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江渚逸不禁自嘲一笑,因为记忆中最深刻的画面,也是同样的景。他跟师尊还住在这峰顶竹屋,师兄们盘踞各峰,各司其职,但总归要回到这个家。每次归来,他们总不忘带些新奇的吃食与玩物,而他,每次学了新法术,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他们炫耀,结果往往是弄得鸡飞狗跳,惹得师尊板起脸。但师兄们总会护着他,替他向师尊求情。
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二师兄,那时的他虽也严厉敦厚,可远不像如今这般火爆易怒,天天沉着一张脸。
山间岁月悠悠,日常吵吵闹闹,可每个人脸上却都是笑着的,连师尊清冷的眉眼也时常染上暖意。
哪像现在……偌大的清幽山就只剩他们六个了。
五师兄苏珏自请去人间隐阁,以自身修为镇压上古妖兽清染,连罗隐也随之离开。七师兄是个“财迷”,沉迷银子,在人间赚得盆满钵满,还把整个清幽山财政大权独揽,连掌门师兄都让他三分。
而九师兄是除了他之外,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说是去云游九州了。但江渚逸心里清楚——不是!他是去为自己寻找能恢复修为的逆天灵方和稀世药材去了。
十师兄和十一师兄是邻居,在一百多年前经历过生死后,一个回家继承妖位,一个觉得山中环境好,选择了隐居避世。而四师姐……那个总是一袭红衣,剑法凌厉傲然的四师姐,因天生心疾,又在那场大战中耗尽了心力……最终,还是陨落了。
师尊要是还在……这忘忧峰又怎会是空无一人呢!
这百年,他时常在想,若当初师尊能够等等自己……若自己能再快些……他们两个就算全部灵力都献祭,是不是……也会活着?
哪怕只是像最普通的凡人一样……那也好过现在,一死一废,还要连累其他师兄师姐为他忧心操劳。
想到这,江渚逸撑着二楼的栏杆,纵身一跃而下,他抄起桌边的木剑,剑尖轻点地面,人已飘然跃出。
身姿轻盈、飘逸却有力,剑法凌厉而独特。剑影如织,每一道弧光都臻于完美。只是,无论他再如何灌注心神,如何用力,地上飘落的木叶残红,再也没有激起半分波澜。那曾经睥睨天下、潇洒肆意的剑意,也悄然褪尽。
舞至中途,江渚逸一个旋身,单脚站立,木剑向前迅速刺去,依旧无波无澜。
一阵风吹过,卷起枯败的丝绒花,它们在空中旋舞,如泣如诉。他的手脚循着记忆自行游走,眼前却渐渐模糊,浮现出白发白衣的师尊——正眉眼含笑的品着手里的碧蓠月华,无言但温和望着他。
随着招式流转,他的身畔幻影渐生:温润读书的大师兄关星源、面红耳赤争吵不休的二师兄廖峥和三师姐左风青、一袭红衣持剑傲立的四师姐、戏弄九师兄的五师兄、气急败坏的九师兄、把酒嗤笑的八师兄、蹙眉默诵医书的六师兄、指尖在算盘上翻飞的七师兄……还有在不远处的回廊下,十师兄正抖弄着一个空竹,逗得十一师兄眉眼弯弯,笑声清脆。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幻影中的自己——那个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如秋水横波般一往无前的少年。长剑挥洒,引动漫天花雨,惊落满院,最后随风飘散。
一势结束,江渚逸凝立,耳畔只余下寂寥的风声,他眼神凝聚,看着院中残叶岿然不动的铺散在地。
良久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逸出唇畔:“我忘忧峰……已经……空无一人了吗?”
已在旁静立片刻的关星源,见他兀自发怔,缓步走到了他身边。也凝视着这忘忧峰,昔日的熙攘不见,只有满院花草依旧。
见这位从小嬉笑的小师弟如此落寞,他眼中满是关切,心底那股酸涩再也压抑不住,奔涌而出,轻声道:“你明明知道那孩子天赋卓绝,玉佩内又有灵力,为何不收他?”
