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钟嘉琪。”
“两天前的晚上9点你在哪里?”
“我当时在青衣码头。”
“然后你看到了被告当事人殴打死者是吗?”
面对这个问题,钟嘉琪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眼面前的检察官。
他站在那里,胸有成竹,几乎不用自己的回答,就已经知道答案。
钟嘉琪收回视线,回答“是。”
听到她的回答,检察官更添几分得意,显然已经对这个案子的审判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
与检察官相反的是站在被告席上的几位,他们倒也没有愤怒惊慌,更多的是带着一种不屑看着其他人。
仿佛现在不是决定他们的前途命运,而是一出滑稽的闹剧。
钟嘉琪可以在他们几人中一眼找到那个男人。
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后面,年轻的容貌让他看起来像个学生,而不是一个警察。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到时,隔着厚厚的雨帘与杂乱的货箱,他正忙着打人,没有意识到现场还有一个她。
“然后你看到了什么?”
钟嘉琪把目光挪回到检察官身上,她有些为这个人可惜。
他没有选择继续断章取义,可能是前三个证人的证词加剧了他的信心,让他认为此时由目击证人陈述更能取得陪审团和法官的信任。
但很可惜,钟嘉琪在那天晚上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我看到,被殴打的人没有站稳,摔跤后头砸在了地上。”
法庭上一片哗然,法官喊了肃静后才勉强安静下来。
这不能怪他们,不论是谁在庭审最后阶段得到一份证供,而这个证供足以推翻前面的所有判断,都会产生情绪波动。
简直像电影在最后五分钟出现反转。
过失杀人一下子变成了意外坠地。
好莱坞都不敢这么拍。
检察官显然也没想到她的证词居然和另一位目击证人的证词完全相反,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只好问一句无关痛痒的“你确定吗?”
在被告们火热地盯视下,钟嘉琪点了点头。
“我确定。”
因为证人相互矛盾的证词,法庭只能暂时休庭,让双方去完善各自的证词与证据。
“钟小姐!”
还没等走出法院门口,钟嘉琪就被堵在了走廊中。
幸好不是提前开香槟的检察官,而是另一位目击证人——东九龙刑事侦缉部督察张崇邦。
他看起十分的困惑。
钟嘉琪可以理解他。如果有人突然跳出来说你看到的不是事实,任何人都会困惑。
其实她也对张崇邦本人很困惑。
原本以为他会是与自己感同身受的那一个,结果只有虚伪的自己被良心反复折磨。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是旁观者,张崇邦是执法者。
他冒着倾盆大雨,跑到青衣码头想去接应同事。可看到的却是自己的同事围殴一个已经带上手铐的犯人。
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徒弟——邱刚敖正举着一根方木,重重地打向何伟乐。
张崇邦很生气,就好像看到自己舍不得吃的蛋糕突然有一天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发霉那么生气。
他几乎是崩溃地去见邱刚敖,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殴打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你是警察!
但邱刚敖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坐在拘留室的凳子上,嘲讽地笑着,没有对自己杀人的行为有任何忏悔,还反问张崇邦“何伟乐绑架了两个香港公民,从十几岁开始因为勒索、打架、贩毒在监狱里进进出出。面对这样的人,我做的不对吗?”
这个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秀气的有些像学生的男人,突然让张崇邦有些陌生。
在蹲点屋子里,那个说着现在抓十个贼,以后就可以抓一百个贼的男人好像被晚上的一场大雨给带走。
与他们共同期待的天下太平一起,消失得了无踪迹。
坐在法庭的证人席上,张崇邦脑子里交错闪过两个邱刚敖的脸,最后还是定格在另一张被酒精、药物填充到油腻、狰狞的脸上。
他蹲下去,把手放在何伟乐的脖子上时,只摸到一片死寂,可视线上移就能看到泥泞中他瞪大的双眼和惊恐到扭曲的五官。
杀了人,是要还的。
“张sir,你只需要回答我,有没有看到被告六人打死何伟乐?”
