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龙在沸腾的汤水里反复沉浮,升腾的蒸汽带着猪骨汤的鲜味慢慢顺着衣物的纺织线路蜿蜒而上,店子里到处是热闹的人群,刚被释放的六人就坐在人间烟火中,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的家人如果在场大概会拿柚子叶扫去晦气。
但他们自己知道,影响他们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场审判。
最后还是张德标率先举起酒杯,笑着说“重新开始!”
其他人跟着一起举杯,嘴里也说着“重新开始”,但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大概是永远也回不到过去。
张德标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借着放下杯子的动作蹭了下眼角,有些感慨地笑笑“今天在法院门口,我老婆抱住我,说还好被判了正当防卫。要不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嫂子一直都很坚强,她带着侄儿过得很好。” 莫亦荃给他添了酒。
上辈子他们出狱后就去看望了标嫂。
虽然被挡在了门外,但是也看到标哥儿子挂在墙上的毕业照。
还有挂在旁边的标哥遗照。
看到眼前眼角发红的标哥,另外几人此时才对“重新开始”有了理解。
“多亏了那个姑娘” 莫亦荃不由得庆幸“叫……”
“钟嘉琪”罗剑华在旁边补充“我觉得她有些眼熟。”
警务人员在认人、记人方面经历过训练,他说见过那应该是真的见过。
张德标想了想“会不会是在码头上,你看到她了?”
罗剑华迟疑了下,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之前,她怎么没来作证?”
一直不敢出声的招志强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嘀咕,被朱旭明一肘击中肚子,也不敢抬头,不说话了。
朱旭明就是看不惯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每一次集合行动,总会在他这里出些问题,现在还对着钟嘉琪指指点点。
笑死,先看看自己吧。
“她这次能出来作证,我就记她这个情。”朱旭明闷声说。
……
几人都看向小队里的主心骨。
邱刚敖夹起那块已经被煮的有些老的吊龙,也不蘸料,直接塞进了自己嘴里。犬齿撕裂肌理,一点点碾碎肉块,随意用手背抹去残留的油脂。
他一直在听着兄弟们的谈论,现在看着他无非是让他拿出一个立场。
“法庭判的是正当防卫,警队只会给我们一个处分。”十指交叉摆在桌面上,邱刚敖看向五人“我们还可以继续做一个好警察。”
“好警察”三个字被他念的又重又慢,不像是谈论一份工作,反而像是念仇人的名字。
另外几人听着纷纷露出一副想吐的表情。
你看,早就说过不是什么都可以重头来过。
警局门口的血是真的、四年的牢狱之灾是真的、痛苦与愤怒都是真的。
邱刚敖也明白,但他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什么能比看侩子手坠入他们生存了四年的深渊更好的报复呢?
就像那些人一样,他们也可以用三言两语就把“警队之耻”焊在它真正的主人身上。
“之前没得选,现在我们可以做个好警察,”坐在蒸腾的白汽后,邱刚敖扯开嘴角“但坏警察总不能没人来扮。”
其他五人对视一眼,嘴角也跟着扯起。旁边的女孩一眼看过来,仿佛坐在这里的不是相貌堂堂可以搭讪的男人,而是几匹野兽露出獠牙,目露凶光。
衣冠禽兽们举起杯,碰在一起,庆祝回到人间。
“在这里签字。”
东九龙的法医指着文件“之后你尽快联系殡仪那边,我们这里没办法存放太久。”
钟嘉琪点点头,签完字接过法医递交过来的证明。
回到车上,钟学礼看到膝盖上放着的文件,嘴角抽搐两下,在心里默念几句“叛逆期”才能平静地问钟嘉琪怎么打算。
该不会还要帮他设灵、守夜,走完一整套妻子守灵程序吧?
阿?不是吧?
你不能吧?
好在钟嘉琪还没有疯到这个地步,并不准备给何伟乐摆设灵堂。
考虑到他除了自己以外认识都不是什么正经人,还是低调点好。
在妹妹长达几年的叛逆期里,钟学礼的底线也在灵活变动,只要不看到琪琪为个混混像小寡妇一样披麻戴孝,收尸就收尸吧。
就当做慈善了。
一直看向窗外的钟嘉琪很快就发现他们并没有走回家的路,疑惑着看向钟学礼。
“你年纪小,根本搞不懂这一套,我带你去找行家。”
什么行家?
