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照清泉》 第1章 第一章 七月流火,艳阳高照。农安村的村民们三三两两挤在村后山那片竹林入口,各个伸长脖子像是探头的大鹅向里面张望着。 “村长,那姑娘会不会有危险?” “她一人进了竹林,真能应付过来里面的魔物?” “要不……我们也去帮忙?” 村长摸着花白的胡子,面色有些焦虑但还是尽力安抚道:“再等等。霍姑娘说了让我们一炷香后才可进入。” “可这都快到时间了,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女娃我看年纪还小,真要出了事可怎么和她爹娘交代!” 三言两语间,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已经扛着铁锹准备往里闯。 忽然,绿林深处闪出数道蓝光,林鸟惊飞,紧接着众人只听到一阵尖啸。 这如同鬼泣的叫声愣是把几个强壮村民吓得愣在当场。 安静中,不知谁喊了句:“出来了!” 所有人又作大鹅状探头看去,绿影婆娑,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白衣女子正向他们走来。 “霍姑娘,里面那魔物可是除了?”老村长赶忙上前两步,急切问道。 “嗯。”霍不染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众村民一听你看我我看你,高兴地抛下锄头拥抱在一起。这藏在林中的魔物昼伏夜出,不止把他们的庄稼糟蹋个透,每晚更是惊得鸡鸣狗叫,个把月下来他们全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好好好。”老村长擦着额头的汗连连点头,“三儿回去让村里开席,霍姑娘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一定要留下来吃顿饭。” “不用。” “不行不行,你已经分文不取怎么也要让我们尽地主之谊。” 身后的庄稼汉立刻附和。 霍不染摇了摇头还没说什么,袖中忽然一动。 她微微抬手,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牌浮现在空中。那洁白无瑕的表面逐渐浮上几个字:师兄师姐,救命! 霍不染探得位置,向热情的父老乡亲们点点头随后众人只见光芒一闪,那抹白影轻盈地朝空中飞去,眨眼便消失在云天之中。 村民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不知谁回神过来喊了句:“活的仙人!” 百里地,霍不染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 发出求救讯息的是小师弟宁满。霍不染记得,几个月前他们下山修炼照例先去解决堆积的世家派遣。 一般危险的会让师弟师妹们去做,十分凶险的霍不染自己接下,而给这个刚入门两年小师弟的任务则是最没有危险的任务。 那是会稽谢家的委托,需要帮他们把四散在各地的家中嫡系子弟护送归家。说是护送,其实只需要让他们坐在法器上飞行片刻就可。 看样子,宁满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只是不知为何,在这山中停了下来。幸好这块区域在天玄派的范围内,若有魔物侵扰他们也会出手镇压。 林中树木茂盛,霍不染站在剑上看不清下方的情形。她抬手掐了个诀,随后不再迟疑迅速往左前方飞去。 才飞了两三里路,就听得一阵水声。瀑布从山间倾泻而下,旁边的崖上停着一行人。仔细看去应是两拨人,一波白衣翩翩站得规规矩矩像个小方阵,另一波衣着品质各异但都呈包围圈挤成一团。 霍不染准确无误地落在那白色方阵之前。 “师姐!” 白衣方阵同一时间俯下身,恭恭敬敬地喊道。 “嗯。”霍不染应了声,随后转头问站在前方的宁满:“遇到何事?” “清泉师姐。”宁满那晒得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一个兴奋的表情,但下一秒他的两根眉毛又耸拉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出来做任务,结果却要在门派玉符上求救,更想不到来的居然是霍师姐。 