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栽培手册》 第1章 第 1 章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的庆典已至尾声,再次感谢诸位的到来!” 繁华都市的中心,鲜花与缎带装点的玻璃高台上,宴会的主持人风度翩翩地行了个绅士礼,以高昂的语调落下最后一句谢词,在倒计时的钟声中熟练地挥起右手划向天际。 “最后,请尽情欣赏今晚的重头戏——城市烟火秀!”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高台四面大楼的灯光同时调暗,台下三五簇拥着的人群在谈笑中抬头,望向即将被火花渲染的夜空。 “嘭——” 老旧的铁皮垃圾桶在剧烈挣扎中被掀翻在地,圆形桶盖沿着空旷的街道轱辘一圈,最后停在倚着墙脚安静舔毛的黑猫身边。 巨大的碰撞声打破月光掩盖下的安宁,紧接着,细碎而沉闷的打击声在漆黑的巷道中接连响起。 “臭小子!知道这块儿是谁的地盘吗?没人教过你规矩?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 被垃圾铺满的暗巷中,男孩嶙峋的身躯被一双手高高提起,衣襟处勒紧导致他面色涨红,垂在半空中的细瘦四肢不住挣扎摇晃,远远望去如同一只残破的、在夜风中摇摆的风筝。 这种单方面压制的情况没能持续多久,很快,黑暗中便爆发出一声充斥着惊恼的痛呼—— “Fuck!” 与此同时,一道瘦小的身影从垃圾倾洒的斜角冲出,离弦的箭般遁入静谧的街道。 夜幕为他装上一层漆黑的羽翼,男孩儿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几乎要没过脚跟,他的背影没入黑暗里,奔跑时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却始终保持着一种别扭的姿势,将双臂合拢紧抱在胸前。 不过眨眼间,他的身后就坠上三条形同猎犬般的影子,这些人最低也比他要高上半个头,仗着身高的优势弥补了差距,急促的呼吸声在街道上此起彼伏,每一个都面目狰狞,又极具穷追不舍的架势。 周遭死寂弥散,他们又都光着脚,于是肌肤拍打在石板上的“啪嗒”声便愈加清晰可闻。 人影穿梭而过的街道正对着那座巍然耸立着的钟楼,此刻,表盘中的时针利落地滑过“9”并指向“10”,当更深的夜色降临之后,布朗克斯区就彻底变成了一片能够容纳任何罪恶的法外之地。 道路两旁逐渐东倒西歪地睡满浑身酒气的流浪汉,一小部分衣衫齐整的“正常人”,身边不约而同散落着空掉的针管,看似清醒却目光呆滞,面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倚着路灯喃喃自语。 在这里,寻常人眼中堪称诡异的举止实在数不胜数,以至于裸|体主义的奉行者在这其中也只能作为最普遍的装点。 麻木腐朽的人群病菌般凭空从地里钻出,无声地漂泊在这片街区,如同被剥夺意志的行尸走肉,又像是黑夜中挥之不去的幽厄亡灵。 贫穷、欺诈、罪恶与肮脏仿佛毒气般肆无忌惮地蔓延,最后成为埋藏在华丽的城市烟火下一滩病变的沼泽。 即使卯足了劲拼命跑,男孩还是在跑出下一个街口之前被人从后摁倒在地,身后的人用力拽紧他的长发,恶劣地向后拉扯。 “呃!” 发丝牵扯头皮的力道连带着将他面上的所有血色尽数夺走,剧烈的疼痛促使他被迫向后仰起头。 他怀中紧紧护着的东西也因此掉了出来,落在地上分别滚动两圈后,被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脚下。 是两个巴掌大的奶油面包。 “狗崽子,敢咬我!” 那三条猎犬般凶狠的身影同时欺身而上,为首的人掐着男孩的脖颈将他脸颊朝地狠狠摁近尘土里,淬了口唾沫,才冷笑道:“胆子肥了——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拳脚砸落在骨肉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犹如暴雨时倾盆而下的雨点,然而挨打的人却死咬着唇瓣没发出任何近乎求饶的响动,一双沁血的眼眸透过披散的额发牢牢盯住不远处被踩脏的面包。 只是脏了点,还能吃。 身上的疼痛层层叠加,眼皮也变得愈加沉重,他撑着一口气,竭力让自己不要昏睡过去。 不远处,男人在察觉到异物后皱了皱眉,在松开鞋底看到被压扁的绵软物体上那一圈明晃晃的鞋印后,下意识沿着声音的来源抬眼看去。 “你们在做什么?” 这道有些突兀的嗓音响起时并不显得强势,底色温和,但声调严肃。 那三个正下狠手的施暴者闻声停下挥出的拳头,刚不屑地想要嘲讽说话的人不要多管闲事,一抬眼却直接迎面撞上一杆黑洞洞的枪管。 “砰!” 没等他们抱有侥幸心理开口,一枚子弹就精准地擦过中间那人的脸颊,击中了他身后的一只易拉罐。 这一伙人自小都生活在这片混乱的街区,但到底年纪不大,也没见过眼前这副阵仗,顿时吓得汗流浃背、浑身僵直,直到持枪的人再一次开口,才哆嗦着手忙脚乱地按照对方的话从那个男孩身上爬起来。 “你还好吗?” 视线从那几个仓惶离开的男孩背影上收回,何究收起枪,脚步轻缓地走上前。 地上传来轻且急促的喘息声,男孩瘦小的身躯像是被戳破了无数个口袋的气球,一下下稀疏地往外冒着气。 何究不敢随便把人扶起,只是试探性地将他翻过身,在这个过程当中,对方除了偶尔的闷哼以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何究抬手拨开遮住对方面容的长发,却在和那双眼睛对上视线时猛地一怔。 漆黑的巷道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男孩搭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却因为脱力而难以进行更多的动作。 饶是疼痛对于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家常便饭,但每一根骨骼都像被碾碎般的痛苦还是让他有些难以忍受。 不仅如此,面前这个陌生男人过分温柔的举止也让他无所适从。 男孩勉力掀了掀眼皮,努力地将人面前朦胧的身影看清—— 是一个和他拥有相同肤色,样貌和神态都堪称温和的中年男人。 在看清对方长相的同时,他也没有错过男人在看清他的脸后眼底一闪而逝的讶异。 “还能站起来吗?” 耳畔的声音低沉且温和,男孩鸦羽似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却并没有应声。 面对男孩的缄默,何究皱紧了眉,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口袋一侧的手机却猝然响起。这通电话来得急切,进行不过半分钟,结束后何究的眼底已然染上几分沉肃。 目光触及身旁的男孩,何究在挂断电话后又拨打了当地的急救号码,简洁地交代了所处的位置和情况。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起身准备离开,当视线再次瞥过地上躺着的男孩时,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双幼狼般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因为这道目光,何究正欲迈开的脚步莫名一顿,他低声叹了口气,随后脱下身上的外套,披盖在已经重新闭上双眼的男孩身上。 “……抱歉。” 脚步声远去之后,狭窄的小道内再次归于静谧。 过了一会儿,在感觉自己恢复了些力气后,男孩忍着痛尝试了几次,用伤得不算太重的那只手肘支撑着身体缓慢坐了起来。 他身上的那件黑色外套随着起身的动作滑下一些,他伸手轻轻握了握,掌心的面料柔顺厚实,和挂在他身上的那层潦草肮脏的破布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快点回去才行。 想到他来时的目的,男孩从地上爬起的动作突然变得有些急切,过程中难以避免地牵扯到伤口,过载的疼痛让他本就失去血色的脸颊愈发苍白。 太冷了。 也太疼了。 冬季的M国深夜寒气袭人,冷风裹挟着冰刃划过时几乎能够将人的肌肤生生割裂,伴随着身上火辣又肿胀的疼痛,说不清是哪种感受更加磋磨人的神经。 男孩喘着粗气直起身,单凭意志一瘸一拐地挪动脚步向前,在经过路口时弯腰捡起地上被踩脏的那两个面包,仔细拍去上面粘着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这才踉跄着继续向前走去。 贫民区的街道没有路灯,他只能在倚着墙不断摸黑前行。 当他即将循着夜色穿过道路的尽头时,在这条街道右侧的那道铁丝网外、与这片贫民窟仅仅一墙之隔的独属于布朗克斯区的富人区上空,倏然接二连三地亮起各种绮丽绚烂的烟花。 过分耀眼的火光直冲天际,最终透过老旧的铁丝网,将这一整片崎岖矮小的建筑点亮。 所有隐藏在夜色中的卑微与丑陋在这些斑驳的碎片中变得无所遁形,然而那道小小的身影却始终默默地走在阴影里,近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经过又一个拐角处时,一辆飞驰的救护车发出尖锐的鸣笛,呼啸着与他擦肩而过。 * 在布朗克斯区贫民窟深处,有一片用简易帐篷搭成的临时“住宅区”,大部分流落街头的人会集中居住在这里,偶尔还会有瘦骨嶙峋的野猫野狗徘徊在周围觅食。 男孩抬手拨开其中一顶帐篷的帘子,弯下腰走进,又小心地将门帘拉紧,尽量不让冷气入侵,给帐篷内的另一个人带来不适。 ——这个不足三平方大小的空间内并不仅生活着他一个人。 黑暗中,躺在最里侧被破旧棉层层包裹的身影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虚弱地反复张了张口,才成功发出几个干涩的音节:“B…布兰温…?” 被对方称作是“布兰温”的男孩低低应了一声:“嗯。” “好孩子……你回来了。” 说出这些话似乎耗尽了说话者的所有力气,对方很久都不再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仍旧看着男孩的方向。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男孩取下披在身后的外套,细致地盖在面前的女人身上,又从怀里取出那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面包,往她面前递了递。 “面包,你吃。” “……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吃吧。” “你吃。”他的语调显得有些执拗,“今天有很多,我吃过了。” “真的吗?” “嗯。”借着黑暗的遮掩,男孩不着痕迹地压了压胃部。 实际上,他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否则今天也不会冒着被痛揍的危险和那伙人抢吃的。 