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弥漫,闷雷滚动。
不一会儿雨水伴着雷声轰然而落。
碎云峰弟子整齐地抬手起势,金龟周围迅速包上一层淡蓝色的屏障。
这边霍不染没有动作,下一瞬剑身四周也聚起同样的结界。
雷声隐在乌云之下,如同潜伏的野兽发出沉闷的轰鸣。随伴磅礴的雨声,已有几道闪电劈开云层。
“师姐,雷电越来越多了。”
金龟体型庞大,宁满拼劲全力才勉强保持平衡但自己已被淋得全身浸湿。
霍不染站在剑上凝视片刻道:“前方有个城镇,先去那里落脚。”
“好。”
一行人稳住心神操控着金龟缓缓降落。
然而天边突然劈来一道惊雷,那仿若带着眼睛的雷电缠上了金龟。即使宁满等人提速闪避,却还是被劈个正着。
原本稳速的清泉剑陡然加快速度,靠近金龟的同时霍不染抬手一指那金龟外围的屏障发出亮光,硬生生接下了这道闪电。
金龟上的人全被这变故吓得失了声。他们抬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雷电,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加速。”
霍不染收回手,催促道。
“慢些!”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谢照乘捂着嘴,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刚才那下加速折腾得不轻。
他不肯让人背着非要装模作样坐在轿辇上,颠簸起来也比旁人更明显。
霍不染自然不理会他,指尖轻旋带着清泉剑在前方左闪右避地开路。
谢照乘一会儿被抛上云端一会儿落入泥潭,整个人早没了之前的矜贵之气,一双眼似刀般切割着前方的白色身影。
他不舒服了,自然不会让别人好受。
“带我过去。”他就不信到了面前,这霍清泉还敢无视他。
“公子,这颠簸得太厉害了,我们等会儿再去寻霍姑娘吧”
福源勉强稳住身子劝道。
他越劝,谢照乘越不依。当下就握紧把手一字一句重复道:“带、我、过、去。”
福源无法,只得顺着这祖宗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去。
偏巧旁边一个闪电劈来,霍不染猛地往左闪避。她从来都是一人御剑,这般负重从未有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谢照乘已经从他那豪华轿辇上掉了下去。
“公子!”
福源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如一坨金色麻袋越来越小。
下一刻,一道白光从眼前掠过。追着那金麻袋而去。
“小满,在镇上汇合。”
霍不染只来得及抛下这句话,就迅速去寻谢照乘。
幸好她在人落地的瞬间追了上来,伸手直接抓住了谢公子的金丝衣领。
可怜的谢照乘腿脚无力,只能像个包袱被人拎在手中。胸口的手十分有力,品质尚佳的衣服勒得他喘不过气。
等他再能自由呼吸的时候,人已经被拎到了地上。
他从来只枕过柔软的丝绒锦被,何曾与一堆湿烂的软泥为伍。当下气急败坏地拍掉胸口的手,气哄哄喊道:“霍不染!”
“嗯。”
霍不染轻巧收回手,除了鞋上沾了点泥土整个人还是一袭白衣干干净净。
谢公子朝天喘了两口气,不想说话了。
他不说,霍不染更不会说。
两人沉默片刻,霍不染突然抬腿往一个方向走去。
谢公子依旧望着天,眼神半点没分过去。
过了半晌,脚步声渐远,泥地躺尸的谢公子动了动。
她就这么走了?
这里又臭又黑,那霍不染竟然抛下我独自离去!不对,如果她这么做那为何还要下来救我?
我好歹是谢家嫡系,如果出了事即便她是清泉守也难逃问责。
那边谢公子天人交战,这边霍清泉正在挑选树木。
她左右逛了逛,终于选了一棵看上去顺眼的。随后蓄力一掌,那腿粗的树便连根栽倒。
霍不染又抬起手挥动两下,手掌包着剑气把树裁成数截。
若是宁满在此肯定要在心中为师姐鼓掌。
碎云峰修剑道,而剑道的最高境界便是无形化剑。霍不染年仅十六却能把剑气化于掌风,这般高的天赋谁还敢说他们碎云峰掌门空悬,门派衰落。
霍不然伸手一拂,地上的木头缓缓升起高低错落地排列着,一股灵气游离其间聚拢着形体,木头们拼拼凑凑逐渐显出椅子的轮廓。
等到这简易的木轿子大致成型,霍不染停手扫视周围。
这片被污染过的沼泽地树木枯萎,地上随处可见残枝碎叶。她挑了根光秃秃的柳枝绕在其中一根木头上,随后像放风筝一般牵着往回走。
此时的谢公子已经直起身坐在泥沼中。绣满金丝的纱衣早就沾满泥土,那如瀑的长发也粘着杂草。远远看上去整个人从金灿灿的模样变得灰扑扑的。
谢照乘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就那么高傲地坐在泥堆里等着对方先开口。
过了会儿,对方果然如他所愿张口了。
“脱衣。”
谢照乘的胸口猛地撞了两下,心道:“我可是会稽谢家的嫡系,符咒世家百年不倒,她居然敢如此欺辱我。”
他从出生起就只有把气给别人受,从来没有受气的道理。于是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物,管你是清泉守还是黄泉守,敢这么对本公子非要让你尝尝——
他还未嘀咕完,一件带着沉香气味的布料就那么从天而降飘入怀中。
谢照乘愣愣地看着那洁白如雪的外衣,片刻后又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负手而立,没了外衣遮挡更显身姿挺拔。
“脱衣,披上。”
霍不染看着泥中的人道:“我带你走。”
“……”
谢照乘抱着手中的小药炉坐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轿子”上,任由旁边的人拉着自己走。
说是拉其实已经是美化,事实上——
“把我抬高点。”
“让我同行,不要放在后面。”
“什么叫同行你知道吗?就是让我和你同一个水平线上,你现在这个样子和牵……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看在对方慷慨赠衣又以灵力带着自己的份上,谢公子的脾气早就压不住了。
但他实在对着宛若牵狗的动作看不下去。然而抗争了一路,霍不染都没有回一句话。
这个清泉守真的就和传闻中一样,清冷如泉。
谢照乘摩挲了两下手中的小药炉最后还是妥协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泥沼?”
