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黛晞!!”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飞快得穿过平台,听着周围可能的脚步声。浓雾开始蔓延,一旦拉开距离,他们根本看不见我。
在石凳边,我再一次看见了那具捧着蓝饮冬头颅的尸身。她突兀地,静静地坐着,但蓝饮冬的双眼——或者说一双眼眶——正望着我。
啊,眼眶里有什么东西…我蹲下去,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发疯了,去捡拾眼眶里的东西。
那是两块不同色泽的石头,左眼是白色,右眼是黄色。而在我的手握住白色石头的瞬间,它颤抖了一下似的,慢慢变成了金色。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有小小的伤口(是被齐蔓薰体内骨头划到的吗?),流出的血液落在石头上——就像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一样——白色的石头转为了比右眼眶里还要明亮的金色。
这是什么东西?它握在手里很轻,流光溢彩,散发着不详的光泽。我转而去拿另一只眼眶里的石头,但手上的伤口已经挤不出血了,它是沉甸甸的土黄色,像一个被我握住的暗喻。
“墨黛晞?!你躲到哪里去了?”
怒吼声传来,我没心思研究什么石头,抱起蓝饮冬的头颅,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冲过去。
“她在这里!”
我从雾里冲出来,然后——
将快要失去重量和人类意义的头颅向追过来的陈吟脸上丢过去!
他发出受到惊吓,同时近乎崩溃的尖叫。
我抓住机会,手中的□□不再是工具,而是肢体的延伸,冰冷意志的导体——它把我的杀意传达进了他的躯壳,咕嘟咕嘟,一二三四五。
他倒了下去。挥舞着双手,眼球暴突,柔软的脏器啪嗒啪嗒落下来。
下雨了。我感觉到,于是后退几步,站到枝繁叶茂的树下,静静看着他。
啊。我突然反应过来:蓝饮冬的眼睛,我见过它们。在死之骑士的面甲上,那对让我恶心的天蛾肉翅上,那对绝望的、水光潋滟的眼睛。
我蹲下来,对快要失去意识的陈吟低声道。
“我们等会见。”
然后我结束了他挣扎的时间。
雨水倾盆,我看到不远处,池涧抱着齐蔓薰的尸体在尖叫,声音凄厉到撕裂耳膜,脸上混杂着泪水和无尽的绝望。
我向她走了过去,她发出呜咽声,被慕月一把拉起,向旁边的小路逃跑。
我看到她那双被泪水泡肿的眼睛里,倒映着那个持刀、浑身浴血的恶魔——那是我。
是我。我紧了紧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滑腻的刀柄,向她们逃走的方向慢条斯理走过去。
“墨黛晞!!”
石在溪哭着,咆哮着向我撞过来,他一定看到了陈吟的样子。但是他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生气,这不是他本来想做的事情吗?
我向他这么发问,他愣住了,然后茫然得低头看着自己腰侧发出的,刀的轻吟声。
死水的气息漾开,混杂着无根之水的味道,降临诸身。刀发出轻轻的叹息,在他身体深处眨了眨眼睛,然后从洞口离开。
我继续走。浴血也浴雨。浑身都好重,但我能清楚地看清那些逃走的人——路槐向上,沈雀向下,两名女性向前,试图逃离身后的死亡。
我猛然意识到一件事:金错刀在哪里?
“墨黛晞。”
隔着弥漫的血腥气和越来越厚重的白雾,我听到金错刀的声音。她缓缓从雨水和雾气里走出来,像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里一样,定定站在我面前。
她身侧是已经失去生息的石在溪,她看也不看,向我递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石头,一块顶端变成赤红色,底部还是土黄色的石头。
她的嘴角扯出了一个微小的、难以言喻的弧度,是嘲讽?是满意?我不知道。
她的眼睛里在雨水中疯狂地亮着。她很瘦,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显得更高了一点,因而那双眼睛像在俯视我一样,像两颗属于兽类的瞳子,发出幽碧的凶光,俯视我——
我被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击中了。
不是看到爱人的亲切,不是看到友人的欢喜,不是看到亲人的安心,是看到自己被斩断过的手臂,长出身体,用人的面孔说话的,可怕的、恶心的熟悉感。
“很有趣。”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冽脆生,像冰凌碎裂,在死寂的平台上异常清晰,“你是什么?绝对阴性的月亮?”