但他还可以坚持,面前这个女人却不能了。 似乎是为了安慰他,女人没再说出其他拒绝的话,只缓慢地抬起上半身,顺着他的要求咬下一小口面包,然而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顾不上对方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男孩抬手打开手电,又摸出放在床垫旁的干净矿泉水,拧开后递到女人唇边。 “咳、咳咳——!” 温热的液体沿着捂紧的指缝喷涌而出,一部分溅在他的手背上,顺着他的手臂和女人枯枝般的指节流下,将本就凌乱的被褥染成鲜红的一片。 这样的场景自从女人病了之后三天两头就会发生一次,男孩已经从一开始的慌乱变成了如今的沉静以对,他缓慢拍抚着女人的脊背等待她停止咳嗽,给她喂下药片后又扶到褥子里躺好,最后才一点点用破布清理好周围的狼藉。 已经缓过来一些的女人躺在一旁,目光停驻在那道忙碌着的细瘦背影上,良久,才发出一身很轻的叹息:“麻烦你……布兰温。” 男孩擦拭床单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麻烦。 明明他才是那个麻烦。 看着面前的女人枯草般的暗金色长发和微微暗淡的碧蓝眼眸,男孩黑沉的瞳孔微微一动,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冬天,他在一个落雪的早晨出现在街道上某个被积雪覆盖的角落,因为生着一张异国人的面孔,过往自身难保的人群都对他置之不理。 但他的哭声太响,乌鸦啼血似的叫喊唤起了那天早上路过的女人心中的怜悯。 捡他回来的女人在前不久刚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出生后不幸夭折,他是有幸吃着对方稀薄的奶水长大的。 “布兰温”这个名字,原本也应该属于女人失去的那个孩子。 拥有一头灿金长卷发和澄澈的碧蓝色瞳孔的女人和贫民窟污糟的环境格格不入,男孩始终觉得对方并不该属于这里。 直到他六岁那年,有个喝得烂醉的男人当着他的面说女人是个怀了孕后被抛弃的妓/女,连曾经生下的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在命运的捉弄中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那个时候的男孩还并不明白这些词汇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懂那个男人脸上充满恶意的表情,于是他扑上去和那个男人撕打,混乱中拼尽全力弄瞎了他的眼睛,最后又亲口咬掉了那个人的一只耳朵。 但他同样受了重伤,却在濒死的绝境中奇迹般活了下来。 在这边窄小的、污浊的天空下,他们是彼此的依靠和寄托,一同在泥泞里走过了漫长的十年。 但是现在,这个女人快死了。 “布兰温……我的孩子……” 低且轻的呼唤再一次响起,男孩转过身,循着女人的目光握住她枯槁的手,将它轻轻放在自己颊侧。 手电筒微弱的光打在女人苍白瘦削的脸庞上,她的两颊凹陷,呈现出苦难的弧度,但是唇畔的笑意却恍如湖水般宁静而温柔。 “……给我哼一次吧,我常唱给你的那首歌。” 男孩于短暂的沉默后照做,他张了张口,细窄的喉间慢慢挤出沙哑的调子,他的歌声并不甜蜜,反倒像是眼泪,咸腥而苦涩。 “……光明的飞鸟/自由的乌鸦/我的亲爱孩子/愿上帝永远保佑你/愿你快乐/愿你幸福……”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天际的时候,布朗克斯下了这个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狭小的帐篷里,浅薄的呼吸声已经消失不见。 男孩放下握了一整晚的手,停止了哼唱。 寂静中,泪水仍旧如同决堤的泉涌,难以自控地流淌。 这个在他生命中短暂出现,或许该被称作是“母亲”的女人,也像雪融进地里一样,无声地离开了。 女人死后第二天的早晨,密闭的帐篷帘子被人从外打开,僵坐了一整天的男孩此时才像是被激活了的木偶般猛地转头,用身体将女人的遗体护在身后。 帘外的男人探进半个身体——是他前一个晚上见过的那张脸。 “别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何究微微退出一些,尽量用安抚的语气开口,“是我的主人想见你。” 眼见着面前的男孩始终满脸警惕的模样,何究无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不得已开口,“如果你愿意……” “我的主人能够满足你当下的所有需求。” 这句话让男孩的神色警惕的神色一瞬间僵住,那双黝黑的眼眸在何究脸上来回扫视,过了许久他才稍微松口,皱着眉问:“在哪?” “就在外面。” 拨开不算厚重的门帘,男孩看见一片空茫的雪色,那片雪色的正中,有一道几乎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的身影。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听见动静偏过脸,微微垂眼和他对视。 直到过去很久,他还是难以忘记第一次和眼前这个人相见时的场景——他光脚踩进雪里,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径直涌入,让他连太阳穴都止不住酸胀发痛。 但是那个人望过来的眼神更冷,沉寂幽深,仿佛亘古不化的坚冰。 青年的眼神徐徐落在他的身上,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你的条件是什么?” 男孩哑着声问,见面前的人许久都没有回话,过了会儿,才咬着牙凑近了些,“你要我的心、肝脏、还是肾?” 他的神色警惕,看起来像只桀骜不驯随时都能够张口咬人的小狼,但是贴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叫人能够明显看出他的害怕。但此时,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促使他战胜了本能的恐惧,能够没有丝毫闪躲地同面前的人对视。 那双淡漠的瞳孔扫过来,在他身上停驻片刻,像是打量,接着才没什么感情地回了一句,“如果我说,我要全部呢?” 男孩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显然是因为青年的回应而将他视作是贩卖器官的人贩子,半晌,他张了张口,用很低的气音说:“……墓地。” “什么?” “我要一块,墓地。” 青年没说话,那双眼睛在他身上停驻了更长的时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冷气顺着血管麻痹了他的神经,他才听见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青年低声开口,说:“就他吧。” 这轻得几乎要散进雪雾里的三个字,如同拍卖师砸下的拍定锤,在那一刻命运调弄指针般轻而易举地拨转了他的人生。 而他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我……” 男孩疑惑地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面前的青年再次出声,用轻且不容拒绝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音。 那是他所不熟悉的异国语调—— “锦。” “从今往后,你就叫盛锦。” 说话间,乌鸦从枝头振翅而飞,抖落几层积雪,有一根黑色的尾羽被风吹荡,轻轻落在他的脚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青年没有食言,女人火化后的遗体最终被安置在M国最好的墓园。 在亲眼看到那座立好的墓碑后,盛锦胸腔中强撑着的那一口气才终于放松下来,没了支撑,连日的饥饿和疲倦彻底将他压垮,让他还没来得及走出墓园就猝然陷入昏迷。 当他醒来时,已经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他来不及听清他们的交谈,只是微微向左偏移视线,发现左手的手背上连着针和一条细长的透明管子,尽头是各种装着液体的瓶瓶罐罐。 冰冷的液体从瓶口顺着细管一点一滴流进他的身体,带来难以形容的怪异感受。 在某一个时刻,他的内心难以遏制地升起对于即将到来的结局的恐惧,但当他闭上双眼,回想起那座精巧的墓碑,很快又只剩下满心的坦然。 要从他身上拿走多少东西才能作为那一块墓地的报酬呢? 怀揣着这样的猜测,他很快睡去。然而没过多久,有一只温暖宽阔的手掌碰了碰他的肩膀,使他从平静的睡梦中醒来。 温润的嗓音在他的耳旁低声重复地说着同一个陌生的词汇。 “小锦。” 盛锦想,这似乎是在叫他。 于是他睁开双眼,对上何究关切的眼神。 “小锦,医生说你醒了,我来看看你。” 那张宽和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等你再好一些,我们就可以出院了。” “离开?”干涩的声音中带着明晃晃的疑问。 何究触及到那双藏发丝下漆黑的瞳仁里被竭力隐藏起来的不安,熟练地放缓了语调,轻轻笑了笑。 “对,离开。”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确切地说,是回家。” 回家。 躺在病床上的小人沉默着,将这个离他异常遥远的词汇在心中念了一遍,眨了眨眼,似乎对这个答案仍旧心存疑虑。 何究也并没有指望对方能够立马交付完整的信任,他笑着,试探性抬手抚了抚盛锦散在枕边的头发,发现没有迎来想象中的挣扎和闪躲。 大概是当下所处的环境比起原先要安全不少,加上身体虚弱,所以小孩儿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温顺,和初见时那副浑身是刺的模样截然不同,看得让人心软。 “再睡一觉吧,睡醒就能回家了。” 偌大的病房里又重新回归宁静,穿着白色衣服的人离开了,那个中年男人也离开了,但是或许是之前已经睡得足够久,盛锦现在并没有什么睡意。 他望着面前的天花板,思绪无限地放空,过了一阵儿,心脏处传来的痛楚又促使他想起那个曾经与他相依为命、会喊他“布兰温”的女人。 于是时间便长久地沉寂下来。 对了——那个温和的中年男人在离开之前告诉他,他现在有了新名字,叫“盛锦”。 “……盛、锦。” 他尝试着用蹩脚的口音说出这两个字,藏在被子下的双手有些局促的握紧,心脏的跳动也莫名急剧加快。 这是完完全全的、属于他的名字。 似乎是无意间握住了什么能够使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这一觉盛锦安稳地睡了很长时间。