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没有食言,女人火化后的遗体最终被安置在M国最好的墓园。
在亲眼看到那座立好的墓碑后,盛锦胸腔中强撑着的那一口气才终于放松下来,没了支撑,连日的饥饿和疲倦彻底将他压垮,让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墓园就猝然陷入昏迷。
当他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他来不及听清他们的交谈,只是微微向左偏移视线,发现左手的手背上连着针和一条细长的透明管子,尽头是各种装着液体的瓶瓶罐罐。
冰冷的液体从瓶口顺着细管一点一滴流进他的身体,带来难以形容的怪异感受。
在某一个时刻,他的内心难以遏制地升起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的恐惧,但当他闭上双眼,回想起那座精巧的墓碑,很快又只剩下满心的坦然。
要从他身上拿走多少东西才能作为那一块墓地的报酬呢?
怀揣着这样的猜测,他很快睡去。然而没过多久,有一只温暖宽阔的手掌碰了碰他的肩膀,使他从平静的睡梦中醒来。
温润的嗓音在他的耳旁低声重复地说着同一个陌生的词汇。
“小锦。”
盛锦想,这似乎是在叫他。
于是他睁开双眼,对上何究关切的眼神。
“小锦,医生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
那张宽和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离开?”干涩的声音中带着明晃晃的疑问。
何究触及到那双藏发丝下漆黑的瞳仁里被竭力隐藏起来的不安,熟练地放缓了语调,轻轻笑了笑。
“对,离开。”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回家。”
回家。
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沉默着,将这个离他异常遥远的词汇在心中念了一遍,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答案仍旧心存疑虑。
何究也并没有指望对方能够立马交付完整的信任,他笑着,试探性抬手抚了抚盛锦散在枕边的头发,发现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挣扎和闪躲。
大概是当下所处的环境比起原先要安全不少,加上身体虚弱,所以小孩儿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温顺,和初见时那副浑身是刺的模样截然不同,看得让人心软。
“再睡一觉吧,睡醒就能回家了。”
偌大的病房里又重新回归宁静,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离开了,那个中年男人也离开了,但是或许是之前已经睡得足够久,盛锦现在并没有什么睡意。
他望着面前的天花板,思绪无限地放空,过了一阵儿,心脏处传来的痛楚又促使他想起那个曾经与他相依为命、会喊他“布兰温”的女人。
于是时间便长久地沉寂下来。
对了——那个温和的中年男人在离开之前告诉他,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盛锦”。
“……盛、锦。”
他尝试着用蹩脚的口音说出这两个字,藏在被子下的双手有些局促的握紧,心脏的跳动也莫名急剧加快。
这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他的名字。
似乎是无意间握住了什么能够使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这一觉盛锦安稳地睡了很长时间。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那片洁白的墙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华贵丝绸制成的床幔,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侧的床头灯散发着暖色的光芒,盛锦被窗帘顶上飘着的流苏晃了晃神,一时间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醒了。”
耳畔突兀传来一道低冷的嗓音,刚刚还平躺着的人顿时像只被踩住了尾巴的黑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暖黄的灯光下,一张清冷无暇的面容顺着他扭头的动作闯入眼帘。
盛锦看着那个青年合拢了手中的书,缓慢操纵着身下的轮椅靠近,无波无澜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抬手按下床头的一个按钮,没过多久,何究就推门走了进来。
“少爷。”他点点头,眼底惊讶的情绪转瞬即逝,接着转头看向盛锦,“小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盛锦摇了摇头,被他手里端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何究顺势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所以只让厨房熬了点粥,还有点烫——”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眼见着面前的小孩儿直接低头就着碗口,像是感受不到温度一般狼吞虎咽起来。
直到将手中的热粥三两口囫囵吞下肚,盛锦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抬起头来。
“再去给他盛一碗。”
那道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盛锦下意识扭头看了声音的主人一眼,然而还没等视线触及就已经飞快地收回。何究看着已经空掉的碗回神,又下楼去给他盛了一碗粥。
有了前车之鉴,何究这次特意将粥放凉了一些才交到盛锦手里。
盛锦刚一接过,视线中就凭空出现一只苍白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他的手腕。
“用勺。”
青年的语调和神情没什么变化,偏偏脱口而出的话让人没法反抗。
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搭在碗里的勺子,手法生疏地握着勺柄一勺一勺大口喝起来。
直到胃里切切实实产生饱胀的感觉,他整个人才像是从某种奇怪的状态里走出来,有些无措地捏紧了手心。
“小锦,不用这么拘束。”何究接过他手中的碗,笑了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少爷和我都当作你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实在是太过陌生,盛锦克制着目光小心地抬眼看了看站在他左手边的何究,对方向他回以温和的笑容,于是他又悄悄地转向右边——
那个冷若冰霜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将书打开靠在椅中翻阅,神色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对话,但他的姿态又仿佛某种无声的默许。
盛锦只觉得当下的经历兴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或许明天又一睁眼,他又回独自一人从那个脏乱的贫民窟角落里醒来。
“先别想那么多,你现在需要多注意休息。”
从这句话中察觉到结束谈话的意味,盛锦张了张口,忽然扯住了对方的衣袖。
“等等,你——”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喊得这么大声,盛锦在出声之后就有些退缩地捂住了唇。
何究被他的反应逗笑,惊讶之余意识到对方叫住他的原因,于是从附近的矮几上取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何究。”他咬着字,尽量清晰地说,“这是我的名字。”
“何、究。”
盛锦盯着那两个字,停顿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何究。
何究心领神会,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笔画更多,看起来也更加复杂。
“这是少爷的名字。”
“……怎么念?”
