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的血液凝固了。
黏糊糊的壳在纸张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我掏出没有信号的手机,把它拍下来。
聊天框背景里大家笑得都很开心。
钟鸣。我脑袋无比清晰得念着这个信息。
每一次清空队伍,无论我如何努力,无论我如何挥刀,无论我扮演何种角色——钟声,永远只有一声。像是在嘲弄所有自以为终结循环的努力。
但是那一次,我记得它响了三下。说明它并不是固定的,它的数量可以被增加。那一次我做了什么?我亲自动手,代替了自己,又目睹了池涧溺毙在她自己的焦虑和喘息中。
所以钟声增加了吗?
如果离开的路被骑士堵住,那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向上。
我向碑文处的“骑士”按下去,推板而出。清新又**的雨后气味迎面而来,灰马的骑士还在登山口处,便利店附近徘徊,像在寻找什么人。
我收回视线,转身拾阶而上。
十声。碑文上清晰无比地写着:十声钟鸣。每次都固定响起一声,为什么?
那第一具无头尸体,从第一次循环起就摆放在平台上的礼物。它静坐着,朝向山顶处,清冷、干净、旺盛、纯洁。
它不是令人恐惧的舞台装置,不是随机的开端,从最初的最初,它就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指引山顶、指向碑文的活刑。
我无法想象蓝饮冬是以什么心情,什么模样,心甘情愿被枭首,然后用莲花般的面容,无声地,静盈盈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巨大的、浸透血污的惊叹号,含着眼泪,向我呼喊。
“墨黛晞,”仿佛能听到一声来自虚无的、冰冷含笑的低语,“嗳,要这样杀死他们才行哦。”
我握紧包带,浑身蒸腾如被摇晃太多次的汽水瓶,耳鸣响起,血液轰隆隆流。漫山遍野一色的黑,红花草珠杂生蔓,我突然很想喝牛乳,鲜奶,什么都好,压一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气。
第一具尸体的存在,就是在向所有试图打破循环的“墨黛晞”们昭示:看,这才是唯一的路径。按照碑文的方式,制造祭品,敲响钟鸣,直至十次。
所有的一切豁然贯通。
那些名字,那些面孔,在脑海中如同清单般冰冷滑过。
我不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再需要崩溃。不再需要求救。不再需要隐藏。
我只需要成为规则的执行者。
向上,向上,永恒的蓝饮冬,已经被爱斩首一次又被骑士枭断的蓝饮冬,尸身因献祭而不浑浊腐臭,洁净轻盈的蓝饮冬,永恒的蓝饮冬,指引我向上。
我再一次看向徘徊的骑士,祂面甲上的天蛾如有所觉,竟腾腾飞起,跌撞着,飞落到我颈后。
它的足腕抱住我,脖子传来微微的刺痛感,我试着低头看,发现那是蓝饮冬新做的指甲,十指细长,每个甲面上都有一只肉色的小小天蛾。
她十指合拢,将我的脖子拢在她掌心。似一根苍白肉色的枝条,在我躯体的根株上嫁接。
天蛾振翅,仿佛她在我耳边低声,如情人,如爱语,如梦呓,如谵妄。
“走吧,敲响钟,迎接神主。”
“我们要回家了。”
我直起身子,如佩戴了一截优雅颀长的丝带,跟上一支新生的队伍。
我不再迷茫了。妈妈。
我不再害怕了。母亲。
我会向上。
前方的迷雾,在代表着蓝饮冬的天蛾抱住我的时候就散开了。我得以清楚得看见所有人的位置,她们欢笑着、抱怨着,按照设定好的程序,往上走。
我跟上走在最后的石在溪,他的包最重,他甚至腾不出手来打手电筒,全靠他前方的沈雀指引。但沈雀又明显心不在焉,他们两个走得都跌跌撞撞。
“老石,老石。”我轻轻叫他,声音放得很轻。
他猛然回头,大喊了一声,“墨墨?”
前方的雾气里传来回应,“啊?怎么了?”
沈雀也转过头,手电筒的光扫过来,却只能照到浓雾。“咋了?”
石在溪茫然摇摇头,“唉……可能是我听错了。走吧走吧。”
手电筒光线转开,沈雀继续心事重重地向上走,完全没注意身后的同伴已经被我从后面拽住。我把手里裹着苔藓的石头塞进他口中,然后将重得几乎他无法控制的背包,用力向湿滑的石阶下一扯。
他睁大眼睛,呼救声卡在山石里,只剩模糊的哀鸣,重重翻滚下去。
“什么声音?”
“怎么回事?!”
“有人掉东西了吗?”
其他人的声音远了,我飞快跟着石在溪翻滚的身影向下。他一路掉出了很多东西——好像我推下去了一个富有的存钱罐。
罐头本人倒在神龛附近。
我将他沉重的身体翻转过来。他紧闭双目,脸庞五彩缤纷,成了一整块五官有点歪斜的白肉。
他气喘吁吁,气息奄奄,浓眉拧着,很痛。
他的脸忽明忽暗,我骤然想起某次大家一起在空教室里看电影,他正好坐在我旁边。点好的冰奶茶到了的时候我愁眉苦脸从盥洗室回来,他侧过身子,飞快看了我一眼,然后盯着幕布上正在说话的主角,压低声音,面容被影子覆盖着,“你喝我的吧,还没开,这是热的。”
电影上的主角在道歉。她的朋友问她,你还好吗?她身后身前都是海水,她在港口,海鸥盘旋,她已经无法回头。
我拿起本该属于他的奶茶杯,清凌凌的软,很柔和,像握着煮熟的鸡蛋,蛋白很软,但带着韧度。
“我只是有点累。”主角说。她没有看任何人。
我稍微用了点力,奶茶在我手里洒掉了。地上落着的不是血,也不是混浊的尸液,清亮亮、凉匝匝的水溢了满手满胳膊。
我握着两枚珍珠,摘掉还扯在上面的、细细的神经。听到颈间包裹我脖颈的手正在鼓掌。
我低下头。只看见两个深邃的红黑色洞口。两个被暴力凿穿的泉眼。咕嘟嘟涌出记忆的碎片,**,很艳。
“再等一等,等一等……”
我轻声细语。
“等我见到她,我一定会把你们带回来的。”
没错,我现在只是,有点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