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眼前的场景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那片洁白的墙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华贵丝绸制成的床幔,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一侧的床头灯散发着暖色的光芒,盛锦被窗帘顶上飘着的流苏晃了晃神,一时间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醒了。” 耳畔突兀传来一道低冷的嗓音,刚刚还平躺着的人顿时像只被踩住了尾巴的黑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暖黄的灯光下,一张清冷无暇的面容顺着他扭头的动作闯入眼帘。 盛锦看着那个青年合拢了手中的书,缓慢操纵着身下的轮椅靠近,无波无澜的眼神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抬手按下床头的一个按钮,没过多久,何究就推门走了进来。 “少爷。”他点点头,眼底惊讶的情绪转瞬即逝,接着转头看向盛锦,“小锦,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盛锦摇了摇头,被他手里端着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何究顺势将手里的碗递过去,“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些好消化的东西,所以只让厨房熬了点粥,还有点烫——”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眼见着面前的小孩儿直接低头就着碗口,像是感受不到温度一般狼吞虎咽起来。 直到将手中的热粥三两口囫囵吞下肚,盛锦才意犹未尽地舔舔唇,抬起头来。 “再去给他盛一碗。” 那道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盛锦下意识扭头看了声音的主人一眼,然而还没等视线触及就已经飞快地收回。何究看着已经空掉的碗回神,又下楼去给他盛了一碗粥。 有了前车之鉴,何究这次特意将粥放凉了一些才交到盛锦手里。 盛锦刚一接过,视线中就凭空出现一只苍白的手掌,不轻不重地压住了他的手腕。 “用勺。” 青年的语调和神情没什么变化,偏偏脱口而出的话让人没法反抗。 手腕上冰冷的触感让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拿起搭在碗里的勺子,手法生疏地握着勺柄一勺一勺大口喝起来。 直到胃里切切实实产生饱胀的感觉,他整个人才像是从某种奇怪的状态里走出来,有些无措地捏紧了手心。 “小锦,不用这么拘束。”何究接过他手中的碗,笑了笑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少爷和我都当作你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实在是太过陌生,盛锦克制着目光小心地抬眼看了看站在他左手边的何究,对方向他回以温和的笑容,于是他又悄悄地转向右边—— 那个冷若冰霜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重新将书打开靠在椅中翻阅,神色专注,似乎并没有注意这边的对话,但他的姿态又仿佛某种无声的默许。 盛锦只觉得当下的经历兴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或许明天又一睁眼,他又回独自一人从那个脏乱的贫民窟角落里醒来。 “先别想那么多,你现在需要多注意休息。” 从这句话中察觉到结束谈话的意味,盛锦张了张口,忽然扯住了对方的衣袖。 “等等,你——”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喊得这么大声,盛锦在出声之后就有些退缩地捂住了唇。 何究被他的反应逗笑,惊讶之余意识到对方叫住他的原因,于是从附近的矮几上取出一张纸,用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字。 “何究。”他咬着字,尽量清晰地说,“这是我的名字。” “何、究。” 盛锦盯着那两个字,停顿了一会儿,又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何究。 何究心领神会,笑了笑,又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笔画更多,看起来也更加复杂。 “这是少爷的名字。” “……怎么念?” 男人放缓语调一字一顿地读了几遍,这一次,盛锦迟疑了很久,才很小声地,用很轻的语调将那三个字念出来。 “盛、时、澜。” 另一侧翻书的人手微顿,撩起眼皮看过来,盛锦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那道目光,捏着纸张的手猛地收紧。 好在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很快就移开,不至于让他在短时间内被冷汗弄湿了衣衫。 片刻后,轮椅碾过地毯带起一阵沉闷的响动。 等到盛锦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冷漠的背影已经移动到了门边,何究为他打开门,恭敬又小心地送他离开,等过了大概十分钟,才重新回到盛锦的房间。 盛锦仍然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视线望向门口,看起来有些失神。 何究想了想,猜测对方是被刚才的那一眼被吓到,于是尽力用盛锦能够听懂的方式为盛时澜解释,“小锦,少爷平常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并不是讨厌你的意思。” “我知道。” 出乎意料地,盛锦回答道:“他一直、陪着我。” 说完,他压着声,有些生疏,又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还有……他。” 何究难得愣了半晌,直到盛锦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他,才低声感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小锦。” 盛锦的身体仍然处于恢复期,吃完东西后很快就再次睡下,何究为他留下一盏昏黄的夜灯,轻轻阖上了门,转身独自走上露台。 现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即使是大洋彼岸的国家,现在也应该处在休息时间,但是何究捏着手机的手摸索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以朋友的身份向他侍奉多年的主人拨去一个越洋电话。 他的主人——盛家现任家主与温家长女是豪门联姻中难得圆满的例子,遗憾的是家主体弱,夫人的重心自然更多向爱人倾斜,投注于下一代的关爱就更少。 盛时澜在异常年少的时候就被允许参与进家族决策,期间经历的暗杀等下三滥的手段更是不下数十次,可他偏偏极度聪慧,行事风格手稳心狠,在近十年的豪门内斗中凭借自己的手段稳固了继承人的身份。 他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以至于所有人都认为他天生就是一只不动声色、吃人不吐骨头的披着羊皮的狼。 直到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何究亲眼见着盛时澜前一日刚从病床上醒来,第二天就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整治了精心策划这起车祸的罪魁祸首,这场遇袭甚至也在对方的计划之中,不过是想要借此将其背后的势力也连根拔起。 求饶的人来过医院几轮,青年始终神色淡淡,分明轻轻一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但那张皓月般的脸上从没有过明显的喜怒,似乎连自己之后还能否站起来也并不关心。 再之后,医生诊断出他患有严重的情感缺失症。 但那时的盛时澜身上已经足以得见一个庞大家族掌权人的影子,因此就连父母也难以轻易左右他的想法。 所谓的收养,也只是尝试过医生建议的各种方法之后的下下之策。 实际上在盛锦之前,家主夫妇已经做过一些尝试,但是每一个被带到面前的孩子,盛时澜都反应平平,更多时候则冷硬得瘆人。 盛锦起初并不在何究考量的范围内,只是他偶然一瞥时恍然发现,那张被伤痕和泥土所掩盖也依旧熠熠夺目的脸,有三分像极了小时候的盛时澜。 而那天晚上,何究在料理完又一次性命危机后不抱期望的试探性提起,却头一次从青年的口中得到了“可以去见”的回应。 或许是命运的指引。 这一次,他的心中有隐隐的预感。 “嘟——” 电话拨出后不到半分钟就被人接起,压低的恭敬问候被掩盖进渐起的风雪之中。 直到很多年过去,何究在漫长的时光中仍旧无数次感到庆幸,庆幸自己那个晚上短暂的出手相助。 那只从垃圾桶旁捡回来的瘦小乌鸦,不知何时悄然间振开羽翼,落在了雪人的肩膀。 于是涸河复流,枯木逢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盛锦刚到庄园的那段日子,因为缺乏常识,很多事情都需要人一点一滴从头教起。小到马桶、淋浴头的使用,大到一些基本的常识和礼仪。 何究原以为让他适应现在的生活以及行为纠正的过程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在此期间抵抗情绪的产生也不可避免,但盛锦比他想象得要聪明许多,他不仅对这些新鲜事物全盘接受,适应程度也远远超出预期。 除却有些少言寡语之外,在其他方面表现得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不同。 但何究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反倒生出更多的忧虑。 在近一个月的观察中,他发觉盛锦对于周围人的态度有极其敏锐的感知力。这大概是他自小生存的环境养成的习性,自打回到庄园之后,何究没再见他露出初遇时那种锋锐的情绪,反倒在很多时候表现得近乎顺从。 盛时澜不常与盛锦接触,一个月里只见过两三次面,会面时的氛围也称不上愉快,因而听见何究有些忧心的回报后,也只冷倦地掀过手中的纸页,没什么感情地道了声“本性难移。” ——这是一只正在使用拙劣的手段来假扮人类的漂亮小兽。 