这碎云峰五十二位内门弟子,却偏偏来了传承清泉守。 要是他遇到危险也就算了,但如今这事真是连在霍不染面前说出来都觉得羞愧。 宁满偷偷抬眼,只见那清冷绝色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他知道师姐在等他的回复。 于是他只好咽了口口水,随后小声道:“那谢家公子说他不想走了。” “为何?” “他说日头太大,晒得头疼。又嫌弃金龟太小,和他随从挤在一起心口发闷,吵着非要降落在这山里避暑。” “不用管他。” “我、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谢公子见我不理,于是命他随从在金龟身上上蹿下跳,我们怕法器不稳真的栽了下去只好依他所言停在这山间。” “单独带他。” “师姐不知,谢公子不良于行却又不肯人背。他坐的那个轿辇十分壮观,我的御剑术恐怕不足以支撑……” 说到后头宁满的头越低越下,声音也如蚊虫般细小。 往日里跟随师兄师姐下山修炼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雇主,只是一来这些人为他们四大修仙门派之一的名头折服,态度向来尊敬友好。二来师兄师姐的修为比他深,没人会在御剑这基本功上栽跟头。 可现在,他又是修为不行又是被雇主欺压得满头包。 这么丢人的事情居然还丢到霍师姐面前,宁满眼睛有些发红,觉得自己辱没了碎云峰的名声。 “带我去见谢公子。”霍不染的声音如同一缕清泉,让宁满燥热的心平静下来。 小少年昂头挺胸,仿若有了依仗。 他们走到那包围圈外的时候,聚着聊天的仆人自发自地往旁边让去,霍不染跟在宁满身后穿过人廊,几步过后停了脚步。 “来得正好。给本公子取点泉水。” 少年声如碎玉,每一个字都带着微微上扬的语调。 “谢公子,你的随从准备了水囊先喝了止渴吧。” “水都热了如何下口?碎云峰好歹是修仙大派连取个泉水都不会?” “你不要太过分!”宁满最不能忍师门声誉受损,当下握着佩剑气得脸色更红。 偏偏他越是如此,端坐轿辇上的谢照乘越是起劲。 他出身世家什么都不缺,于是便以看人气得跳脚为乐趣。 等他看够了才往旁边偏头,一只玉杯立刻凑上来,里面盛着冰好的葡萄汁。 谢照乘也不接过,懒洋洋就着那手喝了。 “南疆那种地方葡萄倒是不错。宁修士如果不嫌弃就带一桶回去分给师兄弟们,也算是给——” 他话音未落,只听唰的一声蓝色剑气猛地蹿出,挑了那汹涌的泉水随后剑锋一转,瞬移到谢照乘面前。 那透着冷光的剑首离他脖子仅有半臂距离。 谢照乘微微眯起眼。 须臾,剑尾一挑。 嘀——嗒—— 清澈的泉水被残留的葡萄汁染上了颜色。 凌厉的剑气早就吓得旁边的随从握不住杯子,就在那玉杯即将滑落的时候,一只冰凉的手把它稳稳托住。 剑很稳,没有一滴洒出来。 等倒满玉杯,剑迅速撤去,霍不染站在原地道:“一刻钟后出发。” 说完转身离去。 “谢公子还有其他要求吗?”崖上一时静寂无声,宁满的声音在此刻特别明显。 霍不染负手站在崖边,夏季多雷雨,原本湛蓝的天空上方已聚起乌云。 “霍师姐,大家已经准备好了。” “嗯。” 身后白色方阵变成两道阵列,正有条不紊地护送那些随从登上金龟。数十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排了老长,远远看去像是拖拽下来的乌龟尾巴。 “把队伍再分一列出来。” 宁满应了一声去安排。霍不染依旧站在崖边,不多时身后传来声响。 “原来是碎云峰传承霍清泉啊。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谢照乘看着转过身来的女子,打开折扇轻轻一摇。 他总是坐在抬起的轿子上,穿得金光闪闪人又长得光彩夺目,丢在同龄人中绝对是耀目的明珠。 只是珠玉却在霍不染眼中与岩石无异。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等会儿能否麻烦清泉守带我一程。” “好。” “包括这轿辇和四个轿夫。” “嗯。” “啊不对,我数错了应该有二十个轿夫。” 霍不染还没回话,走过来的宁满已经嚷了起来。 “谢公子我们可不是来郊游的。” 谢照乘抬着下巴,勾起一抹笑。“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自幼腿疾,这轿辇相当于我的第二双腿。” “那也不用那么多人抬轿吧!” “确实不需。