江渚逸悚然一惊,猛一转头,只见关星源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正幽幽开口。
他定了定神,苦笑道:“唉,他天赋是不错,若现在开始教导,将来必成大器。可我如今教不了他,况且他身负血仇,心绪难平,并不适合修习这忘忧经。”
“你当初不也背负着血海深仇?不也一样修成了忘忧经?”关星源立即反问。
江渚逸无奈摇头,耐心解释:“那能一样?”
“我自幼便修习忘忧经,根基已稳,心法初成时,尚不知晓血仇之事。而他呢?未入门墙,肩上已压着千斤重担。这般心境,如何忘忧?又怎能参透忘忧经的精髓所在?”
关星源闻言陷入沉思,指尖轻叩栏杆,思索着对策。
“我可以!”一道清脆却异常坚定的童音,突兀地在后响起。萧锦安小小的身影钻了出来,他仰着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江渚逸,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正是因为放不下所以更需要放下!”
关星源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和惊讶,随即饶有兴味地看向江渚逸,期待他的反应。
江渚逸一时语塞,这话……似乎不无道理。自己尚未尝试教导,又怎能断言他无法做到?这结论,下得未免太早。
或许……最大的症结,还是在自己身上。
想通此节,江渚逸沉默地点点头,不再理会萧锦安,袍袖一拂,径自转身回屋。
见江渚逸回屋,关星源也赶忙跟了进去,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个困扰他多年的谜团:“当年你明明已冲破我们重重阻拦下了山,最后为何……什么都没做?”
见他旧事重提,江渚逸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仰头一饮而尽,仿佛想浇灭心头的烦躁,随口搪塞道:“那时年轻,手上没沾过血,怂了呗。”语气轻飘飘的,眼神却飘向窗外,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觉察到他心情不好,关星源放软了语气宽慰:“我知你不愿收他为徒的顾虑,但师兄跟你保证,若将来没他许可,我绝不强求他将玉佩予你。”
见关星源一脸郑重,江渚逸放下手中刚拿起的奇闻异志,叹了口气,正色道:“我知师兄你的为人,可我信不过旁人,更信不过……我自己!”
说到这,江渚逸想起刚回忘忧峰那晚,若不是反应及时,他怕早已伤了那小家伙儿。
从屋内望向庭院里永恒的春色,他叹息后坚定道:“蹉跎多年,一事无成。现在眼前有如此大的诱惑,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说完,江渚逸猛地回头,眼神异常坚定,带着决绝:“既然如此,我宁愿从未触碰过它!”
关星源心中一阵酸涩,他深知这小师弟虽素来胡闹,行事却自有分寸。此刻见他如此决绝,身为大师兄却毫无办法,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无能啊。
为了转移话题,他转而问起江渚逸顾虑的他们:“他人是指柳林月他们这些小辈么?可我瞧着,他们对那孩子倒是颇为照顾。”
江渚逸撇撇嘴,轻嗤一声,带着洞悉世事的嘲讽:“是好啊,养肥了再宰,只怕那傻小子还乐呵呵地帮他们数钱呢!”
关星源见他如此在意萧锦安,不由莞尔:“他没你想的这么傻,我看那孩子机灵得很。你既如此担忧,就更该将他留在身边。有你在,他们几个多少也会收敛些。”
江渚逸瞥了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兄,反唇相讥:“柳林月他们几个顶多是把那小子弄哭罢了,我真正担心的……” 他眼神陡然锐利起来,“是五师兄、七师兄、八师兄他们!还有云游在外的九师兄!”
“他们之中,若有任何一人知晓,萧锦安颈间那玉佩里封存着我能调动的灵力……你觉得他们会袖手旁观吗?”
“尤其是五师兄!”江渚逸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忌惮:“这些年在隐阁历练得愈发老谋深算,那层出不穷的花招,简直防不胜防!其余几位师兄,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说到这,江渚逸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无奈:“也就九师兄稍好些……嗯,起码他会明抢,不像那几个,暗箭难防!”
关星源默然,并未点破罗隐早已带着消息下山——只要他们得知江渚逸并未将萧锦安留在身边,行动便在所难免。
明知如此,关星源心中暗叹,仍继续劝道:“正因如此,你才更该将他置于羽翼之下,唯有如此,他们几个才可能退让一步。那玉佩未必非得在你身上,但你必须有借用它自保的能力。”
“你若将他推得远远的,他们反而会认定,唯有将玉佩强行置于你身,方能安心!”