他们对此一清二楚。 好在盛锦即使沉默却并不十分排斥和人接触,周围人尝试帮助他脱离这种自我保护模式的计划进展得还算顺利,至于让他彻底敞开心扉,何究猜想还需要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小锦。” “嗯?” 浴室里,何究熟练地给盛锦的长发打上泡沫,刚把想说的话开了个头,装在内侧衣袋的手机就突然响起。 “抱歉,小锦。”何究看了眼手机屏幕,又歉意地转向已经被泡沫包裹的小人,“我需要接一个电话,你能稍微等一下吗?” 盛锦点点头,目送何究起身离开,又垂眼继续给头发搓上泡沫。 在经过拐角电梯间的时候,那扇合拢的门恰巧叮一声打开,何究和里面的人对上视线,脚步顿了顿,微微俯身,“少爷,是家主打来的电话。” “嗯。” 盛时澜没什么额外的反应,点头示意他去接。 然而刚刚还步履匆匆的人此刻却停住脚步,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有些犹豫地说,“小锦一个人在浴室,他有点怕水,我不太放心。” 渡过适应期后的盛锦能独立做好大部分事情,唯独表现得像猫一样怕水。 何究起初曾经尝试让他用浴缸泡澡,结果小孩儿在被抱进去前脸色就已经白成一张纸,浑身抖个不停,最后只能改用淋浴,还一定得需要人陪。 不过盛锦能接受的人不多,除了作为管家的何究以外,还有一个叫温莎的女佣,今天正好休假。 盛时澜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敲了敲——只要他按下按键,就会有佣人立即上来替他去查看盛锦的情况。 但是那只手按着扶手摩挲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操控着轮椅转向客卧的方向。 卧室门敞着,里面很安静,如果不是凝神细听,几乎无法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盛时澜面上没什么表情,礼节性地敲过门后就操控着轮椅缓慢地移动到浴室门前。 “盛锦。” 浴室的门敞着,小孩儿光着身子坐在浴室正中的矮凳上,一头垂曳到地的黑色长发上沾满了泡沫,连带着让他的身上和脸上也沾到许多,那双漆黑的眼睛听见动静后直勾勾地看过来,大概是环境的作用,莫名让人觉得他的眼底也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汽。 他的视线在看见盛时澜后才开始聚焦,之前似乎是一直在看着某个方向出神。 他们平时接触不多,盛锦对盛时澜有种莫名的畏怯,和他对视时常常很快就移开视线。但是这次他难得看久了一些,似乎不太明白对方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卧室里。 “你在做什么?” 盛锦回过神,搭在膝盖上的手缓慢收紧,表情看起来还有些处在状况外的茫然,“何叔……让我等他。” 盛时澜慢慢拧了眉,沉默着向他靠近,先是瞥了一眼湿漉漉的长发,接着抬手在一旁的触控屏上轻点几下,热水就“哗”的一声从高处的花洒中洒落下来。 “啊——” 坐在底下的盛锦顿时像只应激的猫,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光脚踩在湿滑的地面上踉跄了两步后控住不止向前栽倒,径直撞进盛时澜的怀里。 盛时澜也没想到何究所说的“怕水”指的是这种程度的怕,他扶住怀里的滑溜溜的身体,重新抬手将花洒关闭,又架住盛锦两边的腋下让他站好。 “这么怕?” 盛锦没有回答他,攥着他小臂的手控制不住用力,浑身也绷得僵直,那头长发被水打湿,藤蔓一般蜿蜒缠绕在身上,看起来像只落水的乌鸦。 盛时澜凝视他半晌,最后操纵轮椅往前。 “坐好,身体转过去。” 盛锦缓过神后抬头瞧了他一眼,接着才抿着唇按照指示回到矮凳上背对着他坐好,盛时澜取下一旁的活动花洒,抬手试了试水温,然后才让水流一点点浸湿盛锦的长发。 盛锦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地任由身后的人摆弄,在惊吓过后,一种在往后他会懂得的、名为“尴尬”情绪渐渐涌现出来,使他变得坐立难安——每当和这个人相处时,他总会不自觉面临这样的困境。 盛时澜并不关心他的反应,他自认并没有多余的耐心,当初将盛锦捡回来的决定已经算是个意外,当下的场景更是远超他的预料。 没了交谈,这片宽敞的空间就倏地沉静下来,仅剩轻微的水流声不间断地响起。 过了大约五分钟,一直任凭摆布的人突然动了动身子,接着嗫喏着说了什么,盛时澜没听清,于是关了水问他,“你说什么?” 盛锦大概是纠结又忍耐了好久,直到有些受不了了才微微红着眼转过头说,“疼……” 盛时澜一时沉默,示意他转过身后重新打开水,放轻了力道揉搓。 “太长,剪了吧。” 他的话音来得突兀,像是已经彻底做下了决定,盛锦猛地一抖,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急促地站起身,又转过头从盛时澜手中一把拽过自己的头发,攥紧了后拔高音量喊道:“我不要!” 盛锦喊完后才惊觉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尾音砸落在浴室的瓷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这瞬间,懊悔的情绪挣扎着漫上他苍白的脸庞。 他早就知道——面前的人是真正能够决定一切、决定他的去留的人。对方带他逃离了那片充斥着罪恶的土地,给予他姓名、食物、居所。 他应该柔和地对待,乃至于讨好他。 盛时澜看清他轻轻颤抖的眼睫,还有眼底粼粼的波光,冷淡地垂了下眼,对此不置可否。 “随便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个人再也没有更多的交流,一个神色寡淡看不出情绪,一个在气氛的变化中猜测着对方是否生气,勉强还算是配合地洗完了澡。 盛时澜刚推着盛锦走出浴室,何究就适时地走进,接过被宽大浴巾打包好的盛锦,又微微俯身靠近盛时澜的方向,“少爷,是否需要我先帮您换身衣服?” 青年没说话,操控着轮椅转了个方向,视线从何究那张沉稳的面庞滑落到一言不发缩在一旁的盛锦身上,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答非所问,“以后少做这些事,何究。” 察觉到那句话中暗含的警告,何究心底叹息,面上温和地应声,“好的,少爷。” * 当天晚上,盛锦听着疾风拍打玻璃的呼啸声,在时隔半月后又一次失了眠。 床幔顶部的流苏在无风的环境中静静地摇曳,他望着那一串坠子发了会儿呆。黑暗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仿佛灵魂从□□中剥离出来,直到撞到天花板,才重重地跌回躯壳里。 他想起已逝的女人。想起她抚摸自己头发时手掌干枯皲裂的纹理,想起对方于相依的夜色中低声哄唱的悠悠歌谣,想起那双望向自己时总是温柔又忧伤的眼。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自己名义上的那位“哥哥”。那个眼神比他曾经咽进肚里充饥的雪水更能冻得人浑身发抖青年,他想到自己前不久刚给对方添了麻烦,还冲着对方大吼。 ——他会不会趁自己睡着以后偷偷把自己丢掉? 想到这里,盛锦一直放在小腹上互相抠弄的手指终于停下,没忍住坐了起来。 盛时澜的睡眠通常很浅,所以几乎是房门一被人推开,他的意识就已经清醒过来,呼吸没有分毫变化,但手掌已经暗中摸向备在一侧枕下的手枪。 除非突发情况,没有任何人能够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进入他的房间,进来的人即使刻意放轻了声音,呼吸仍旧因为紧张而有轻微的紊乱。 没过多久,那道呼吸声的主人在黑暗中摸索着靠近了他的床边,又一阵轻微的声响之后,周围再次安静了下来。 沉默的等待中,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且平稳。 盛时澜收回握住枪柄的手,睁开眼缓慢坐起身,他伸手打开一旁的床头灯,不出所料地在他的床侧看见了一道小小的身影。 盛锦蜷成一团缩在地毯上,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披散开的黑发顺利地将他全身包裹,衬得他如同一只将将化为人形的黑猫。 “你为什么在这?” 话音落下的同时盛锦睁开双眼,藏在黑发下乌漆漆的双眸在沉默中与他对视。 盛时澜轻易洞悉了小孩儿眼底的情绪,懒怠地掀了掀眼皮,声线沉冷。 “不说?” 盛时澜没再给盛锦反应的时间,俯身伸手扯住小孩儿的衣领逼他在床边站直,另一只手握着枪抵上他的额间。 冰冷的枪管触碰到肌肤的刹那盛锦浑身猛地一僵,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让他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纵然如此,那双漆黑的瞳孔又如同雪色中的月光般宁静,像是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他用很轻的力气发出浅浅的气音: “你想……杀了我吗?” “如果你讨厌我……那为什么要给我名字、带我回来呢?” 为什么不在那时就结束我的生命,而要给予我短暂的温暖的生活? 让我产生微末的、明知遥不可及的期待。 盛锦的眼神中闪动着不可名状的哀伤,难以想象那是一个孩子会拥有的眼神。他的脸颊始终干燥柔软,但盛时澜有一瞬间透过他的眼神,看见上面堆满了由苦涩堆积的泪水。 心脏仿佛被毛茸茸的初生鸟类顶了一下,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只叫人觉得怪异,盛时澜算不上喜欢,但也称不上排斥。 “伸手。” 这是一种接近命令的语调,盛锦紧抿着唇,伸出手。 下一秒,那把刚刚还抵着他的额头似乎立刻就会夺去他的生命的、冰冷的、沉甸的武器,就这样被面前这个同样冷冰冰的青年随意放入了他的掌心。 很沉,盛锦用了两只手才勉强拿住,脸上因为这个举动头一次浮现出孩子气的惊讶。 “盛锦。”盛时澜语气很淡,平静地道出盛锦藏在心底的不安,“别总为一些没必要的小事担惊受怕。” “你姓盛,这里没人有权利赶你走,即使是我也不能。” 青年垂眼,指腹在枪身点了点,“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尽管拿起这把枪对准我。” “就像今天这样。” 手里的武器于盛锦而言既熟悉又陌生,那样冰冷,又那样滚烫。 直到数年以后,盛锦再次回忆起那个满是风雪的夜晚,他才明白那种沸腾的情绪源自哪里—— 那是他第一次不再任由命运的波涛摆布,被赋予掌舵的权力。 那把枪连同青年那些轻飘飘的话语一同沉重地压在盛锦的掌心,将他连同他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一起牢牢压在原地,从此以后便安稳下来。 