。
当年他与许大人同为凌老弟子,跟随老师支持先太子变法革新。
只是当年以骆相为首的□□频频反对,先太子又在通过变法的关键时候突然患上重病,自那时起凌家再不如前。
陛下虽留了凌老官位,却是个空职,不过是给他这个尽忠老臣的最后一点体面。在那之后凌老一病不起,凌家唯一的儿子凌百捷也死于蜀乱,得知消息后阁老心如刀割,竟在三天后也随儿子一同去了。
当时他越执征被贬至青州,听闻凌家之事心如刀绞,老师培养他十年,他却连老师去世都不能回去吊唁,只能怀着沉痛的心情差人给凌府送了东西。
多年沉浮,直到陛下调他回京,他这才能在四年后第一次跪在老师坟前。
可他回来也无济于事,老师一走剩下的都是女眷,雀铭母亲带着还年幼的孩子回了娘家,却在回家途中失踪。
越执征找了他们整整六年,才终于在西宁探查到了一点消息,抱着仅剩的那点希望,他不远万里找了个借口去往西宁,这才终于将凌家唯一的血脉保留下来。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自己做的太少太慢,长叹一声。
“我做的这点算的上什么?当年我若是早点回来也不至于连你祖父也保不住,更不至于让你小小年纪流落在外,差点死在外面。”
提起祖父,雀铭心中充斥酸涩,但他隐下眼中暗淡,回道。
“那时老师正在外面因公办职,怎可为我们违抗圣旨。”
“况且当时情形就算老师回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清远候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他们术忽人行事狠辣,斩草必要除根,若不是老师找到我,雀铭现在也已经跟随祖父、父亲去了。”
清远候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哥哥,两人都有术忽族人血统,这两个一个在外一个在内,将朝廷内外反对他们的派系一个一个铲除。
当年先太子出事,绝对是他们在背后动的手脚!先太子一向身体强健,怎么可能突然重病,还正好发病在那个特殊的时候。
只听一声长叹,每次提到那件事,老师总会长叹。
叹这世道不公,叹恶人长存。
雀铭也同他一样看向窗外,青竹是祖父喜欢的,祖父曾说为人要如松竹般,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到什么时候都要坚定本心。
这点祖父不仅教给了他,也同样教给了自己的学生,越尚书作为祖父得意的弟子之一,果然也承接了他的喜好。
那些人想尽办法除去忠臣,却不知道什么是“斯人已去,风骨犹存”。
两人静静赏了会儿夜色中的竹林,越尚书看了半晌,回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今日清宁去游湖碰见了太子?”
雀铭一切如实回答,但却没有说她叫他去捡帷帽的事情。
越尚书听闻愈发愁叹,这太子这时候出现在莲湖,恐怕是为一月后的重阳节做准备,到时候他肯定会借着这个机会重提驰援术忽一事。
术忽狡诈残忍,被周边各族围困本就是早能预料的事。
可他们还不自觉本身的错处,反倒一而再再而三挑动矛盾,甚至同时惹恼诸国,其意图再明显不过,意在逼大盛下场帮他们灭掉诸国扩张领土。
这么明晃晃的陷阱,圣上却非要帮他们,背后若不是皇后和她哥哥清远候教唆,圣上怎么会如此糊涂!
已经答应的三百万两白银还不够,这太子是一定要大盛下去趟这趟浑水。
“太子生性残忍,阴晴不定,清宁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这些雀铭都没在场,但是清宁一向温和有礼,即便是太子故意为难恐怕也挑不出错处来。
“大小姐有礼有节,太子说不出什么。”
但是想起今日她在船中突然焦躁难安的样子,他也不明白那时她到底为什么不愿下船。
难道是不想见太子?如此倒也合理,太子本就看不惯越家,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当时他也跟下去就好了,跟在她身边至少能知道她有没有被为难,只是她最近愈发讨厌他的脸,甚至头一次命令他去捡水中帷帽,想来是不想他在众人面前出现。
想到这,他表情难安,神色愈发暗淡下去。
越尚书又问了两句,瞧他今日脸色惨白,似乎不太对劲便放他回去休息。
“还有六个月,到冬日时候我想个法子送你往洛阳去,到那里也不可懈怠,我能帮你的已经没有多少,到时候全凭你自己。”
“贪冗沉珂正待改换,形势已然刻不容缓!我今年曾请滕大人往凉州调查,他说那边情况很不好,你现在才出仕已经有些晚了,换个身份快些到我身边来,现在朝廷内急需有才有识之人动一动这瘫痪庞杂的官场。”
他学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改一改这朝廷的毛病,让行走在阴云下的百姓有条活路可走。
雀铭沉沉道了声是。
越尚书想了又想,一句话在嘴中已经存了好几年,此刻临到终了不免再次勾起念头。
“自此一去如渡火海,明知不可为,我却还叫你来朝中,雀铭,其实若是你……”
他猛地提声打断老师,“明知不可为的事除了我别无他人能坚持下去,老师明白的,为国为民兼济苍生,雀铭无悔!”
