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玻璃门在我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六月傍晚沉甸甸的、裹着尘埃的热浪。
店里面没有客人,巨大的落地窗被暮色染成冰蓝,远远看过来,便利店的窗像后方哀明山的巨大瞳孔。
我的身形凝固其中。
空调强劲的冷风劈头盖脸,激得我打了一个寒颤。
“咳,好冷。”
我被吹得咳嗽了两声,恍惚间看到便利店后面像是晃过好几道人影,凝神去看又消失了。
“欢迎光临!祝您天天好心情!”门口的自动应答机跳出问候,我也不知道是要回应谁,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毕竟,这是我今天接收到的,反而最接近人类的语句。
店员不在柜台后面,员工休息室的门微敞,里面传出短视频的声音。
世界只剩下冷气和冰柜偶尔发出的嗡鸣声。
我走到靠窗的休息区,放下帆布背包,纸巾,手电筒,充电宝,眼镜和隐形眼镜盒子撞在一起,叮咚叮。
塑料桌椅在空调冷风里浸透了,像好几块巨大的冰。
“叮叮。”
手机响了。我条件反射地先叹了口气。
锁屏上跳出室友的消息,简洁得像她的人:“论文终稿,明早九点前,切记。”
后面跟着一个系统自带的微笑表情。
这不算什么特别好的消息,她不过是又把一个麻烦的毛线团推给了我。
我划开屏幕,点开那个名为《团体中影响感情的因素探究——以女性团体赫卡忒为例》的文档,再次检查。
它折磨了我快大半年,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眼前跳动,每一个词都带着咖啡味。为了成功将它分娩,我几乎搭进去半条命。
指导老师这些日子也不好过,我们小组里有个顽固分子,基本上难以和她用人话沟通,她想听懂就听懂,想听不懂就听不懂,把我们本可以体面老去的导师逼得在办公室里边哭边咆哮。
和她相比,我们这些听得懂话的其他人自然就看上去更顺眼些。
答辩,就剩答辩了。我暗念着。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涂涂抹抹、跌跌撞撞的四年,就要被这最后几十页纸,轻轻巧巧地画上一个句点。
屏幕上白页面黑体字,密密麻麻,恍惚看过去像一座又一座小型墓碑。
“这样……结束了吗?”我喃喃出声。
尾音轻飘飘地散在冷气里。
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失落感攫住了我。
这失落里混杂着对未来的茫然,还有一种更深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疲惫——对眼前这堆即将结束的麻烦,竟也生出了一丝病态的不舍。
但同时,我也是为了“结束”,才坐在这里的。
手机屏幕上,那个置顶的、名为“神话社不散伙”的群聊框边,红色的未读数字还在跳动。
红点如鲜血,凝固着不流动。
群头像的照片里,每个人笑得都很开心。
最新的消息是蓝饮冬发的一段语音,我没点开,但能想象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想我的大学,就这样结束在恨里。大家也不想就这样潦草收场吧?”
这些日子我已经听过太多次她的哭泣,暴怒的、痛苦的、悲伤的、质问的……每晚一闭眼,梦境里我漂浮在泪水流成的湖面上,她隔着水面看我,问我为什么不救她。
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上划。
聊天记录像一条黏稠的、裹挟着无数碎片和毒刺的黑色河流,汹涌地冲刷着我的视网膜。
碎片中,沈雀看似游刃有余实则苍白无力的解释着:“阿蓝,你听我说,我和她真的没什么,就是聊聊天……”
蓝饮冬带着绝望和歇斯底里,控诉着他:“聊聊天?聊到凌晨三点?聊到忘了你还有个女朋友在发烧?聊到宾馆去了?!”
金错刀字字冰冷,每句话都在摇摇欲坠的纽带上捅出更多的孔洞:“出轨,渣男,恶心。”
池涧小心翼翼劝和,字里行间却透着对沈雀的回护:“或许他只是一时糊涂?而且也没什么实际证据不是?”