枪与诺言,这是盛时澜送给他的第二份礼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冬天对于盛锦而言是一个格外漫长的季节。 在最寒冷的季节里缺少食物与取暖工具,意味着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需要在与死神搏斗的同时还要等待幸运之神的眷顾。 如果没有被盛时澜带走,这一年的冬日对于盛锦而言与过往的十年没什么太大的不同,绝大部分时间他会缩在那个破旧的角落里艰难地苟延残喘,只有雪停的时刻会裹着不太保暖的旧袄子外出,和同样饥寒交迫的流浪汉抢夺垃圾桶里一块干硬的过期面包。 但是现在——他正坐在温暖而装修精致的房子里,身上穿着轻便保暖的衣物,眼前是仅为了增添氛围而点亮的壁炉,噼啪的炉火跳动时闪烁的火星将他的脸庞漆上一层圆润而明媚的光泽。 原本嶙峋的骨肉因为受到专业营养师及私人医生的精心疗养而日渐丰盈,延展出漂亮的曲线,枯草般的长发也在女佣细心的打理下变得柔顺有光泽。 和两个多月前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如同一颗成熟饱满的橘子。 但一些固有的习惯实在难以更改,比如仍旧有些怕水,又比如在吃饭时仍旧狼吞虎咽,只有肚皮高高撑起才知道饱腹,就像仓鼠在拼命储存过冬的食物。 他大多数时候仍然表现得沉默而温驯,只是不再像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偶尔也会适当提出一些不算过分的小要求。最大的变化在于开始不太喜欢一个人待着,总会不声不响地黏着人。 留在主屋里的佣人不多,通常都在有条不紊地处理自己的工作,工作结束以后就会离开,而何究平日里也相当忙碌,除了处理庄园的事务外,偶尔也会在盛时澜的指示下外出。 所以一般情况下,这幢宅子里只有盛锦和他这位名义上的兄长两个人在。 经过那一晚后,盛锦有了些许底气,不再像先前那样怕他,于是会在反复地试探和默许之下跟在他身边。 如同眼下,盛时澜难得空闲下来倚着书房中唯一一张单人沙发在看书,他就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壁炉前的软凳里盯着那些摇曳的炉火发呆。 “盛锦。” 被叫到名字的人猛地回神,盛锦转头对上盛时澜合书看过来的浅淡目光,反应了两秒才直起身朝他走去。 靠近时他鼻尖嗅到柑橘的清香,接着他看见盛时澜向他伸手,一枚剥好的橘子静静地待在他的掌心。 盛锦盯着那只橘子,伸手把它接过来,又把它掰成两半,将其中更多的一半递回去。 盛时澜没有拒绝,接过那半被递回来的橘子,视线仍然落在盛锦身上。 那是一种看似平淡却几乎令人无所遁形的眼神,没有过分强烈的压迫感,介于审视与观察之间,仿佛将对面的人当成是某种实验对象。 盛锦现在已经有些能够适应这样的眼神,有时甚至能够隐约察觉出盛时澜在看向他时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于是也总安静地任由他看。 过了会儿,他才听见面前的人用惯常冷淡的语气开口:“盛锦,你想读书吗?” “……什么?” “就是去学校。”对面的人换了种说法,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仍旧平静地注视着他。 盛锦闻言睁大了双眼,他搭在真皮沙发上的手微微扣紧,压下很浅的印记。 盛锦知道学校。 在布朗克斯的富人区,道路是崭新的,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光鲜亮丽的人群,连摆放在街角的崭新垃圾桶都装着更多新鲜的、甚至包装完好的食物。 盛锦曾经冒着被驱赶的风险越过那道铁丝网去翻找食物,因而也见过与他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从各式各样的车辆上下来,穿着统一的制服,陆陆续续穿过一道宏伟的雕花大门走入门后那些高矮不一的庄严建筑从中去。 他从女人的口中得知那个地方叫做“学校”,是像他一样大的孩子学习知识、结交朋友的地方。 盛锦始终觉得那是与他全然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此刻,面对盛时澜的问题,尽管盛锦想要给出一个答案,紧抿的唇瓣费力张了又张,嗓子却像是被胶水糊住,凝固着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惊异的情绪如同一把锤子反复敲打他的心脏,促使他反复叩问自己——我也可以吗? 当他从垃圾桶里翻找出一袋包装完好的食物珍惜地抱在怀里时,不远处三五个聚集在一起的、衣装整洁从容的学生脸上的嫌恶是那样显眼。 我也可以成为站在他们当中的一份子吗? 思考使时间过去了太久,久到盛时澜收回了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用湿巾擦完手后按响了身旁的传唤铃。 推门而入的佣人短暂地隔绝了盛锦的视线,却让他的思绪陷入了长久的空荡。 盛时澜的话像是一颗落在平湖里的石子,砸得他接下来半天的时间都心神恍惚,直到睡前躺在床上都还难以回神。 他没去想那时自己迟钝的反应是否让他错失了什么,只是为自己生出的那丝犹豫而感到愤怒。 分明他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或者说是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直到第三天下午,风尘仆仆自外归来的何究将一份书信式的邀请函交到他的手里,连着接下来的话砸得他头脑发懵。 “小锦,你的入学手续已经办理完毕,等到开春的时候就可以正式入学了。” 何究说着,宽大的手掌轻轻按了按盛锦的发顶。 盛锦捧着那张烫金的硬纸,视线下意识穿过何究的手臂去看坐在不远处的那人,盛时澜正戴着耳机与人通话,此时接收到他的视线,微微掀起眼皮朝他看来。 青年面上看着仍旧没什么情绪,望过来时神色很淡,盛锦看着他,口中吐出很轻的“谢谢”。 彼时恰好阳光从盛时澜背后宽敞的落地窗照射进来,顷刻间模糊了人脸,连带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转瞬即逝的情绪变化也像是光线折射下的错觉。 盛锦眨了眨眼。 他看见青年抬手,食指轻轻地点了点颊边,于是他也顺着对方的姿势伸手去触碰自己面颊的相同位置,那是—— 一个圆润的、柔软的凹陷。 * 十岁的年纪才进行系统性的的学习已经称得上晚,盛锦即将入学的学校是M国国内最负盛名的一所私立贵族学院,在内就读的学生家世大多家世显赫,自己家族本身就有一套培养方法,学校之于他们不仅是知识的传播地,更是关系网拓展与延伸的场所。 因此在入学之前,盛锦需要接受最基本的教导。 这项工作被交由专门的家教老师来执行。对方也曾任职盛时澜的家教老师,学识相当渊博,但性格稍显严厉,了解到盛锦的情况之后,也基于他目前的基础量身打造了一套系统的学习方案。 盛锦在她的教导下进步很快。 与此同时,问题也渐渐显现。 “小锦。”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盛锦从困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仰头看见何究有些担忧的脸。 “你很困吗?是不是没休息好?” 盛锦摇了摇头,像是试图证明什么一般尽力睁大眼睛,“不,我很好。” “是吗?”何究没再追问,收回视线后顺带开了个浅浅的玩笑,“可是你的脸都快扎进汤碗里了,吃完饭后还是早点休息吧。” 盛锦局促地咬了下唇,点点头后又抬眼去瞥坐在主座的人,见对方没有看过来才悄悄松了口气。 “少爷。”何究趁着盛锦用完餐回房后,才斟酌着开口向盛时澜提议,“是不是先停掉小锦的家教会比较好?” 实际上,盛锦频繁犯困的情况已经持续了近一周,刚开始还不算明显,直到这两天在吃饭时也显得有些精神不济——对食物热衷的人会在吃饭时睡着是件很不正常的事,这才让何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佣人也表示在深夜的时候还见到盛锦的房间在亮灯,这已经打乱了之前有意为他培养的睡眠时间,何究委婉地表达过一次后,亮灯的情况虽然没再出现过,但小孩儿眼下的青黑倒是日益明显。 即使已经尽量考虑到盛锦的情况,但他需要掌握的东西实在太多,现在休息不足的原因,估计是晚上也在透支时间进行学习。 盛时澜对何究的提议未置可否,只是稍显冷淡地抬眸瞥了一眼,何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盛锦到目前已经能够摸得出是个不愿意给人添麻烦的性子,做事情恐怕也只想着做到最好,加之又过于敏感,即使说是为了他好,突然停掉家教恐怕也会让他多想。 房间里,盛锦翻开白天刚学完的文章,反复读了几遍后,就开始尝试完成留下的作业。今天的内容相比于前一天又难了些,是一篇和探讨环保相关的作文。 即使盛锦学习能力足够强,但过往的生活经历导致他阅历不够丰富,掌握的词汇量也不算多,文章的阅读已经让他足够吃力,更遑论写作。 正当他将笔攥在手里,思索着怎么下笔时,房门就被人自外侧敲响。 “盛锦。” 听到这道声音,盛锦惊得立马从座位上直起腰板,直到打开门后,这种情绪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褪去。 “盛……时澜。” 两人间交流很少,直到现在盛锦念对方的名字还是有些蹩脚。 青年只留给他一个很短暂的眸光,接着调转了轮椅的朝向,“带上你的书。” 盛锦霎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听话地回身去拿书本和纸笔,中途因为着急还将笔摔落在地,他匆匆地捡起来,出门的时候却发现那道身影还停留在走廊上,似乎是在等他。 盛锦快跑两步跟上,保持着落了半步的距离跟在盛时澜身后进入了对方的房间,又按照指示在矮几前乖乖坐好。 盛锦刚开始还有些紧张,但盛时澜甫一开口就进入正题,他没什么反应的余地,被带动得逐渐全神贯注起来。在许多一知半解或是犯错的地方,盛锦也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呵斥,对方只是平静地让他重做,在感到困惑的地方也会给出适时的引导。 这个晚上的效率要比平时高得多,盛锦在解决完今天的家庭作业后,甚至还壮着胆子请求盛时澜给自己念一遍明天要学习的文章。 青年即使在念抒情性的文章时情绪也毫无起伏,如同月光照过的雪那样冷清,盛锦枕在这片无波无澜的冷静的川流里,难以控制地闭上了眼睛。 何究走进来的时候,房间内很安静,盛锦半边身体已经歪倒倚靠在盛时澜的怀里,呼吸均匀而绵长。 “把他抱走。” 得到指示的管家安静上前,还没等动作,面前的人又忽地改了主意。 “算了,先放到床上去。” 何究的动作微顿,看了眼熟睡中的盛锦,接着才压低了声音询问,“您真的准备这么做?” 