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墨?”池涧吓了一跳,忙过来拉我。
“你还好吗?没事吧?”
我从神龛里退出来,惊魂未定,摔倒在苔藓上。
还没等我直起身,另一股力道就强硬地介入我和池涧之间。
一只骨节分明、过分白皙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
是齐蔓薰。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从池涧身边拉开,动作近乎粗暴。然后微侧过头,那双漂亮的、总是蒙着一层水雾般的忧郁眼眸,瞪了眼池涧。
池涧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重新低下头,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长袖衬衫和浓雾里。
齐蔓薰这才转回脸,低头看我,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混杂着焦虑和过度保护的关切表情。
他微微蹙着眉,漂亮的脸在惨白的手电光下显得更加苍白脆弱,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了惊吓的人。
“吓到了?”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亲密感,手指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他的手很凉,像蛇的鳞片。
“别怕,我在呢。”
他的另一只手,甚至试图去撩开我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
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声音有点僵硬,“谢谢,我没事。”
齐蔓薰的手僵在半空,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受伤和阴鸷,像是有些受不了了似的低声问我,“你怎么了?不高兴吗?今天一直都这样…我…我做错了什么?”
“小晞,你不能不理我啊,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也避开了池涧沉默的注视,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疲惫席卷上来,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不想说。
“我没事。”我打断他的话,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块石板。
大家都围过来,发现我没什么事之后,再去看石板上的字。
【向神主引荐,穿越生死的骑士——
顺着山阶而上的人啊,在尽头饮下神血,
在此之前,祂需领受十声钟鸣。
第一声,枭首杀之。
第二声,吞眼杀之。
第三声,缄口杀之。
第四声,去足杀之。
第五声,断手杀之。
第六声,剜膝杀之。
第七声,噬心杀之。
第八声,溺毙杀之。
第九声,火焚杀之。
第十声,土埋杀之。
至此,骑士重回圣座,万生不死。】
“这什么鬼东西?!”
陈吟的声音率先炸开,他的身影在浓雾中像个模糊的巨人,手电光打在神龛上,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不耐和一丝紧张。
慕月走到神龛前,蹲下身。她没有触碰那些东西,只是用手电光仔细地扫过那块深色的石板和那三个扭曲的暗红泥偶,目光锐利。
“献祭……”路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镜片后的目光在浓雾中闪烁。
“碑文上说‘向神主引荐’,‘穿越生死的骑士’,‘饮下神血’……”沈雀复述着刚才看到的那些令人脊背发凉的字句,他找回了一点神话社社长的自信。
“还有这十声钟鸣对应的十种杀戮方式。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流程?为了召唤或者复活什么?”
我的思绪骤然被曾经看过的那些资料抓住,“啊,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
“美狄亚纪元结束的标志是神主胥华的消失,之后为了寻觅她的踪迹,有些狂热教派的确会用献祭仪式,企图召唤神主回归。”
池涧这时候开口了,虽然她上周没帮我说话,但是布置展板的时候还是出了不少力。
“但是这碑文上写的好像是召唤骑士?”
我点头,“神主胥华在世时,建起十三区域,她深居第十三区中心区。中心区需要登上黄金舟,才能渡过最外侧的忘川湖。”
“接着,所有飞升者需要经历十一位圣巫骑士的试炼,才能抵达胥华本尊所在的神座花园,恭听神主的圣言。”
说到这里,我自己也感觉到有点奇怪。
“十一圣巫骑士都是圣洁者,应该不会用这么血腥的仪式来召唤吧…?”
“谁知道呢,那些骑士在胥华失踪之后暴走的暴走,伤的伤死的死,谁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怪物了。”陈吟嗤之以鼻,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他下意识地又准备点烟。
“真是晦气,美狄亚有关的东西真晦气!搞这么阴森…哎小金你干嘛!”
金错刀一把摁住他的打火机,直接往神龛里丢,“这是在山上。”
“要我说,就是哪个中二病晚期搞的行为艺术吧。这泥巴捏的玩意儿,这红颜料,看着跟小孩过家家似的!”石在溪挥了挥拳头。
“小孩过家家可不会用这种颜料,”慕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扫过地上那暗红粘稠的字迹,又落回那三个泥偶身上。
“这就是血。”
一股寒意再次无声地蔓延开。石在溪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他巨大的背包。
“说起来,”路槐像是为了打破这重新凝结的沉默,镜片后的目光转向我,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墨黛晞,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夏天我们玩得那个‘古宅冥婚’的密室?”