但一路若渴了饿了总要有人伺候。” “我师姐的御剑术千里一瞬,只怕你泉水还没喝上就已归家。” 谢照乘听到那两字条件反射般捏紧了扇柄,却又很快潇洒收扇。 “如果我没记错,这次的出行是谢家委托吧。” 他调转扇子指着底下道:“佣。” 又打开扇子道:“雇。” “……”宁满磨了磨后槽牙,从未有这一刻那么想出剑斩杀。 “可以。”霍不染突然出声阻止了两人的唇枪舌剑。 她抬起眼皮,语调平整却带着不可置喙的态度。“剑上只载十人。” 清泉守霍不染,作为碎云峰首席弟子,四大神器的传承人之一。尽管年岁尚小但实力却深不可测。 谢照乘见好就收,依旧抬着下巴道:“那就劳烦清泉守了。” 一旁的宁满看着那锦衣少年随意挑选了八个随从,然后让人抬轿到树荫下悠然等待。心道:“谢家居然出了这么个活物!” “霍师姐宁师兄,金龟已备好。” 崖间漂浮着一只巨大的金龟,十多个御剑弟子已准装待发。 宁满也飞身上剑,俯身道:“师姐,我们出发了。” 霍不染点点头。 随后十多人带着金龟缓缓向南飞去。 在旁等待的谢照乘也命轿夫慢悠悠过去,他刚接近山崖就见空中闪过几道剑光。 那是一柄无过多装饰,却清澄透彻锋芒毕露的古剑。剑体轻薄,剑刃凌厉,本该是银色的剑身却被流动的清泉代替。 看似轻灵的剑在空中逐渐扩散至一艘船的大小,那流淌的泉水由此放大,比之崖中的瀑布更清澈冷冽。 霍不染携人上剑,轻轻道了句站稳了随后一挥手,剑若游龙,往天边飞去。 第2章 第二章 乌云弥漫,闷雷滚动。 不一会儿雨水伴着雷声轰然而落。 碎云峰弟子整齐地抬手起势,金龟周围迅速包上一层淡蓝色的屏障。 这边霍不染没有动作,下一瞬剑身四周也聚起同样的结界。 雷声隐在乌云之下,如同潜伏的野兽发出沉闷的轰鸣。随伴磅礴的雨声,已有几道闪电劈开云层。 “师姐,雷电越来越多了。” 金龟体型庞大,宁满拼劲全力才勉强保持平衡但自己已被淋得全身浸湿。 霍不染站在剑上凝视片刻道:“前方有个城镇,先去那里落脚。” “好。” 一行人稳住心神操控着金龟缓缓降落。 然而天边突然劈来一道惊雷,那仿若带着眼睛的雷电缠上了金龟。即使宁满等人提速闪避,却还是被劈个正着。 原本稳速的清泉剑陡然加快速度,靠近金龟的同时霍不染抬手一指那金龟外围的屏障发出亮光,硬生生接下了这道闪电。 金龟上的人全被这变故吓得失了声。他们抬头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雷电,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 “加速。” 霍不染收回手,催促道。 “慢些!”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谢照乘捂着嘴,脸色苍白。显然是被刚才那下加速折腾得不轻。 他不肯让人背着非要装模作样坐在轿辇上,颠簸起来也比旁人更明显。 霍不染自然不理会他,指尖轻旋带着清泉剑在前方左闪右避地开路。 谢照乘一会儿被抛上云端一会儿落入泥潭,整个人早没了之前的矜贵之气,一双眼似刀般切割着前方的白色身影。 他不舒服了,自然不会让别人好受。 “带我过去。”他就不信到了面前,这霍清泉还敢无视他。 “公子,这颠簸得太厉害了,我们等会儿再去寻霍姑娘吧” 福源勉强稳住身子劝道。 他越劝,谢照乘越不依。当下就握紧把手一字一句重复道:“带、我、过、去。” 福源无法,只得顺着这祖宗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去。 偏巧旁边一个闪电劈来,霍不染猛地往左闪避。她从来都是一人御剑,这般负重从未有过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谢照乘已经从他那豪华轿辇上掉了下去。 “公子!” 福源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如一坨金色麻袋越来越小。 下一刻,一道白光从眼前掠过。追着那金麻袋而去。 “小满,在镇上汇合。” 霍不染只来得及抛下这句话,就迅速去寻谢照乘。 幸好她在人落地的瞬间追了上来,伸手直接抓住了谢公子的金丝衣领。 可怜的谢照乘腿脚无力,只能像个包袱被人拎在手中。胸口的手十分有力,品质尚佳的衣服勒得他喘不过气。 