纵然他知道目前帮助盛锦改善情况的最好方法就是夜里有人能够看着他,但他也没有想到盛时澜会真的同意去这么做。 片刻后,他等来了另一道微微压低后仍旧显得清寂的嗓音—— “Samuel说得对,我被困在这种无趣的境况中太久了。” “一些无所谓的改变,对我来说未尝不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大概是习惯了在狭窄的空间里睡觉,即使躺在宽敞的床铺上,盛锦的睡姿也依旧很安稳,始终维持着被放上床时的姿势没再随意翻动。 两个人就这么分别占据床的两侧,隔着相当开阔的空间,彼此互不干扰。 直到后半夜的时候,盛锦所在的那侧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盛时澜闻声睁眼,不一会儿,被子再翻动中迭出波浪的起伏,他的怀中也随之枕进一具温热的身体。 很轻,大概一枝玫瑰的重量。 靠过来的人似乎陷入难以摆脱的梦魇,此时抓住一个稳定的依靠就不愿放手。盛锦的手无意识攀住盛时澜睡衣的衣襟,披散着的浓长发丝卷在他的小臂,带来轻浅又无止尽的痒。 盛时澜视线落在盛锦那张显得有些不安的睡颜,端详片刻后,伸手毫不留情地捏住他的后襟,将之扯离自己的怀抱。 小孩儿因为缺觉睡得沉,此时被他拉开也没醒,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两边的嘴角同时弯下一个很深刻的弧度,分明和清醒时那副不声不响的沉静模样相差无几,偏多了点儿罕见的委屈。 盛时澜伸出去的手滞在半空,最后缓缓地松开,小孩儿得了自由,下意识蹭回原位,安安静静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颊紧挨着盛时澜的胸口,轻吐的呼吸隔着一层薄薄的丝质衣料透过骨血渗进心脏。 这种陌生的感觉并不好受,盛时澜压低了眉,闭上眼。 盛锦一觉醒来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很久从前,那时女人还没有生那样重的病,每天夜里他都被她柔软的双臂紧密地搂在怀里,如同还未生出羽翼的雏鸟紧挨着母亲的胸脯,耳畔总飘着悠扬的歌谣。 然而抬眸看见的脸却让他切切实实吃了一惊。 盛锦讷讷张了张嘴,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出现面前这幅场景。 可惜在场的另一个人也并不打算给他解释,对上盛锦投来的目光,盛时澜只是冷淡地下达指令:“去洗漱。” 盛锦被他的语气带得跑了偏,顿时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人,立马忘了眼前的事儿,从洗漱开始按部就班地去完成这一天的任务,直到这天结束,相同的场景再次重演,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盛锦没再去问为什么。 变化的产生是那样突兀又悄无声息,于是过往的一切从那时起真正地离他远去,他渐渐地挣脱了母亲的手,踩进了另一道孤独的影子。 * 有了堪称良好的铺垫,陌生的校园生活并没有带给盛锦太多的不适感。 然而还没等周遭的人完全放下心,作为盛锦名义上的监护人,何究在开学第二周的周一下午就接到了来自学校老师的电话。 原因是小孩儿在学校里和人打架。 从老师口中了解到事情的原委,何究向来沉稳的面色也变得不太好看。 这边何究刚刚结束通话,就听见前厅的正门传来响动,盛锦背着书包面无表情地走进门,两只手分别捏着外套的两个边角,看上去是在试图将变得皱巴巴的衣面撑平。 但他的头发还是让他露了馅——早晨时温莎精心编好的、点缀着颜色不一花朵的长辫此时已经被拆散开来,凌乱地披在脑后,有几缕落在胸前,紧巴巴地贴着面颊。 何究见状连忙快走几步靠近,然而还没等将关心的话说出,一道沉冷的声线已经率先响起: “盛锦。” 盛时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视线越过何究径直落在盛锦身上,“过来。” 盛锦先是抬头看了眼一旁明显担忧的何究,接着才按照盛时澜的指示慢慢地走过去,大概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他拽着书包带子拽出几道深刻的褶皱,唇抿得很紧,站定后也没和盛时澜对视,垂着眼自顾自开口道歉—— “对不起。” “你在为什么道歉?” “打架。” “原因。” “他们说,很恶心。”盛锦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继续回答:“像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并不,小锦。”一旁的何究听完后忍不住皱眉,蹲下身和盛锦对视,“留长发是你的自由,只要你喜欢就好,别人的意见并不重要。” 盛时澜对此没说什么,只是让何究打电话叫来私人医生,又点了点身前的矮凳示意盛锦转身坐下。 盛锦不明所以地乖乖照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微凉的手已经拂过他的脖颈,将他垂在身前的发丝拢向身后。 察觉到他的动作,盛锦克制住下意识想要转过头的动作,惊讶又不安地坐直身体。 “为什么想留着?” 盛锦闻言,捏着书包带子的手紧了又紧,“妈妈……喜欢。” “那你呢?” 盛锦犹豫两秒,才回答道:“……嗯。” “那就别道歉。” “可是我……打人。” “打就打了。”盛时澜垂着眼冷淡地吐出这句话,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造成的结果。 盛锦不说话了。 沉默中,他感觉到松散的发丝被人重新梳直,又缓缓编成一股,最后用发圈在发尾系紧,沉沉地缀在身后。 “盛锦。” 他再次开口叫了盛锦的名字,一如既往冷淡的语调,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轻。 “你应该学会什么叫告状。” “有人替你撑腰,别什么都亲自动手。” 盛时澜说完,却没有立即等来盛锦的回答。 “……嗯。” 过了很久,带着微微哽咽声的回应声才轻轻响起,盛时澜目光微凝,掌着盛锦的肩膀让他转过身。 四目相对时,盛时澜第一次直面了盛锦的眼泪。 易碎的、柔软的,在光线的折射下如同宝石般晶莹。 年少时成长起来的环境赋予盛时澜对他人情绪极端敏锐的洞察力,同时也剥夺了他少得可怜的同情。 但此刻,盛时澜注视着那张无声地流着泪的脸庞,心底骤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 某种陌生而怪异的晦涩情绪顺着那道蜿蜒而下的泪痕流经他的身体,使他为之一振。 “为什么哭?” 青年落在盛锦身上的视线片刻不移,似乎想将其上呈现出的所有情绪都彻底洞穿。 盛锦握着那根重新编好的辫子,轻轻地摇了摇,再摇了摇头,泪水随着他颤动的眼睫簌簌抖落,如同断线的珍珠。 他的嗓音也被泪水浸得沙哑,藏着委屈、惶惑与不知名的苦涩,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谢谢。” 最后,盛时澜只等来了一句很轻的道谢。 * “叩叩。” 深夜,书房的门被人敲响。 得到应允,何究才恭敬地推门进入,先是例行问候,接着才提起前不久处理完的工作,“您吩咐的事情已经着手去做了,那边表示想亲自见您一面,再为这次的事情向小锦道歉。” “何究,这样的道歉能有几分真心?”盛时澜冷淡地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动作间隐约能看见封面上的“儿童心理学”几个字。 “他看得出来,别送去碍眼。” 接下来何究按照惯例汇报了些工作上的事,盛时澜垂着眼,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临走时,何究再次将关于治疗腿伤的话题试探性地提起,“家主这边想让您继续住院接受治疗,您……” “何叔。” “小澜,身体是自己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好起来。”何究不得已,只能以长辈的身份开口,试图再劝一劝盛时澜,“家主也很操心您的身体,最近常常因此梦魇。” 任何人都表现得比盛时澜要关心他自己的腿伤,除了他自己。即使不是所谓的天之骄子,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一夜之间丧失独立行走的能力,恐怕都难以接受,偏偏盛时澜表现得过分平淡,似乎就这么坐在轮椅上一辈子也无所谓。 “我知道了,下次再说。” 谈话间,盛时澜瞥了眼悬挂在书房中的时钟,时针已然指向十点,是平常盛锦睡觉的时间。他抬手合上书,操控着轮椅从书桌前转身。 何究从盛时澜的回答中头一次窥见了对方态度的软化,于是也不再多说。此时看见他的动作,斟酌着再次出声,“最近小锦也开始上学了,需不需要让他回自己的房间睡?” “暂时先这样吧。” 盛时澜操纵扶手的指尖一顿,语调始终没什么起伏,“习惯了。” 盛锦白天哭了一通,晚上困意来得很快,以往睡前还会和盛时澜说几句话,今晚习惯性地拽住对方的衣襟后就沉沉坠入梦乡。 何究为他们关上卧室的灯光,从他的角度看去,那两道身影在某个角度几乎亲密无间地融为一体。 在掩上门的瞬间,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几个月前和盛时澜的父亲、那位远在国内的盛家家主的谈话。 “阿澜因为对什么都不在意,所以连带着把生死也看得太淡。” 这个被疾病困囿了大半生的温和男人这样评价自己的儿子,言语中满是遗憾地叹息,“是我的错,如果我的身体再好一些……何究,什么都好,断了线的风筝,需要一根重新将他拉扯回人间的线。” “风筝啊……” 山庄后侧与山脚接近的地方有一片格外平坦而广阔的青草地,尤其适合放风筝,这么多年却从没有人试过,眼下也仍然被一层薄薄的冰雪所掩盖。 可是…何究转念一想—— 可是春天已经来了。 或许明天,又或许后天,当他们一觉醒来,那覆盖着山庄的最后一层白雪,就已经静悄悄地融化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康涅狄格州新一年的春日来得比往年都要晚,直到盛锦入学一个多月后,反复升降的气温才真正地稳定在温暖的范畴。 山庄的积雪彻底融化,河流解冻,漫山遍野的青绿也在雨水的润泽中缓慢滋生出来。 窗外的景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盛锦不再总闷在屋里,他对外面的世界生出许多好奇,活动范围也因此从主宅逐渐扩展到整个山庄。 每天会有不同的人陪他出门散步,有时候是何究,大多数时候是盛时澜。 大概是察觉到他在被人以过分纵容的态度养着,盛锦这段日子表现得不再像以往那样缄默,脸上的笑容如同藏在山间的花朵一样频频绽放。 阳光拂去乌鸦身上深厚堆积的雪被,帮助他完成了这场从寒冬到暖春的漫长迁徙。 