男人放缓语调一字一顿地读了几遍,这一次,盛锦迟疑了很久,才很小声地,用很轻的语调将那三个字念出来。
“盛、时、澜。”
另一侧翻书的人手微顿,撩起眼皮看过来,盛锦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那道目光,捏着纸张的手猛地收紧。
好在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不至于让他在短时间内被冷汗弄湿了衣衫。
片刻后,轮椅碾过地毯带起一阵沉闷的响动。
等到盛锦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冷漠的背影已经移动到了门边,何究为他打开门,恭敬又小心地送他离开,等过了大概十分钟,才重新回到盛锦的房间。
盛锦仍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视线望向门口,看起来有些失神。
何究想了想,猜测对方是被刚才的那一眼被吓到,于是尽力用盛锦能够听懂的方式为盛时澜解释,“小锦,少爷平常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并不是讨厌你的意思。”
“我知道。”
出乎意料地,盛锦回答道:“他一直、陪着我。”
说完,他压着声,有些生疏,又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还有……他。”
何究难得愣了半晌,直到盛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才低声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小锦。”
盛锦的身体仍然处于恢复期,吃完东西后很快就再次睡下,何究为他留下一盏昏黄的夜灯,轻轻阖上了门,转身独自走上露台。
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即使是大洋彼岸的国家,现在也应该处在休息时间,但是何究捏着手机的手摸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以朋友的身份向他侍奉多年的主人拨去一个越洋电话。
他的主人——盛家现任家主与温家长女是豪门联姻中难得圆满的例子,遗憾的是家主体弱,夫人的重心自然更多向爱人倾斜,投注于下一代的关爱就更少。
盛时澜在异常年少的时候就被允许参与进家族决策,期间经历的暗杀等下三滥的手段更是不下数十次,可他偏偏极度聪慧,行事风格手稳心狠,在近十年的豪门内斗中凭借自己的手段稳固了继承人的身份。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天生就是一只不动声色、吃人不吐骨头的披着羊皮的狼。
直到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何究亲眼见着盛时澜前一日刚从病床上醒来,第二天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了精心策划这起车祸的罪魁祸首,这场遇袭甚至也在对方的计划之中,不过是想要借此将其背后的势力也连根拔起。
求饶的人来过医院几轮,青年始终神色淡淡,分明轻轻一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那张皓月般的脸上从没有过明显的喜怒,似乎连自己之后还能否站起来也并不关心。
再之后,医生诊断出他患有严重的情感缺失症。
但那时的盛时澜身上已经足以得见一个庞大家族掌权人的影子,因此就连父母也难以轻易左右他的想法。
所谓的收养,也只是尝试过医生建议的各种方法之后的下下之策。
实际上在盛锦之前,家主夫妇已经做过一些尝试,但是每一个被带到面前的孩子,盛时澜都反应平平,更多时候则冷硬得瘆人。
盛锦起初并不在何究考量的范围内,只是他偶然一瞥时恍然发现,那张被伤痕和泥土所掩盖也依旧熠熠夺目的脸,有三分像极了小时候的盛时澜。
而那天晚上,何究在料理完又一次性命危机后不抱期望的试探性提起,却头一次从青年的口中得到了“可以去见”的回应。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这一次,他的心中有隐隐的预感。
“嘟——”
电话拨出后不到半分钟就被人接起,压低的恭敬问候被掩盖进渐起的风雪之中。
直到很多年过去,何究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旧无数次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那个晚上短暂的出手相助。
那只从垃圾桶旁捡回来的瘦小乌鸦,不知何时悄然间振开羽翼,落在了雪人的肩膀。
于是涸河复流,枯木逢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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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