等他再能自由呼吸的时候,人已经被拎到了地上。 他从来只枕过柔软的丝绒锦被,何曾与一堆湿烂的软泥为伍。当下气急败坏地拍掉胸口的手,气哄哄喊道:“霍不染!” “嗯。” 霍不染轻巧收回手,除了鞋上沾了点泥土整个人还是一袭白衣干干净净。 谢公子朝天喘了两口气,不想说话了。 他不说,霍不染更不会说。 两人沉默片刻,霍不染突然抬腿往一个方向走去。 谢公子依旧望着天,眼神半点没分过去。 过了半晌,脚步声渐远,泥地躺尸的谢公子动了动。 她就这么走了? 这里又臭又黑,那霍不染竟然抛下我独自离去!不对,如果她这么做那为何还要下来救我? 我好歹是谢家嫡系,如果出了事即便她是清泉守也难逃问责。 那边谢公子天人交战,这边霍清泉正在挑选树木。 她左右逛了逛,终于选了一棵看上去顺眼的。随后蓄力一掌,那腿粗的树便连根栽倒。 霍不染又抬起手挥动两下,手掌包着剑气把树裁成数截。 若是宁满在此肯定要在心中为师姐鼓掌。 碎云峰修剑道,而剑道的最高境界便是无形化剑。霍不染年仅十六却能把剑气化于掌风,这般高的天赋谁还敢说他们碎云峰掌门空悬,门派衰落。 霍不然伸手一拂,地上的木头缓缓升起高低错落地排列着,一股灵气游离其间聚拢着形体,木头们拼拼凑凑逐渐显出椅子的轮廓。 等到这简易的木轿子大致成型,霍不染停手扫视周围。 这片被污染过的沼泽地树木枯萎,地上随处可见残枝碎叶。她挑了根光秃秃的柳枝绕在其中一根木头上,随后像放风筝一般牵着往回走。 此时的谢公子已经直起身坐在泥沼中。绣满金丝的纱衣早就沾满泥土,那如瀑的长发也粘着杂草。远远看上去整个人从金灿灿的模样变得灰扑扑的。 谢照乘早就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就那么高傲地坐在泥堆里等着对方先开口。 过了会儿,对方果然如他所愿张口了。 “脱衣。” 谢照乘的胸口猛地撞了两下,心道:“我可是会稽谢家的嫡系,符咒世家百年不倒,她居然敢如此欺辱我。” 他从出生起就只有把气给别人受,从来没有受气的道理。于是他从乾坤袋中掏出一物,管你是清泉守还是黄泉守,敢这么对本公子非要让你尝尝—— 他还未嘀咕完,一件带着沉香气味的布料就那么从天而降飘入怀中。 谢照乘愣愣地看着那洁白如雪的外衣,片刻后又仰头看着面前的人。 少女负手而立,没了外衣遮挡更显身姿挺拔。 “脱衣,披上。” 霍不染看着泥中的人道:“我带你走。” “……” 谢照乘抱着手中的小药炉坐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轿子”上,任由旁边的人拉着自己走。 说是拉其实已经是美化,事实上—— “把我抬高点。” “让我同行,不要放在后面。” “什么叫同行你知道吗?就是让我和你同一个水平线上,你现在这个样子和牵……有什么区别?” 要不是看在对方慷慨赠衣又以灵力带着自己的份上,谢公子的脾气早就压不住了。 但他实在对着宛若牵狗的动作看不下去。然而抗争了一路,霍不染都没有回一句话。 这个清泉守真的就和传闻中一样,清冷如泉。 谢照乘摩挲了两下手中的小药炉最后还是妥协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走出这片泥沼?” “不知。” “不知?十二时辰有这个时刻吗?” “……” 过了会儿,谢照乘又闲不住了。 “霍不染,你为什么不御剑?” 无人应答,但谢公子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 “清泉剑是继续送我那些随从了?你这清泉守没了清泉剑——” 霍不染从十二岁与清泉剑产生共鸣,获得传承开始最长听到的一句话便是你是清泉剑的守护人。也从那刻开始,她的名字变成了清泉守。 她原以为谢照乘也会和他人说一样的话,谁知他话锋一转道:“也无所谓。” 霍不染一愣,难得出声问道:“为何?” 谢照乘理所当然道:“剑是剑,人是人。人御剑又不是剑御人,你那一身修为难道不是给自己修的?” 他的语调又微微扬起。 霍不染垂眸不语。 就在此时,沼泽地中泛起大雾。 视野所及之处,一片漆黑。 霍不染把手中的轿子扯近了些,静静站在迷雾中心。 浅薄的雾气外围时不时闪过一团黑气,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这团黑气逐渐向内收拢把两人困在其中。 