道路两旁的逐渐增多的“殡仪”“纸扎”的字样,已经说明了一切。
钟嘉琪沉默着看着来往的车辆和路边搬运棺材的工人。
然后缓缓的把头靠在了哥哥的肩上。
“这件事你知我知,明不明白?要是让老爸知道,我俩都得挨骂……”
钟学礼把车停好后,带着妹妹来到茶餐厅,座位上已经有两个人,看到他们,穿西装的年轻人率先起身帮他们拉开椅子。
坐下后,钟学礼向妹妹介绍“这位是明叔,做这行好多年,是港岛上大半同行的前辈。”
钟嘉琪点点头“明叔好。”
明叔笑着点点头“你们的情况,我已经听学礼都介绍过了。不过很不巧,我已经退休了,现在的工作都交给了道生。”
他碰了碰旁边人的肩膀,叫道生的年轻小伙子立马起立给两人发了张名片。
兄妹俩有点疑惑,这不太像他们想象中的殡葬业。
事实上在经历失去之前,大部分人都没有接触过殡葬。钟学礼也只是因为经手刑事案件了解处理流程。
明叔还是他在葬礼上碰巧遇到才认识的。
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起殡葬经纪,反而更像是保险推销?
搞不搞得定阿?
明叔一眼就看出了两兄妹的迟疑,他笑了笑招呼道生去给几人买水。等道生离开才同两兄妹说开。
道生确实刚刚入行,但之前做的不是保险推销而是婚礼经纪。
“其实呢,婚礼与葬礼好像的,都是人生大事。但葬礼的区别就在于你不是要同一个人携手步入新生活,而是要放手让先人自己继续走下去。”
“道生这个人办事细心,交给他可以放心。”
钟学礼并不想让一个前婚礼经纪来办事,他心里有点膈应。
他前半辈子的噩梦就是看到妹妹同那个衰佬站在神父前面。
让一个婚礼经纪来处理仪式,简直就是噩梦再现。
钟嘉琪不在乎,明叔话音刚落她就同意了。
道生也没让明叔的话落空,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自己主事,格外地认真,关于细节和钟嘉琪反复确认了几遍。
其实她的委托很适合道生。
因为她不要求复杂的仪式、也没有讲究传统的礼仪,她只要求在火化前举办一场破地狱。
道生有点可惜,仪式简化就意味着他收取的费用也随之简化。客户甚至都没有买太多丧葬用品,就只是问他可不可以送一瓶可乐一起火化。
起初他还以为开玩笑,好在赔笑前想起自己已经从红事转为白事,眼前的不是新人而是先人家属。
“在他开始喝酒之前,最喜欢的就是可乐。”谈起年少的时光,钟嘉琪神色柔和下来“初中的时候,我们老是在学校便利店遇到。他看我也买碳酸饮料,就过来找我搭话。”
“夏天天气热,我不想跑出去,又想喝饮料,他就会顶着烈日穿过操场帮我带一罐可乐。”
现在港岛又迎来了夏天,枝条下的蝉仍然在不知疲倦的鸣叫,她最后能做的,就是还那个少年一罐最爱的饮料。
两个人面对着面,道生看她眼眶泛红,连忙给她递纸。
郑重地同她承诺“钟小姐,你放心交给我们来协调。”
邱刚敖返工的第一天,被同事拉住躲到茶水间。
要不是休息了几天让他适应合法公民的生活,他差点条件反射甩刀划出去。
同事没有生命险些遭遇危机的自觉。他一直很崇拜邱刚敖,即使挨了处分,他仍然是东九龙最年轻的督察。这次听到风声,就第一时间透露给偶像。
何伟乐的案子全程封闭处理,但那是对社会公众,对系统内部来说,该知道的、能知道的几乎都知道了。
庭上检方的问话不止是把东九龙警司的面子丢在地上踩,暴力执法在每个警区都是灰色地带,现在被张崇邦和邱刚敖两人揭开遮羞布,整个警务系统都受影响。
“昨天一哥开会,点名批评老大。”同事年轻的脸上写满同情“敖哥,你们小心点。”
邱刚敖一点都不意外这个结果,他只意外警局里还有人向着他。
没过多久,司徒杰就把张崇邦和邱刚敖叫到办公室。
上一次三人聚在办公室还是在讨论如何救出霍兆堂,现在只留下一地狼藉。
邱刚敖一进来就和另外两人拉开距离,好似两个人身上有传染病毒。
张崇邦想与邱刚敖搭话,但不知道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脸皮更厚的司徒杰先开了口,告知邱刚敖上面对六人的处罚。
文档上的记录现在对于几人可谓是无关痛痒,他无所谓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上头对我们这次的处理很不满意。”司徒杰也没空处理邱刚敖的态度问题,他现在被一哥搞得头昏脑胀。
现在想起法庭上的检察官就恨得牙痒痒。
他确实为了不被牵连,让检方把事情做的漂亮一点,把杀人的事全推到邱刚敖几人身上。
他当初还在庆幸,给邱刚敖打电话时说得模糊,没有直接命令。
现在检方一句“你们东九龙一直会在外问询嫌疑人吗?”简直是把他和老大放到火上烤。
“我们得拿出态度来。”司徒杰的脸色不好,他看着两人“我已经打听到何伟乐的女友在准备葬礼,你们过几天跟我一起去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