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刺破云海时,江渚逸终于看清了这座养育他百年的山门。
层峦叠嶂的大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群峰如青螺点翠、虬龙盘空,而在这么多群山之中,属他们眼前的最高耸、最黛色含烟,但走过这座山峰这么多年,江渚逸比谁都清楚,这多具有欺骗性。
这座看着翠屏环抱、曲径通幽的山峰是清幽山最大的一座山峰——昭阳峰,也是掌门坐镇的主峰。峰前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霜色天阶,每一阶都铭刻着清幽山历代先贤的剑意,刮着劲烈罡风。
若没有清幽山的玉牌,一踏上阶梯就会被历代先祖留下的守护剑意攻击,而越往上走,杀意越重!
“萧锦安,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现在还可以被我卖掉。”望着眼前直入云霄的阶梯,江渚逸俯身低头盯着只到他腰间的幼童,问最后一遍。
“等踏上这阶梯你可能会遭受流言蜚语、受很多罪、甚至可能会死。”他刻意停顿,强调道:“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长梯,没有灵力,我自己都爬不上去,是不可能抱你的!”
萧锦安仰起脸,霜雪凝成的肌肤衬得瞳色愈发漆黑。他忽然抬手,攥住江渚逸腰间玉牌,将挂在自己脖间的玉佩拿出来,寒玉坠子撞在青玉牌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啰嗦。”奶音裹着山间罡风,惊落数片碧叶。小小的身影已毫不犹豫地踏上第一级台阶,绣着金蝉纹的锦靴踏碎晨露,在青石铸就的台阶上洇开深色痕迹。
气的江渚逸直起身,指着他叉腰吼道:“你闭嘴!我才两百六十七岁,你才啰嗦!不知道只有形容老头老太太才能用啰嗦吗?你懂不懂!”
他气的捂着心口,一副肝疼肺疼的模样,仰天长啸:“等回山门,我一定请掌门师兄给我算算,我们是什么孽缘,好尽早斩断!”
萧锦安顶着扑面而来的凌厉剑意,小小的身躯绷得笔直,迈着坚定的步伐踏上第二阶、第三阶……对身后的咆哮充耳不闻。
江渚逸眉梢一挑,忽然也想看看,以他这毫无灵力的小家伙,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子正霜钟敲响时,江渚逸终于望见古朴庄重的清幽山门。这座山门如同从山脉骨髓里生长出来的森严道统,门柱采是碧寒玄铁岩,在冷月下泛着青灰幽光。往前,门匾之上,“清幽山”三个古篆大字铁画银钩,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磅礴剑意。
江渚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见山门前无人看守,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小孩儿睡得安稳,小手紧拽着自己胸前的银纹玉兰,发间的青色竹纹在月华下流转,脸上干净稚嫩。
果然,因那玉佩,这山中剑意未伤他分毫!
还没等江渚逸多想,萧锦安的脑袋在他胸前蹭蹭,随后慢悠悠的睁开惺忪的睡眼。
“醒了?”江渚逸盯着怀中的小团子问道:“醒了就赶紧下来,别指望着我再把你抱到忘忧峰。”
萧锦安正眨着浓密的眼捷,小手揉揉困倦的双眼,听见江渚逸的声音,立刻惊醒,随后扑棱着小腿就要往地下跳。
江渚逸弯腰把他放下,随即拿出玉牌悄悄地、蹑手蹑脚的借着月色仔细观察了片刻,才对他说:“别出声,在这里没我的话不准乱跑,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萧锦安看着江渚逸小心翼翼、做贼心虚的模样,歪着头不解:“唔,这是你家吗?你怎么像是做贼的?”
清脆的童音在寂静空旷的山门前格外清晰,吓得江渚逸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小点声,你给我把他们吵醒了我跟你没完!”
看着江渚逸紧张的样,萧锦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觉得此刻非常重要,应该听他的话。
就这样,江渚逸屏息凝神,带着萧锦安,如履薄冰般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忘忧峰。
峰上草木青翠欲滴,郁郁葱葱。仔细倾听,山涧的清泉叮咚声响起,流水的潺潺声若隐若无的传来,身处此间,连萧锦安这毫无修为的凡童,都能清晰感受到空气中那股浓郁的灵气。
蔓入山顶的木质阶梯,曲径通幽,蜿蜒曲折。山中夜色如墨,但阶旁两侧灯光微亮,在这幽静的山间夜里泛着暖光。
江渚逸望着这熟悉的灯火,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那时的自己刚到忘忧峰,不小心在山中迷路一夜。可从那之后,师尊便让人打造了这些由万年深海龙鱼的油膏为芯、配以长灼阵的灯盏,从此灯火葳蕤,永生不灭,就是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如今灯在,我在……为什么师尊不在了呢?