越尚书看着他的样子一时动容,又仿佛看到了当年恩师的影子。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君子之行,羽衣昱扬。
若是人人都想的在这种世道下独善其身,恐怕这国这家顷刻就会化为烟尘。
雀铭拜别刚要出去,越尚书这时又想起什么忙拦住他。
“从现在开始还是不要再陪清宁出去了,正是关键时候,别再出什么差错。”
雀铭一愣,赶紧说。
“现在变动反倒叫家中下人起疑,况且小姐也不会答应,到时候更不好找理由骗她,还是保持原状的好。”
越尚书一听倒也是这个道理,于是叫他勿要改动,随即放他回去休息。
雀铭提着灯再次从小路回到马棚,简单将活计做完回了房间。
躺在床上只感觉今日鼻子闷闷的有些不适,他一想,果然是下水之后穿着湿衣服太久,此刻可能染了些寒意。
今日大小姐也是,她从上船开始就不太对劲,到后来甚至迷迷糊糊的昏睡了一阵。
他想起抱着她上车前她说的话。
“你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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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我为你写的……”
写的什么呢?
大小姐喜好诗词,自己也常常写些东西,可从没听到她为谁写过东西,她说的“你”是不是自己呢?或许是迷糊间把他当成了别人。
毕竟自己在她眼里应该就是个下人才对,还是个她瞧不上的下人……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在被子里又转了个身朝向内侧,眼前灰墙逐渐变得深邃,像是一面镜子将他吸了进去。
她说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即便是,恐怕也不是好诗。
能得到她赞美的恐怕得是护国公府那般的人物,那个崔三少主看她的时候掩饰都不用,自己比不得他,连抬头看她都难上加难。
就算自己日后真的有了什么权势,他的一切也还是围绕着查清当年之事,为全家复仇。
这样的自己又怎么能把她拉到身边呢?
大小姐还是离他远些的好,起码不会波及到她……
思绪随着梦境渐渐飘远,这个梦倒是懂事,再次重映了今日船上的一幕。
灰纱下的女子掀起了他头顶的帽子,看到了他帽下通红的脸颊,纤纤细指点在他侧脸上。
“雀铭,你脸怎么这么红?”
他答不上来,想要扶起她,她却揽着他的脖子抱住他笑道。
“你因我脸红。”
如此肯定,甚至不是疑问。
被拆穿,他的脸更红了,蒸得他整个人睡得也不好,第二天早上时候果然没能起身,确确实实染上了风寒。
这寒症一半是因为她,另一半也是因为她。
始作俑者如有感应,自然也不好受,从早上开始就头疼的不行。
越清宁脑袋里面闷闷的十分不适,斜斜靠在矮榻上招了青珠过来。
“姑娘,你脸色看着好白,昨晚喝过的药没起效用?”
青珠端了碗花生酪过来放在案上,看她又在两指顶着脑袋按揉。
“又头痛了?”
“嗯。”
青珠软乎乎的声音叫她也忍不住撒个娇,拉她过来靠在她肩上。
带着笑,青珠两只手按在她太阳穴上,为她慢慢的揉去脑海中渗入缝隙的痛感。
“是不是昨日没好利索就出去,因此着了凉?”
越清宁闻言眯了眯眼睛,才不是因为这个!多半是因为那太子。
只要见到他甚至听人说到他,这脑袋就自然而然的疼起来,像是触发了某个隐藏机关似的。
不仅外面有个烦人的,这府里还有另一个大麻烦呢!
她又深叹一口气,抬起头来将花生酪端在手里,小猫似的一勺一勺送进嘴里。
青珠看着,只觉得小姐可爱极了!本就是顶好的美貌,加上偶尔会显露出来的少女娇俏动人的一面,她只看着都感觉心旷神怡。
吃了两勺,越清宁抬眼望向她。
“今日我不去吃早饭,母亲没说什么?”
“夫人问了,嘱咐姑娘要好好吃些东西,已经叫了大夫来瞧瞧,估计一会儿就会进府了。”
越清宁一愣,没想到母亲会说这么不算在乎的话。
见她愣神,青珠又补充道。
“今日长公主请夫人去府上,应该是去商议祭拜驸马的事情。”
越清宁闻言缓缓放下瓷碗,脑海中似乎因这句话有了些记忆。
长公主是皇帝最喜爱的姐姐,现今也已经六十七岁高龄,但相比起皇宫里的那位老态龙钟的模样,长公主一向修身养性不过问外事,倒是比她的小四岁的皇帝弟弟要健康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