“不知。”
“不知?十二时辰有这个时刻吗?”
“……”
过了会儿,谢照乘又闲不住了。
“霍不染,你为什么不御剑?”
无人应答,但谢公子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
“清泉剑是继续送我那些随从了?你这清泉守没了清泉剑——”
霍不染从十二岁与清泉剑产生共鸣,获得传承开始最长听到的一句话便是你是清泉剑的守护人。也从那刻开始,她的名字变成了清泉守。
她原以为谢照乘也会和他人说一样的话,谁知他话锋一转道:“也无所谓。”
霍不染一愣,难得出声问道:“为何?”
谢照乘理所当然道:“剑是剑,人是人。人御剑又不是剑御人,你那一身修为难道不是给自己修的?”
他的语调又微微扬起。
霍不染垂眸不语。
就在此时,沼泽地中泛起大雾。
视野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霍不染把手中的轿子扯近了些,静静站在迷雾中心。
浅薄的雾气外围时不时闪过一团黑气,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这团黑气逐渐向内收拢把两人困在其中。
霍不染两指微动,一根树枝从地上飞入手中,随着灵力的输送干枯的树枝上泛起幽光。
不等黑气再转半圈,霍不染出手如电,树枝直直刺入迷雾。
只听噗嗤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
树枝打散黑气后迅速回到她的身前,然而迷雾没有散去反而越发浑浊。
又有两团黑气躲在雾中伺机而动。
沼泽地本就易招赃物,配着雷雨天和两个活人气息,更是威力无穷。
“快些破了它们,否则等魔气聚拢我们就走不掉了。”
谢照乘话音未落,地上的树枝都裹着剑气飞了起来。
霍不染抬手一指,树枝瞬间飞入迷雾与黑气缠斗在一起。
以灵气同时操控物体,不止对施法者的灵力要求很高,同时也对操纵的精细度要求极高。
霍不染的最高纪录是同时操控十把剑一个时辰,然而刚才已耗费了大量灵气这些树枝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迷雾已经彻底变成黑雾,两人周围一片漆黑,唯有树枝发出些许微光。
“左边。”谢照乘出声刹那一根树枝从侧面飞出击散黑气。
他抱在怀中的小药炉此刻正噗嗤噗嗤地晃动着,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即将破炉而出。
树枝到底不是剑,霍不染拧眉感受着藏在雾中的魔气。
尖锐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谢照乘突然喊道:“霍不染!”
紧接着,霍不染只觉得唇上一凉,一颗丹药被塞入嘴中。
她咽了下去,再抬眼黑雾散去黑气再也无所遁形。
霍不染虚握手掌,如同挥剑般一甩。
树枝全都掉转方向,以雷霆之势向黑气刺去。
这动作极快,即使有几团黑气想要遁走,也被钉在空中无所遁形。
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喊叫震得人耳膜巨颤,脑中似有针扎般疼痛。
幸好谢照乘早就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只金铃,轻轻一弹发出的声响与鬼泣在空中相撞,随后推着气劲向外扩散。
等风静树止,两人喘着粗气对视一眼。
虽然这是站桩斗法,但他们满头大汗的模样,恐怕都是彼此为数不多的狼狈时刻。
不对。
谢照乘早在之前躺在泥中的时侯就把面子丢了。
但他无论何时都能抬起下巴,摆出一副骄傲模样。
就像此刻,他椅在简陋的木轿中神色矜骄,“我刚才可救了你一命。”
霍不染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拉着木轿在沼泽地里前行。
谢照乘脸色一僵就想发作,然后视线不经意看到她的下摆已经被淤泥弄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