江渚逸喉头哽咽,赶紧抬手遮住即将落下的泪,轻声道:“走吧。”
察觉到他情绪低落,萧锦安主动牵起他的手。江渚逸微怔,低头看着小家伙故作无事、目视前方的侧脸,心头掠过一丝暖意:“走吧。”
一路顺着万千明灯沿至云海深处,江渚逸推开小院的竹扉。院中灯火通明,灯影摇曳间,他仿佛又看见白芨执灯立于山门,霜发逶迤如月华倾泻……
“师尊……”他踉跄着伸手去抓那幻影,掌心只余夜露寒霜。
身后猛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江渚逸满怀期待的回眸,奢望以往皆是一场噩梦。然而,他只看见萧锦安踮着脚,去够那株开得正盛的桂花。
他这才环顾小院,春意盎然,繁花似锦——桂花、玉兰、合欢、玉簪、凤凰木、垂丝海棠……争奇斗艳。
自他拜入忘忧峰起,这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他亲手打理,特别是这株合欢……可是“他”领着自己扛上清幽山的。可百年前,师尊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后,他便逃离了清幽山,百年未敢迈进这山门一步。
师兄们只当他在外寻找复原灵力的法子,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百年,他不过是在浑浑噩噩的流浪罢了。
不能再想,胸腔的钝痛几乎将他淹没。他急忙收敛心神,注意到满院繁花却无落蕊,便猜到是掌门师兄派人定期打扫。
穿过庭院,登上竹楼雕花门,振灵香扑面而来。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岁的自己趴在桌案上,望着正襟品茶的师尊,好奇地问:“师尊,这茶苦涩得很,有什么好喝的?”
白芨放下茶杯,微微歪头,身后如绸缎般的白丝垂落,他好似第一次知道茶是苦涩的,低头认真的询问道:“这茶,苦涩吗?”
小江渚逸端起茶杯又尝了一口,认真的点点头:“嗯,不好喝。”
白芨垂下垂眸,低头瞧着杯中,茶汤清澈透亮:“可这碧蓠月华,世间仅有一棵。”
“世间只有一棵的茶树?”小江渚逸惊讶地张大嘴巴:“它在哪啊?”
白芨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院落,久久未答,最终只低声道:“或许……仅此一棵,才苦涩吧。”
“你个小鬼胡说八道些什么!又惹你师尊不高兴!信不信我揍你!”一道轻佻却威严的声音响起。
来人黑发如潮水般铺展在身后,俊美深邃的脸上满是千年岁月的沉淀。深邃的眼睛里含着笑,却暗藏威胁的望着小江渚逸。
小江渚逸委屈的扑向白芨:“这茶本来就不好喝啊。”
那人一个眼神扫过来,小江渚逸的嘴巴顿时发不出声来,随后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的自动走向屋外。
“阿阳别听他胡说八道。”那人对白芨温声道,带着轻哄:“这些年我已在培育另一株碧蓠月华了。再过不久,它绝不会是孤零零的一棵!”
江渚逸弯腰,打开桌子上木制的镂空雕花茶罐,看着里面剩余的半罐碧蓠月华,嘴角僵硬的扯出一抹笑,轻轻合上茶罐。
他起身,走向书案,白玉镇纸下压着半卷《南华经》,砚中宿墨未干,仿佛主人方才搁笔离去。他颤抖着抚过紫檀笔架,当年就是在这里,师尊握着他的手,写下第一个字。
“师尊,这是什么?”幼时的他总爱扯着白芨的广袖追问。
“是忧。”白芨指尖凝霜,在虚空画出流云纹路:“忘忧…”话音戛然而止。江渚逸此刻才懂那未尽之言——忘忧峰,忘忧经,师尊是希望他忘却忧愁,还是……连那“忧”也要一并忘却?
窗外忽有流萤掠过,他鬼使神差地走向后山。合欢树下仍开着轻羽般细花,树根处却多了座孤坟。江渚逸跪坐在碑前,怀中玉簪突然发出悲鸣——正是当年师尊魂飞魄散时,他在灰烬中拾得的那根。
“您是不是早就算到今日,才会教我写的第一个字是忘忧?可我又怎会忘!”他摩挲着玉簪的纹路,半响,悄然出声,绝望地低语:“我在山下寻觅百年,至今都没有找到这个簪子的出处……求您告诉我,您到底为什么拿着它发呆?它……究竟从何而来?”
山风在齿状峰峦间被绞成死寂,连最桀骜的鹫鹰掠过时都收拢铁翼,无声掠过。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沉重如闷鼓的心跳。
江渚逸自嘲一笑,他也是疯了,才会荒唐的找一座孤坟,要个答案。
他握紧玉簪抵住心口,身后传来窸窣响动。萧锦安赤着脚站在树影里,发间不知何时沾了合欢花,他脖间玉佩中的灵力,此刻露出尖来纠缠在江渚逸身侧。
夜枭凄厉啼叫划破寂静,江渚逸猛然起身掠起。手掌带着凌厉之势停在孩童胸膛半寸之处,颤抖不休!那双映着月华的漆黑瞳仁里,清晰地映出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偏执与疯狂!
牙齿猛地咬住舌尖,剧痛唤回理智。江渚逸强迫自己收回手,从左手食指的青蓝色、雕刻着玉兰云纹的灵戒中拿出一只手镯,递给被惊吓到呆愣的萧锦安。
见他惊魂未定,江渚逸勉强扯出一抹笑,声音微哑:“把这个戴上,它能遮掩你玉佩中的灵力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