在春分之后,学校按照惯例举行以游园活动和赏花为主春日庆典。 盛锦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场合,大家都希望他能玩得开心些。虽然这一个月以来周围同学对他的态度都算得上友善,但出发前何究仍然絮絮叨叨地叮嘱他如果有人让他感到难过,就立马打电话让司机去接他回家。 活动只持续半天,下午四点左右,主宅的大门发出响动,温莎放下手里的工作第一个迎了上去。 “小锦,今天过得怎么样?” 盛锦点点头,唇角上扬弯出一个很浅的弧度,他取下挎在身后的书包,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印有校徽的精巧布袋,伸手在袋子里挑了挑,拿出两朵花瓣完整、盛开得格外娇艳的浅粉色樱花递给温莎。 “给我的吗?”温莎惊喜地接过,脸上的雀斑闪烁得像光的碎片。 “嗯。” 盛锦再次点头,如法炮制地将袋子里的花又分给了何究和其他平日里对他分外照顾的佣人。 直到最后一朵花也被分出去,他手里攥着的口袋已经彻底瘪了下去,底部只剩下几片残存的花瓣。 何究见了,笑着打趣:“看来少爷没有吗?” 盛锦听后,一只手捏着袋子,轻轻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眸光却像两湾晃动的湖水,“不是,他的是别的。” 书房门被敲响的时候,盛时澜正在举行线上会议。 和何究受过训练富有规律的敲门声不同,盛锦敲门时的力道很轻,且细听之下没有规则,像猫咪随着性子伸爪子挠门。 盛时澜瞥了眼会议中僵持的各方,示意中场休息后随手切断了连接,接着才让人进来。 盛锦小心推开门却并没有立即进入,只是谨慎地朝里探出半边身体望向盛时澜,他是分完花后直接过来的,因此身上还套着校服。 气温回暖后,学生的制服也换成了相应的春季制式,上身统一的白色衬衣和领结,下身是及膝短裤,黑色暗纹的长袜完整地包裹住小腿。温莎今天参考维多利亚时代的舞会发型为他编了复古风格的法式盘发,参加完庆典以后,他的发间已经坠了半圈或黄或粉的花。 仿佛从春天里走来的天使。 “我有打扰到你吗?” “没有,过来。” 盛锦进来后没有径直坐到他的专属矮凳上,而是提着手中的书包一路走到盛时澜的办公桌旁。 他把书包放在地上,用手将包内的空间撑开后,才仔细地将放在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是一个用各色花朵编织成的花环,看起来有些粗糙,有几朵花还因为被挤压而稍微有些变型。 盛锦显然也看清了手里的花环的模样,他伸出去的手止在半空,接着猛地缩回。 盛时澜目睹他的动作,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轻一动,“怎么,不是给我的?” “嗯……”盛锦看了眼对面的人,又看了看手里的花环,弯起的嘴角一点点拉平,“……不好看了。” “好看。” 盛时澜垂眼扫过盛锦不笑时就隐没在肌肤下的梨涡,补充道,“是我见过最好的。” “真的吗?” “嗯。” “那你靠近一点。” “……” 青年的表情少见地波动一瞬,但很快,他扶着扶手,缓缓地低下头。 盛锦垫脚捧着花环,将它戴在盛时澜头上。 “满意了?” 盛时澜瞥了眼小孩儿脸颊处再次冒出的两个浅浅的凹陷,随手拉开一旁的抽屉,将里面静静躺着的用牛皮纸包裹着的雪白花束拿出来,放进盛锦怀里。 里面有被专门折下的一朵,被他簪进了盛锦的盘发中央。 “给我的吗?好香的花……好漂亮……它们叫什么名字?” 盛锦怀里捧着沉甸甸的花束,难得说了一长串话,眼眸也变得闪闪发亮。 盛时澜在纸上写下花的名字,又标注好拼音让盛锦来读。 “b…bai……百合?” “嗯。”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盛锦低头去看怀里的花,不知道怎么忽然陷入了沉默。 盛时澜不自觉皱了眉,“不喜欢?” “不是。”盛锦摇摇头。 “昨天老师在课堂上说,花、树和人的名字都是被赋予意义的,那我的也有吗?” 盛锦顿了顿,抬眼看着面前的青年,眸底藏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为什么……我叫锦?” 书房里的氛围随着这句问话变得安静下来,盛锦无措地缩了缩手,正当他打算将这个话题略过时,却听见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价如金。” 这时的盛锦对于中文的学习还很浅薄,所以在盛时澜说这句话时只呆愣着没有反应。直到在对中文的语境有了足够丰富的了解以后,他才慢慢懂得这句话的含义,知道“锦”是繁华秀丽的意思。 盛锦——这是一个和原本的他截然相反的名字。 那时的盛时澜在说完这句话后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锦,是珍贵之物。” 青年语调淡淡,神色疏冷如山雪,在触及盛锦的眼神时,他的神色有几不可察的松动。 “你是珍贵之人。” * 盛锦最近迷上了放风筝。 这个娱乐项目是何究教会他的,自从他大致掌握以后,每一个起东风的日子,他都会带着自己的风筝到庄园后面的那块青草地上去。 手中的风筝冲向高空的成就感、迎风奔跑时的自由与畅快能够精准地击中每一个处在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儿的心。 在这种时候,盛锦脸上的笑容就变得不那么含蓄,迎风的向日葵般明媚而招展。 黑色的鸟儿在阳光下悄然张开双翼,他的羽毛间藏着万物的色彩。 那样缤纷的、自由的光影,流动的、快活的生机,在过往穿行的岁月间几乎前所未见,它们蜿蜒出一道细密流淌的河流,拂过暖风摇曳的青草,在尽头处的身影脚下汇聚成一道独一无二的春色。 于是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一只鲜活的风筝穿过浩瀚的长风,飞渡在这座庄园的上空。 “啊……!” 盛锦放飞风筝的技术还不太熟练,此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阵风过去后,飞至半空的风筝没了风力的支撑,飘摇着一头扎进了湖边的树上。 那棵树对于成年人来说不算高,但是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是再怎么踮起脚尖伸直了手臂也难以够到的距离。 “盛……”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喊人来帮忙,但是刚说出口第一个字就止了声。 盛时澜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将他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自然也听见了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字。 盛锦收回向上探的手臂,回头看向盛时澜的方向,过了会儿,撇下树上的风筝跑到他身前站定,接着第一次鼓起勇气,将手搭在盛时澜的膝关,轻轻摸了摸。 “你会一直这样吗?” 盛时澜没什么温度的视线随着这句话落在盛锦身上,但他没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盛时澜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的腿,会好吗?”他又问道。 “或许吧。” 兴许是盛时澜的语气太过随意,盛锦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那……”盛锦搭握住盛时澜搭在扶手上的手,低声说:“那你好了的话,能和我一起放风筝吗?” 盛时澜垂眼,在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开口:“就算不是我,也有的是人可以陪你放风筝,不是吗?” “可是那不一样。”盛锦下意识反驳。 被握住的那只手手背源源不断传来暖融的温度,盛时澜翻转手掌,将那两只手握进掌心,接着问他,“哪里不一样?” 盛锦被问住了,皱着眉开始思索怎么回答,与此同时一阵骤风席卷而过,那只挂在树梢的风筝也因此被吹落在湖边,尾部的一角被湖水微微浸湿。 盛锦余光瞥见后,顿时顾不上回答,挣开盛时澜的手转身就向湖边跑去。 纵使盛锦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怕水,但也还没学会游泳,此时见他转身急匆匆地往湖边跑,盛时澜猛地皱眉,罕见地沉下声喊他,“盛锦!” 但是小孩儿飞跑出去的身影如同风中的蝴蝶,不过一会儿就已经离他远去。 盛锦只一心想着把风筝捡回来——那是他的得到的第一只风筝,雪白的飞鸟的形状,他很喜欢,所以也格外珍惜。 与岸相接的湖水很浅,所以盛锦在谨慎地靠近捡起风筝后就打算转身离开,然而因为太过匆忙,他一脚踩在岸边光润湿滑的石头上,猛地被绊了一跤。 半边身子乍然摔进水里,盛锦吓了一跳,挥动手臂剧烈挣扎起来,然而越挣扎滑落得越厉害,湖底似乎长出了一双大手,拦住他的腰就要将他往后拖拽。 “唔——” 莫大的恐慌占据了盛锦的心神,以至于让他忽视了岸边的水并不算很深,只一味着急地向上挣扎。 在水面即将没过鼻腔之前,一双手牢牢托住他的手臂,将他从水中拉扯出来。 虽然衣服全都湿透,小臂也被岸上的石子划伤,但好在没怎么呛水,盛锦被人托着身体抱在怀里,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他偏了偏头,倏地一愣。 直到许多年后,盛锦仍无数次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但即使他用尽了学法者的严谨与构想,都无法推测出当时的盛世澜在腿脚不便的情况下是以什么样的姿态赶来,又扑倒在岸边将他救起的。 模糊的记忆里只有他从盛时澜怀里起身时看见的那幅景象—— 轮椅裹挟着泥土的痕迹倾倒在一边,青年身上的衬衫被浸湿一大片,向来干净整肃的人浑身乱七八糟的沾满草屑,那双揽着他的手臂很用力,挤压得他骨骼生疼。 盛锦顺着发颤的呼吸抬起头,很快对上盛时澜从未有过的、惊魂未定的眼神。 相处久了,即使盛时澜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盛锦也能大致猜测出对方的情绪,譬如从湖边回来后,盛时澜表现得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但萦绕在对方周身的气息也让他明白对方是在生气。 这种猜测在晚饭后盛时澜当着他的面唤来何究,让他找人想办法把后山的湖填平时达到了顶峰。 盛锦在一旁欲言又止,但盛时澜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他止住了话音。 