霍不染两指微动,一根树枝从地上飞入手中,随着灵力的输送干枯的树枝上泛起幽光。 不等黑气再转半圈,霍不染出手如电,树枝直直刺入迷雾。 只听噗嗤一声,凄厉的叫声响起。 树枝打散黑气后迅速回到她的身前,然而迷雾没有散去反而越发浑浊。 又有两团黑气躲在雾中伺机而动。 沼泽地本就易招赃物,配着雷雨天和两个活人气息,更是威力无穷。 “快些破了它们,否则等魔气聚拢我们就走不掉了。” 谢照乘话音未落,地上的树枝都裹着剑气飞了起来。 霍不染抬手一指,树枝瞬间飞入迷雾与黑气缠斗在一起。 以灵气同时操控物体,不止对施法者的灵力要求很高,同时也对操纵的精细度要求极高。 霍不染的最高纪录是同时操控十把剑一个时辰,然而刚才已耗费了大量灵气这些树枝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迷雾已经彻底变成黑雾,两人周围一片漆黑,唯有树枝发出些许微光。 “左边。”谢照乘出声刹那一根树枝从侧面飞出击散黑气。 他抱在怀中的小药炉此刻正噗嗤噗嗤地晃动着,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即将破炉而出。 树枝到底不是剑,霍不染拧眉感受着藏在雾中的魔气。 尖锐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谢照乘突然喊道:“霍不染!” 紧接着,霍不染只觉得唇上一凉,一颗丹药被塞入嘴中。 她咽了下去,再抬眼黑雾散去黑气再也无所遁形。 霍不染虚握手掌,如同挥剑般一甩。 树枝全都掉转方向,以雷霆之势向黑气刺去。 这动作极快,即使有几团黑气想要遁走,也被钉在空中无所遁形。 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喊叫震得人耳膜巨颤,脑中似有针扎般疼痛。 幸好谢照乘早就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只金铃,轻轻一弹发出的声响与鬼泣在空中相撞,随后推着气劲向外扩散。 等风静树止,两人喘着粗气对视一眼。 虽然这是站桩斗法,但他们满头大汗的模样,恐怕都是彼此为数不多的狼狈时刻。 不对。 谢照乘早在之前躺在泥中的时侯就把面子丢了。 但他无论何时都能抬起下巴,摆出一副骄傲模样。 就像此刻,他椅在简陋的木轿中神色矜骄,“我刚才可救了你一命。” 霍不染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拉着木轿在沼泽地里前行。 谢照乘脸色一僵就想发作,然后视线不经意看到她的下摆已经被淤泥弄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3章 第三章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幸好有月色在前方铺路,两人走了片刻终于离了这片沼泽地。 不远处一缕蓝光划破夜空,带着剑光的清泉剑眨眼间浮在空中。 其上流动的泉水在月色映照下更显得清澈出尘。 谢照乘松了口气,不由命令道:“快离开这里。” 然而霍不染并没有如他所说飞身上剑,反而是握住清泉剑往回走去。 “霍不染!”谢照乘看着她又返回那片沼泽地,想去阻止却连一片衣袖也没有碰到。 他这才发现木轿被霍不染停在原地。 这愣神的功夫,霍不染已经踏入泥潭原地起了个手势。 清泉剑受到召唤,剑身微颤,清冽的声响细听下来仿若泉水流淌。 不一会儿,淡色光芒把霍不染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她并拢双指缓慢划过剑身。 拂过之处,泉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剑中溢出,只是水汽浅薄看上去更像是轻灵的雾水。 那数缕雾气飘散到空中又与月光相缠,很快在月色指引下轻飘飘地卷起地上的魔气残留。 魔气残存难以完全根除,要不了几年它们又会重新增长卷土重来。这也是为什么即使魔在百年前已被封印但留下的那一缕魔气却一直飘荡在世间,不生不灭。 在这世间唯有两种方法可以彻底灭了魔气,一是谢家符咒将其封印,二是利用四大神器可将魔气净化。 如今四大神器传承皆已现世,谢家带头在各地建立清台,每年轮换着派人封印魔气。