陈吟浮夸的拱火表情包,路槐平时妙语连珠却在这个时候选择沉默,石在溪试图岔开话题的游戏组队分享……
乱七八糟的修罗场,被群主慕月在昨天直接解散——就像踩死一只孕期的虫子,爆炸出更多更私密的、更放肆的对话。
我的私聊框被挤来挤去,无数的字句,无数个“他”、“她”、“他们”、“她们”,密密麻麻的字歪歪扭扭,爬满了屏幕,尸体爆发腥臭,虫骸遍地。
义愤填膺的、冷静分析的、幸灾乐祸的、置身事外的、痛苦不堪的……
我猛地抬起头,像溺水的人急需一口新鲜空气。目光撞向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暮色正沉沉压下来,天空是浑浊的深紫色。而更远处,哀明山巨大的、连绵起伏的黑色轮廓,就那样沉默地伏在天地交接的地方。
它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只剩下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剪影,边缘在暮霭中模糊,像一头蛰伏着、沉沉盯着我的巨大兽类。
它盘踞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山脚下这间小小的便利店,以及里面这个被琐碎又尖锐的痛苦缠裹着的、渺小的我。
“线上吵来吵去不是事,明晚,大家一起出来聚一聚,好好说清楚吧。”
卫舟——相当于我们半个长辈的学长一锤定音,他飞快地重新拉了个群,发出了这句话。
我本以为大家不会响应,但是甚至连金错刀——那个向来性情古怪的女生,总喜欢迟到早退,还会突然在活动里甩脸色的副社长,居然也回了收到。
“你看,其实大家心里都有话憋着,说开就好了。”卫舟冲我眨眨眼说,我记得昨天下午奶茶店里水珠落在手指上的冰凉触感,他慢条斯理说着话,在我的记忆里,那张熟悉的脸第一次带上了一点属于成人世界的、冰冷的无奈。
“珍惜朋友吧……时间就像水流,被冲走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有东西都有赏味期,奶茶要两小时内饮用,花朵要三天内赏玩,友情却不一样,它的赏味期可能只是一个夏令营,也可能是每一个冬天。”
“一定要珍惜啊,年轻人。”
他的话语再一次回响在我脑子里,我注视着庞大的山影,意识放空。
注视久了,我觉得那山的影子陌生扭曲起来。玻璃窗映出我的脸,这样看过去,我成了个面孔还是人类,身躯却是山峦的怪物。
拼凑起来的,悲伤的,奇怪的动物。
“咳。”
我又咳了一声,喉咙有点发痒。
店里没有音乐声,店员视频里的罐头笑声又让我心烦。我索性关了聊天界面,转而打开音乐软件。
我没有丝毫犹豫,点开了那个灰暗的头像——赫卡忒。
“叮咚”一声轻响,前奏流淌出来。
不是她们早期那种充满力量感的电子合成音浪,而是后期专辑里那种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又空灵的钢琴音符,一声两声三声,敲打在耳膜上,像某种倒计时。
赫卡忒这个乐队,歌的时间越新,歌手的声音却越颓丧。好像她们和歌曲的年岁呈反向生长,那些曲子夺走了她们的心魂,吸取着她们的生,把她们推向死。
主唱春山溟的声音切入,哀伤的、空灵的。就像她本人社交平台照片里的眼睛——似乎永远无法逃离的春天。
她哀唱着一场苦行,一次考验,歌词里说,迈过生与死的阶梯,亲吻死的手骨。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赫卡忒三人的宣传照。
火焰般的红裙在聚光灯下燃烧,她们的眼神空洞,透过面具直直看向镜头。
三个戴着假面的人偶。亡灵一般,游走着,吟唱着,歌颂着,被所有历史禁止提起的前纪元——美狄亚纪元——那个所有人被压迫在暴君统治下,至今对它的相关描写都寥寥无几的,鼎盛又可怕的时代。
太多鱼龙混杂的信息出现,真正的美狄亚纪元究竟是什么样的,众说纷纭。她的真容被各种构想、猜测、占卜、小众传讯、解梦、秘法、碑文掩盖涂抹。
而赫卡忒的出现迎合了所有对她恐怖阴暗的猜想。
我又想起她们最后,在演唱会上点燃自己,火焰吞噬红裙的画面。
绝望的,不甘的,美丽的。
她们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知道那火焰最终会吞噬自己吗?那究竟是一种绝望的控诉,还是一场……献祭?
我再次剧烈咳嗽起来,摇晃的窗影里,我和那具山的肉身重合。
——如同我被献祭,进入山峦的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