恶心。
我没有听她说话,沉默地动了起来。
没有呼喊,没有警告。我猛地朝她撞去。
目标直指她身后那片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悬崖。
金错刀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讶异,或许她算准了一切,却没有算准这纯粹的、毫无预兆的物理驱赶?
但晚了!
我的肩膀已经撞上了她的胸口,她被我这种接触烫了一下,眸光闪了一下,张口似乎想向我说些什么,但我没有抬头。
撞击感出乎意料地坚硬,仿佛撞在了一块包裹着薄布的冰冷石块上,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蓝饮冬眼眶里的物质——金错刀整个人都像是那种物质的人形态,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肩膀发抖。
她的身体却很轻,像没有重量的纸片,被我凶猛的力量和精准的角度推送着,无可避免地踉跄着,被石在溪绊倒,向后坠落下去。
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
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甚至在坠落的瞬间,依旧保持着那份洞悉一切的奇异冷静,只是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更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询。
然后,她的身体失去了最后的平衡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瞬间消失在翻滚的白色浓雾之中。
没有惨叫。只有衣袂被气流卷起的、细微的摩擦声。
下坠。
持续。
直到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白噪音彻底吞噬。
死寂。绝对的死寂。
只有平台上的血腥味浓郁得如同凝固的油漆。脚下是粘稠的血泊,翻滚的雾气,林立的死。
我看向从她手中掉落的石头,气喘吁吁地捡起来。它掉在石在溪的血肉里,却没有变色。
奇怪?我索性用衣服擦了擦刀身,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割开了一点,血液涌出,紧接着,那块石头升腾起雾气,在雨水中逐渐变成一块饱满的、晶莹的石榴色宝石。
这是什么?它给我的感觉非常不妙,像真的握住了血淋淋的眼球。
我把它暂且放进了口袋,蹲下来在石在溪的背包里翻找。水杯,睡袋,急救包,充电宝,登山杖,墨镜,雨衣,打火机……巨大的登山包和它的主人一样,内脏散落一地,摆成凌乱的丑陋姿态。
我套上雨衣,重新拿起刀和手电筒,向慕月和池涧离开的方向走过去。
和我第一次逃跑的方向一样,在凹陷处,我停了下来,带着点兴奋,静静等待着。
果然,慕月被推了出来。她跌撞着倒在我面前,带着我熟悉的悲伤、愤怒、惊恐。
“小晞……”她喊我的名字,眼神里有恳切。我蹲下去,轻轻抱住她。
“等会见,慕月。”
刀锋和雨水一起落进她的脊背。水红色的,纤细的,刀的叹息声。我想起上上个星期,我和她坐在文化展的展板前,她的脸被落进室内的湿红色夕阳淹没。那个时候,她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但是没关系了。我把像睡着了一样的她放在潮湿的草地上,垂目注视着她。没关系了。
她的心扉,已经向我敞开了。是温柔的、温暖的红色——像我口袋里那颗赤红色宝石一样的颜色。
然后我隔着冰冷潮湿的花木,像开盲盒一样,选位置捅进去。我甚至在哼歌,按着节拍,往——里——捅——。池涧,你害怕吗?
她的声带没有发出声音,她的□□却忠实反应着我的行动。但当我把花木砍开走进去,却发现她其实早就因为庞大的恐惧,被夺走了呼吸死去了。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口袋里的宝石像灼烧起来似的,隔着衣服发烫。
全世界从上到下静谧,我一脚踏入死的国度,再无人声。
宏大的、冰冷的、仿佛源自山体深处的钟鸣,再次隆隆响起。
沉重的、让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的钟声。
“铛——”
“铛——”
“铛——”
什么?为什么是三声?什么意思?
钟声的余韵还在山间回荡,震荡着耳膜和那颗已经彻底冰冷的灵魂。
我晃了晃身子,跪坐在草丛中,手掌被荆棘划破,渗出血来。为什么是三声?
世界仿佛为之肃穆了一瞬。仿若天使吹响号角的钟声,在我头顶,血液,骨头里持续撞击,我努力思考着它变成三声的含义。
但是——
山下的方向,在薄雾渐开的视野里,再次传来了声音。熟悉的脚步声。带着我无法企及的轻松感。
“哎呀,今天天气其实还挺适合夜爬的……”
“沈雀人呢?别又磨蹭!”
一束、两束……手电光摇曳着,穿透薄雾,如同舞台上重新亮起的聚光灯。
新的人影再次,缓缓走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