而四位传承所在门派本就有驻地,周边城镇自然划入镇守范围。 这边离碎云峰尚远,应该属于天玄派护佑范围。 当然,每把神器的传承只有一人且平时外出修炼很可能会跑到别的地界上,所以各家定下遇魔皆除的规定。 只是这约定到底有没有遵守却也没什么人会管。 毕竟魔气肆虐,世间之大又怎么可能完全去除。 谢照乘虽出身谢家却未习得半点符咒之术,不过即使他习了依着少爷脾气恐怕也是挑三拣四,看着哪处顺眼就好心封印。要是遇到个称心的估计连看也懒得看。 而不同于谢家搭建清台,分派族人各地封印,赚取美名同时建立威望的做法。修仙门派在净化魔气的时候更是大张旗鼓,大肆宣扬。 传承每次利用神器净化魔气,可算门派大事。首先必有派中长老带头,再挑选几个优秀的弟子,然后带上一串慕名前来刚拜入门下的外门弟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如蝗虫过境向魔气所在地出发。 到了地方,又是摆阵,又是封山,如果遇到海边那更是搅得风起云涌,波浪滔天,反正就一个目的怎么热闹怎么来。 谢照乘没有见过传承施法净化的场面,但这事口耳相传恐怕是瞎子也能说得绘声绘色。 他敲了敲手中的药炉,心道:“这清泉守倒是与世俗背道而驰。” 也罢,既然有免费的戏文可观,他就做一回观众。 衬着皎洁的月亮,黑色的魔块都被白雾托举在空中,霍不染的手指也已经拂到剑首。 只见她夹住剑身轻轻一弹,剑光浮动,清泉剑很快散落成点点星光,与此同时白雾发出柔和的光芒,魔块顷刻间被绞得粉碎。 每一片尘土都带着白雾的光芒,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只只萤火虫在月下飞舞。 霍不染站在原地看着面前黑色的泥沼,不知如今驱散的魔气能否让它重现往日生机。 “这一片人烟稀少,又不在碎云峰镇守范围内,你耗费灵力忙活半天可只有本公子一个看客。” 谢照乘还是没忍住点评一二。 意料之中,霍不染没有理他。 谢公子摩挲着手中的小药炉又看了会儿那个身影,最终把目光落到披着的外衣上。 算了,看在她知我身残气虚,不能受冻的份上就勉强助她一回。 修长手指探入乾坤袋摸出两颗药丸,然后放入随身小药炉中。 谢照乘催出炉火,药炉颤动片刻又归为平静。他打开盖子看都没看就一把抓起往前扔去。 霍不染虽未回头但仿佛身后长了眼睛,抬手一截,数枚隐约透着金光的丹药躺在掌心。 “这是清化丹,能清除魔物腐蚀。人服用了去腐生肌,嗯……草木估计也能药到病除。” 身后的谢照乘停顿片刻,又推翻了自己的话。 “本公子炼制的丹药没有可能一说,过个三年五载这满园春色定是漏了头,想藏也藏不住。” 他说得信誓旦旦,仿佛已经看到那绿意盎然的景象。 如果此刻他师傅药宗宗主在场,绝对会把着胡须连连摇头道:“此子骄倨。” “嗯。” 霍不染握着温热的药丸轻轻一按,然后随手抛去。白色的粉末被微风带着洒落在泥沼之中。 她牵着谢照乘登上清泉剑。 “走吧。” 二人眨眼间便出现在十里之外的绿松镇。 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下,镇外河边一白衣少年正焦急地左右徘徊。 突然空中流光一闪,只听铮的一声,再抬头面前已经多了两个人。 “师姐!” 宁满高兴地迎了上去。 霍不染颔首示意,问道:“人都安排好了?” “嗯。人太多包了两个客栈。谢家一众安排在镇中,我们就在不远处,师姐我带你过去。” 然而还等霍不染回应,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这镇中客栈规模如何?可有金丝蟒纹被褥?本公子饿了,有没有备好宴席?” 宁满这才想起还有一人。他转头看向旁边还未张口,谢照乘又道:“算了先沐浴吧。这次出来得急,有几味熏香没带全你去看看镇上有没有卖。” 宁满的嘴彻底张开了,只是舌头弹了又弹,最后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借着夜色翻了个白眼。 “带路吧。” 霍不染侧身,这时宁满才把藏在师姐后头的人看了个全须全尾。 即使谢照乘已经把身上的白衣藏进了乾坤袋中,整个人坐在简易的树枝上腰板笔直,礼仪端正。但和之前坐在轿辇上的形象相差太大,更不用说他整个人脏兮兮的,还被一根竹枝牵着的滑稽模样。 宁满当下便指着他哈哈大笑。 “谢公子,你这模样哈哈哈哈真像是被牵着的……” “闭嘴!” 