关星源所言句句在理,江渚逸也并非未曾思量。可问题在于——防住了师兄们,又该如何防住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他头疼不已,太阳穴突突直跳,最终竟败给了自己这份贪念与恐惧!
见他愁眉紧锁,关星源了然其心结所在,激将道:“试试吧!你一个修习忘忧经的人,才更该有抵御万般诱惑的定力!”
“其实,它就是你最大的心魔。你越是抗拒,便越证明你对它的渴望。既如此,不如直面它,尝试掌控它。”
说到此,关星源话锋一转,另辟蹊径:“这一届新入门的弟子,方才都在大殿上。若实在顾虑重重,不如……多收一个?”
江渚逸的思绪被拉回现实,回想起殿上稀稀落落的人群,不仅人数稀少,资质天赋也大多平平。他皱眉道:“这一届弟子怎么这么少?往年少说也有五六千人。”
关星源脸上也浮现忧色,长叹一声:“老五从隐阁传讯,近些年,天地间灵力日益稀薄,凡人繁衍艰难,新生儿数量锐减。不仅是我清幽山,各大门派都招不到多少良才美质了。此乃……大势所趋。”
江渚逸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想起人间百年,确实新生婴儿锐减,土地荒芜,粮食匮乏,各国为争夺资源战乱频发。人口凋敝,修真界的根基自然动摇。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思绪颇为杂乱,他还没想通,关星源已被匆匆赶来的柳城熙低声请走,只留下江渚逸躺倒,望着屋顶的竹梁,发出一声幽幽长叹:“说得轻巧啊……直面心魔……”
忽然,他瞥见竹帘后静立的萧锦安,朝他招招手:“过来。你知不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
萧锦安跑到跟前坐好,对着卧在榻上的人乖乖点头:“嗯,我知道。”
“知道你还帮他们?”江渚逸无奈,见他这样气人,江渚逸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又使劲揉了揉,心里才总算舒服了一些。
萧锦安揉了揉自己白嫩发红的脸蛋,闷声道:“嗯。可我们已经对玉佩的事达成共识,他们却不知道。”
他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他们以为利用我放松警惕,反过来我也可以利用他们得到我想要的。”
“嗯?”江渚逸惊讶地半坐起身,惹得腿上的书滑落些许,他上下打量着萧锦安,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置信:“你……真的只有六岁?”
这心智,也太妖孽了!
萧锦安嫌弃地瞥他一眼,略有些不开心:“我已经九岁了!两天前刚过生辰!”说着他悄悄挺了挺小胸脯,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
“怎么可能?!”江渚逸彻底坐直直了身体,瞪大眼睛,下意识地伸手比划了一下萧锦安的身高,那分明就是个五六岁孩童的个头!
萧锦安又气又委屈,小脸都涨红了:“怎么不可能!你见过几个九岁的孩子?你对小孩子的了解有多少?!”
江渚逸被问得哑口无言,讪讪挠头,其实在他心里小孩子不都一样大吗?最关键的是,小孩子这种生物不就长得都这么高吗?
“呃……是不太了解哈。”他尴尬地咳了一声,随即猛地想起什么,声音拔高,带着点懊恼:“你过生辰怎么不告诉我?!我都没理由下山玩了!”
见他如此理直气壮,萧锦安怒极反笑,小手指着他:“你那时正跟我生气呢!还好意思用我的生辰当借口出去玩?!江渚逸!你讲不讲道理”
“呃……”江渚逸被噎住,摸了摸鼻子,确实有点理亏。但现在和好了……他强压笑意,努力摆出平和的表情,提议道:“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下山给你补过生辰,如何?”
说着,他站起来,顺手拿起刚才滑落的那本记载奇闻异志的书卷,准备合上放好。
就在他目光扫过书页的瞬间——一种似曾相识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脊椎窜起,直冲头顶!
刹那间,江渚逸脑海中轰然炸开一个画面——那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一次重伤濒死!若非师尊及时赶到,他早已命丧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