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好了不许说了!”
其他人却也像回忆起来一样,他们刚刚被我那声尖叫吓得不轻,开始调侃我。
陈吟立刻爆发出大笑:“对对对!想起来了!”哈哈哈哈!墨墨你当时那个怂…”
“感觉在npc们的职业生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大笔啊。”
“我还以为晚上就能刷到吐槽呢,比如那种大家好我是一个密室逃脱的工作人员,今天有一个人形爆炸号哭尖叫机,我差点被音浪攻击殉职了。”
“你进去之前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慕月你跟着我我保护你…结果小姐姐你把我半边袖子都哭湿了……”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小嘴巴闭起来!!”
我抓着慕月的肩膀摇晃。
连金错刀,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石在溪嘿嘿笑起来,跟路槐一起模仿我当时哭得凄惨的脸和声音。
沈雀疲惫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影。
慕月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任由我摇着她的肩膀,眼睛噙着笑意看我。
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粘稠感,似乎被这关于过去的、带着点狼狈的温暖回忆冲淡了少许。
那些争吵、背叛、脸上的巴掌印、便利店的诡异液体、神龛的恐怖联想……仿佛都被暂时按下了暂停键。
“你还笑她!沈雀你自己做单线任务的时候,吓得发抖来着,不记得啦?!”
“谁发抖了那是店里空调温度太低了好不好!”
“我们小金还是猛啊,自己做了单人任务,还拖着墨墨把她的也做了。”
“她那纯粹把小晞当挂件吧,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鬼把小晞抓走了。”
“这也要怪我?不是她胆子太小了吗?”
我收回手,被齐蔓薰猛得拉了一下,站回到他身边。
朋友们的笑声被雾蒙蒙遮住,整个世界一下子只剩齐蔓薰扯住我手腕的触觉。
我突然被一种庞大的、恐怖的、冰冷的非真实感抓住了,那些雾霭笼罩着我,把我刚刚欢笑的脸瞬间溺毙。
胸口那个在便利店幻觉中被掏空的巨大窟窿,此刻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们话中的那个我,还有着面前的一切,整个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让我突然觉得很陌生。
那还是我吗?还是说只是我为了模仿人类制造出的偶身?
只有现在这个,站在冰冷台阶上,被浓雾包裹的,被巨大厌恶和不安笼罩的我,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我突然希望在我弯腰系鞋带的时候,能有一道横穿山峰的刀光,将除了我之外的人都斩杀。
斩杀美梦,斩杀欢声笑语,斩杀粉面柔膝,斩杀年轻的□□,留给我一个不必负责的、沉痛的、鲜血淋漓的残局。
齐蔓薰轻轻地,低声对我说。
“他们好吵啊。”
“真希望所有人都消失。”
我猛得抖了一下,灵魂重新降临身躯,我转过脸盯着他看,甩开他的手。
“好了好了,”路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适时地收住了话头,拍了拍手,“旧事不提了。雾这么大,路不好走,都打起精神,互相跟紧点!”
“前面不远应该有个大点的休息平台,到那儿再歇脚!”
他率先转身,手电光柱重新刺入浓雾。
众人纷纷收敛了笑意,跟上他。脚步声重新在湿冷的雾气中响起,但这次没那么沉重了。
大家偶尔交谈几句,关于未来的打算,关于答辩,关于自己的论文。像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夜爬,仿佛刚刚看见的诡异碑文都是错觉。
齐蔓薰紧跟在我身边,像一道冰冷的影子。
我沉默地走着。手电光在脚下投下一小圈惨白的光晕,照亮湿漉漉的、不断向上延伸的石阶。一级,又一级。
浓雾像有生命的实体,在光柱边缘翻滚涌动。
神龛,三个泥偶,“赫卡忒”,还有碑文,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钉在我意识的深处。
提醒着我:刚刚在你的幻觉里,你把所有人都杀死了。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神龛在的地方,但浓雾肆虐,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我只看见身后齐蔓薰那双眼睛。
黑洞洞地,凄冷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