说出“有”以后,张崇邦再没有去看被告席。
可是钟嘉琪上来后推翻了他的证词。
张崇邦在这段时间里反复回想,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而人不可能死两次。
“你为什么要做伪证?”
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不知道有多少法官、检察官因为他的这句话看过来。
钟嘉琪只是站在那里,平静地回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原本还有交谈声的公共场合,逐渐安静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说了出来。”
“你不能因为我们两人的证词冲突,就指控我做伪证。”
“她说得没错。”
和女人有七八分相像的男人站在她身后,朝张崇邦伸出手“你好,我是钟学礼,一名律师。”
握过手后,张崇邦才想起自己听过这个名字,这些年专门负责处理刑事案件的律师,几起案子都打的不错,可以说是行业中昂昂升起的明日之星。
然后这位明日之星说,他将在之后担任邱刚敖六人小组的辩护律师。
同样刚知道这件事的钟嘉琪看了她大哥一眼,然后就和他身后的六人对上了眼神。
这次没有下达判决,邱刚敖他们身上还有嫌疑,暂时会被羁押。
但他们现在还只是嫌疑人,不是板上钉钉的罪犯。钟学礼就是在他们被移送之前,用三分钟的时间让自己成为了他们的辩护律师。
钟嘉琪穿过其他人,精准的找到了邱刚敖。
他不再是那种游刃有余的神情,而是皱着眉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个意外,一个不受控制的变量。
她收回视线,跟着钟学礼离开法院。
多亏了他,这一路上没有人再冲上来和她说“伪证”两个字。
但钟嘉琪并不领情,当只有他们两人上车后“你不该接这个案子。”
钟学礼扣上安全带“琪琪,你没有权力帮我选择。”
她转过来看着兄长“你明知道里面水很深,为什么还要跳下来?”
钟学礼抬手帮她整理了有些散乱的头发“傻女,为名咯。帮六位警官沉冤昭雪,好风光哦。不然还能为什么?”
要风光的钟律师第二天就跑去见了自己的当事人。
我需要你的信任。
邱刚敖听到对面男人这么说的时候,差点笑出来。
信任,好奢侈哇。
但是,他看着对面的律师先生,脑子里映射的却是他的妹妹。
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哥哥都没有讲实话吗?
这位曾经年轻有为的警察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双手抱起支在桌面,上半身前倾,用自己两辈子最大的演技诚恳地看着钟学礼“我当然信任…你。”
这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案子。
死者的死因非常明显:头部遭到钝击致死。
致死的钝器也非常明显:案发现场的一块方木
但问题是,到底方木击中头部,还是头部击中方木?
钟学礼就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邱刚敖作为亲手造成伤口的人,再清楚不过。
现在回想,还能想起方木砸在人类颅骨上遭受的阻力。
但,何苦呢?
有人帮忙作伪证,我何必送自己去监狱呢?
不得不说,从邱刚敖那里得到确切答复的钟学礼彻底安心下来。
查看证据时,看到那块引发一切的方木,还在感慨,幸好没有断裂,要不然在现场痕迹的检验下有没有证词都不重要。
被他叫到办公室的钟嘉琪不置可否,全程公事公办不和他多拉一句家常。
自从他接下案子后,钟嘉琪就不怎么爱和他讲话。
钟学礼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是她叛逆的表现。
真希望她长达多年叛逆能因为这个案子彻底结束。
钟学礼拿起死者的档案,翻了两下就有些不耐,随手把它扔到一边。
另一边的检察官简直快要把何伟乐的档案翻烂。
他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已经板上钉钉的案子会突然跳出一只拦路虎。
万一……
他打了个冷颤。
坐在金碧辉煌的包厢时,他没有想到那杯十几万的茶居然会如此烫嘴。
右肩仿佛还能感受到东九龙警务处处长借助手掌施予的压力。
不能再想了。
检察官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死者的档案上,一个人二十几年的生平就在这短短三页纸上。
从出生到死亡,究竟有什么可以拿来成为推翻证词的武器?