那道惯常无波无澜的嗓音中包裹着的情绪极沉极冷,是这半年来盛锦从未接触过的、一种近乎于残忍的冷漠—— “填湖,或者你想永远不踏出这道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 第7章 第 7 章 将事情吩咐给何究去做后,盛时澜径直回了书房。 盛锦坐在餐桌前目送那道冷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电梯间,踌躇片刻,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跟上去,而是独自回了趟那间属于他的卧室。 这间卧室内并没有明显的生活痕迹,甚至大部分陈设对于盛锦而言都还有些陌生。 他先是坐在床上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摆设,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打开床头柜最里侧一个隐秘的暗格。 方寸大的木质空间里躺着一把冰冷的武器,盛锦趴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了它很久,在这段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单纯地发呆,直到温莎敲门提醒他去洗澡,才起身轻轻阖上柜门。 盛时澜的卧室与他的仅有一墙之隔,盛锦熟练地打开房门,像往常一样完成学习并洗漱,最后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十点钟,是盛锦被要求养成的睡眠时间。 身体习惯性地涌起疲倦,意识却仍旧清明。盛锦强撑起眼皮,目光落在一侧的床头柜上——那里静静放着一册封面与房间整体冷淡的内饰格格不入的精装童话书,书页三分之一处夹着枚金属书签。 睡前故事这一环节的诞生原本是为了培养盛锦早睡的习惯,后来习惯养成,这一环节却仍旧被当成某种仪式默认保留下来。 其实以盛锦目前的词汇储备量已经能够读得懂大部分少儿读本的内容,但他并没有伸手去翻看那本故事书,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沉默地等待,直到倦意带着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这一觉盛锦睡得很浅,后半夜意识猛然挣脱水面,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身侧传来轻微的响动,一只手臂伸过来替他牵了牵落下来的被缘,裹着寒气的肌肤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平静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浅淡而均匀的呼吸声,盛锦眨眨眼,直到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才压着呼吸轻轻翻了个身。 眼前人阖眼侧躺,似乎已经睡着了。 过了很久,盛锦试探着伸手攥住盛时澜的衣襟,小幅度地向前蹭进对方的胸膛。 “你还在生气吗?” 耳畔的呼吸声依旧平稳,盛锦在黑暗中等了半天没等来回应,有些沮丧地垂下眼,再抬起头时,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双眼的盛时澜对上了视线。 青年的目光很平静,同时又很深邃,像是夜色下一眼望不见底的湖泊。 在不动声色的寂静中似乎要将人淹没。 “盛时澜。”盛锦再次开口时声音放得很轻,细弱的尾音几乎要化在空气里,“我不会再这样了,你别生气。” 盛时澜没有说话,那双眼眸深处难以捉摸的情感让盛锦有些无所适从,没等他再补充些什么,掩在被下的手腕就先一步被盛时澜精准握住,对方过低的体温让他没忍住微微一颤。 面前的青年倾身靠近,微凉的手掌贴在他的后心,将他托着同自己靠近了些,前不久那道又冷又沉的语调再次在盛锦耳畔响起,“盛锦,如果你想飞得远一些,就不要让自己受伤。” “如果做不到,那就在笼子里待上一辈子。” 盛时澜说出这些话时的神态太过冷肃,任谁也不能仅把它当作一个玩笑,即使盛锦没听懂这段没头没尾的话,却也因为盛时澜此刻的神态惊得睁圆了眼,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场面顿时陷入长久的僵持,没等盛时澜松开手,沉寂的空气中先一步响起一道极细极轻的嗓音—— “那样……你会高兴吗?” 和预想当中的所有反应与答案都截然不同。 仿佛被朵柔软的云猝不及防一撞,因为盛锦话中的意味,盛时澜浓雾深锁的面容上罕见浮现出凝滞的神色。 “……什么?” 两道目光在黑暗中短促地相接,片刻后,盛锦垂了垂眼,有什么闪烁的东西缓慢泛过他的眼波,他无声地张了张口,缓慢收紧了攥在盛时澜衣襟处的手。 “我需要你。” “珍贵的人,你也是。” “所以我不希望你生气。” 非常清晰而标准的中文。 因为还不太熟练,盛锦说话时的语速放得很慢,一字一顿,笨拙又莽撞地敲在人心上,“像上一次,或者这一次。” “你会保护我,所以我不怕受伤。” 几乎所有见过盛锦的人,都会夸赞他有拥有一双格外昳丽的眼睛。外形状若花瓣,内里覆着深雪。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眸少见地流转出惊人的光亮,灼灼燃烧宛如经久不息的火。 这样的眼神,盛时澜也曾见过一次——在布朗克斯那个冬日的早晨,那场奇迹般的相遇。 稚鸟的羽翼在那时悄然破开雪人长久缄默的胸膛,播下一颗并不灼热的火种。 那样轻盈、微弱而渺小的力量,总使人轻易地将其忽略。盛时澜起先也并不在意,身边多出的一个人影,似乎并没有使生活产生额外的改变。他仍旧如过往的岁月那般独行,日复一日地行走在漫长的风雪中。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手臂传来拉扯的重量,于是他停驻脚步,低头看去。 直到这个瞬间。 燎原的火焰冲天直上,将浩瀚的星空尽数点燃,明亮的火海消融了所有固执的冰雪,火光中,盛时澜看清了那只牢牢拽住他的手。 平静的胸腔内骤然迸发出难以言喻的跳动。 大概是曾经的许诺和过分纵容的相处带给了盛锦勇气,他犹豫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出了数月前藏在眼泪后的那句话—— “盛时澜,你会一直保护我吗?” 这次,沉默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盛时澜按在他脊背的手掌微微用力,克制又谨慎,像是捧着初生鸟类柔软的胸脯。 “盛锦。” 盛时澜几乎从未用过这么郑重且温柔的语气喊他的名字,盛锦不由得微扬起头,很仔细地侧耳去听。 “我会一直保护你。” 这是盛时澜对他许下的第二个诺言。 从此,飘飞的风筝有了线。 得到肯定的回答,盛锦精神缓慢地松懈下来,困意也随之席卷而来。然而在入睡前,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再次去拽盛时澜的衣襟,含混地叫他,“盛时澜。” “明天会有睡前故事吗?” 空气中传来一声轻叹。 “会的。” “睡吧。” * 填湖的工程最后还是没有落实,盛锦用可怜巴巴哀求的眼神换来被禁止靠近湖畔一个月的结果。 而被派来填湖的人手被盛时澜安排在后园建起了一座庞大的玻璃花房——理由是盛锦最近迷上了花匠一起料理花田,但康涅狄格州的自然天气并不适合所有花种生长。 同时,他遣人从各地移植来繁多且罕见的花卉,表示让盛锦随意折腾,其中占比最大的是不同品种的玫瑰。 “看来您真的很喜欢小锦。” 何究看着不远处花田间穿行的身影,侧过身轻轻笑了笑。 “我表现得很喜欢他吗?”盛时澜的目光始终落在原野间闪动的那道人影上,眼底情绪并没有出现明显的起伏。 作为一名合格的管家,何究甚少展露出多余的情绪,此时却仍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些微的惊讶,“您看起来很在意小锦,也愿意为他付出——如果这也称不上喜欢的话,那怎样才算呢?” “那就是吧。”盛时澜扶在把手上的指间缓慢地敲动,并没有否认何究的话,他自动将这个“喜欢”默认成一个具有归属意义的词,补充道,“因为他是我的。” 青年的嗓音相当笃定,似乎并没有觉得这种说法有任何不恰当的地方。 何究隐约觉得不妥,但又不知道从哪纠正,于是只是委婉地劝说,“人和其它事物不同,或许没办法另一个人。” “不,何究。”青年的眼神很淡,但在某些时刻又泛起些微的波澜,“现在,他属于我。” “以后也同样。” “以后”——是一个太美妙,包含了太多不确定的、充满希望的词汇。 以至于何究在听见它的一瞬间,忘记了接下来所有的言语。 “盛时澜!何叔!” 不远处,盛锦仰起头朝这边挥了挥手,两鬓被汗水打湿,脸颊红润,眼神却格外明亮。 他头上戴着挂蝴蝶结的编织草帽,手里拿着一束刚剪下的带着露水的玫瑰,尖刺被仔细地修剪干净,花朵盛开得格外明艳。 何究看着他转头对一旁的花匠说了些什么,随后抱着那束花穿过层层被风吹起的草浪向这边跑来。 阳光落在他飞舞的发梢,空气中蒸腾出玫瑰的芬芳。 刚才满面沉静的青年舒展手臂,姿态包容,像是在等待一只归巢的鸟儿。 一旁的何究心随意动,提起挂在脖子上用来给盛锦拍照的相机,在他们接近的时刻按下快门。 多年以后,当何究试图寻找盛时澜改变主意的契机,画面总控制不住定格在那个瞬间。 * 在玻璃花房陆续建成的那一个月内,盛时澜在盛锦面前消失过一段时间,再次出现时,他似乎没什么变化,即使坐着轮椅,周身仍是一成不变的冷淡从容。 盛锦靠近并交给他一个重逢的拥抱,埋在他的怀中时,闻到了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从那以后,盛时澜开始频繁地外出,起初盛锦在放学后还能在宅子中见到他的身影,但渐渐地,对方回来得总比盛锦放学的时间要晚上一些。 他没有问过盛时澜都在做什么,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只是在每天对方回来时凑上前和他交换一个紧密的拥抱。 这样的日子过去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玻璃花房中生长的荆棘爬过艳阳高悬的夏和长风沛雨的秋,眼看着又要来到新一轮的冬天。 在深秋的风带走庄园里最后一片落叶的那天下午,主宅几乎从未被使用过的门铃响了。 来往工作的佣人们置若罔闻,而始终守在客厅的盛锦则先一步跳下沙发,冲向玄关。 门被自外打开,一束新鲜的百合撞入眼帘。 盛锦熟练地张开双臂,将自己送进来人的怀抱。 冷淡的香气在刹那间严丝合缝地将他包裹。 “欢迎回来。” 冬天,不—— 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不好意思小宝们,是迟来的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