法院也认为这起案子并不复杂,除了考虑警队名誉需要闭门进行,基本上没有疑点。
再加上被牵扯进来的霍氏银行CEO霍兆堂一直表示想尽快结案。
在多方运作下,开庭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这次还是四位证人,但检方与辩方都把重点放在了两位目击证人身上。
检察官选择先问询张崇邦。
“张sir,你与被告等人是什么关系?”
“我们一起在东九龙总区刑事总部工作,是同事。”
“9月8日晚,你们接到报案霍兆堂先生被当街绑架,是吗?”
“是的。”
“后来你们找到证据证明霍兆堂先生被绑架一案与王焜、何伟乐有关,因此决定各带一队分开从王坤与何伟乐处进行询问,是吗?”
“是的。”
检察官这次很明显更加谨慎,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证人身上,也因此没有注意到坐在后面的霍兆堂脸上的冷色。
他走近张崇邦,问“你们在面对嫌疑人的时候,一直会选择在外问询吗?”
现在司徒杰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
“反对!法官大人,控方的问题与案件无关。”
钟学礼提出异议。
法官看向检察官。
“这与本案的动机是否成立有关。”检察官申请问询继续。
法官看了一眼司徒杰,同意了。
张崇邦犹豫了一下“有时候警察为了审讯会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
司徒杰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
好在检察官也不是过于迟钝,他打断了张崇邦的发言“你只需要告诉我们,审讯嫌疑人应该在什么地方审讯?”
“……一般是在警署的专门审讯区、有时为了帮助唤醒记忆也会在案发地直接询问。”
检察官面向法官和陪审团“而被告六人既没有选择警署也没有选在案发当地,而是选择了更为偏僻的青衣码头……”
钟学礼立刻打断“反对!检方在做出与事实不符的推敲!”
“反对无效。”
检察官回到张崇邦面前“当时被告六人选择去追何伟乐,你带队去找王焜,你是如何问询王焜的?”
“当时王焜要求律师在场,我们没有在当时进行问询。”
“也就是说,当时的线索只能从何伟乐身上获取,在他不说话的情况下,你们的案子会完全没有进展是吗?”
“是的”
“法官大人,各位陪审员,在面对这样的一起时间紧急、刻不容缓的绑架案,唯一的相关嫌疑人又拒不配合。我们可以看到被告有充分的动机选择暴力逼供。”
“选择在青衣码头问询,也是因为当晚那里人烟稀少,方便他们遮掩行动。”
检察官陈述完,又转向张崇邦“而张sir你在无法问询王焜的情况下,选择去支援被告小队的行动,你在几点到达青衣码头?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在当晚的2点15分左右到达青衣码头,我看到…”张崇邦朝被告席看了看,邱刚敖他们依然是一副冷漠的表情,收回视线“他们正在殴打何伟乐。”
“而等你过去的时候,何伟乐已经停止呼吸了是吗?”
“…是的。”
检方问完,钟学礼站了起来,只有一个问题。
“你有看到何伟乐头上的致命伤是如何造成的吗?”
“我看到阿敖举起方木打中了他。”
“打中了头吗?”
这次张崇邦没有那么确定,犹疑了一下“应该是吧?”
“应该?”
这次换检察官站起来反对“法官,辩方在诱导式发问!”
钟学礼向法官表示这对被害人的死因判断至关重要。
法官示意反对无效,证人必须回答。
张崇邦回忆了一下,自己确实看到了邱刚敖举起方木砸下,但是有没有砸在头上?
“那天晚上雨很大,我不能确定。”
“也就是说,你可以确定被告六人殴打何伟乐,但并没有看到致命伤是如何造成的?”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