谢照乘的脸色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偏偏宁满受够了他的气加上又有师姐在旁边镇压,一路上捧腹笑个不停。 霍不染没管身后两人,就那么用灵力牵着竹枝走在最前。 短短的一段路,三人就这么笑着怒着面无表情着走到了客栈门口。 谢照乘说什么也不肯这幅模样去镇中客栈。 于是宁满只好跑腿把福源喊来。 不一会儿,只剩下霍谢二人相对而立。 谢公子的脸色依旧黑黢黢的,简易的木把手被他挠出几个纹路。 霍不染立在一旁正抬头看着夜空推算明天的天气是否适合飞行。 她已经下山有段时间了,这次委托结束正好带着宁满一起回碎云峰。 “晚霞行千里,看来明日是个好天。” 霍不染颔首道:“嗯。” 谢照乘道:“你就不能多说两个字?” 霍不染不语。 谢照乘又道:“明天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好歹我们共赴泥沼,清泉守没有临别赠言?” 霍不染看他一眼,道:“有。” 谢照乘本也是随口一说,听她这么回反而来了兴致。 “明日让人背着,莫要再生事端。” “……” 谢照乘的脸又与夜色相融。 他默默想着乾坤袋中的衣服,把心中的气压下去了一些。 “公子——!” 谢照乘抬眼,只见福源带着四个轿夫正扛着那华丽的轿辇快步走来。 他的气又顺了点。 然而视线在瞥到一旁明显憋笑的宁满身上时又一下蹿得老高。 你师姐救我一命我暂且不与她计较,但你一个小小的仙门弟子也是能随意嘲笑我的? 他掏出小药炉,在夜色的掩护下炼了颗丹药。 “公子,您还好吗?有没有受伤?福源我看到您从轿子跌下去真是把心跳到了嗓子眼,幸好天有眼……” 宁满听那小厮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不由又朝天翻了个白眼。 就这难伺候的主,天一定是被那乌云遮蔽了双眼才没收了他。 他心中吐槽的功夫,福源已经把自家公子扶到豪华轿辇上,又是披上外衣又是送了杯热茶。宁满心道:霍师姐都离开了,应该也没我什么事了吧。 于是他行了个礼打算回客栈。 “等等,宁修士。” 谢照乘轻轻抓住了他的袖子,一脸真诚道:“这一路来多谢照顾。” “哈哈哈应该的,应该的。” “明日还要麻烦碎云峰的各位了。” 说到师门,宁满又挺起胸膛道:“锄强扶弱,向来是师门宗旨。谢公子你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把你平安送到谢家的。” 谢照乘微微勾起嘴角,又寒暄了两句才乘着轿子离开。 宁满倒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好说话的谢照乘,摸了摸鼻子随后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走入客栈。 绿松镇很小,几人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客栈门口。 谢照乘有些困倦地招来福源,道:“把这件衣服给宁满送过去,然后和他说霍不染在镇外南面十里外遇险,让他速去支援。” 福源看了眼从刚才起就浑浑噩噩跟在他们后头的宁满,犹豫道:“公子,您用了幻觉丹?这……不大好吧。” 幻觉丹,顾名思义会让吸入者产生幻觉,药力大概能持续一炷香。 而经过谢照乘炼制的幻觉丹,效果逼真从未有人识破。不过他这丹药专门就是炼了整人用,所以只要对方依着他的要求做事,须臾就可破解。 “怎么?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福源连连摇头,看看后头又凑到谢照乘耳边小声道:“公子,他好歹是碎云峰的人,如果闹出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谢照乘把白衣扔了过去,“多大的人了,最多也就在外面睡一觉。” 福源看了看那半大的少年,最终只好依照吩咐上前。 谢照乘满意地看着宁满急切地往南面冲去,懒懒抬手一挥。 “伺候本公子沐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沐浴,在谢照乘这里绝对算是件麻烦事儿。 毕竟他是个残废。 而且还是个规矩很多十分挑剔的残废。 当他被舒舒服服放在浴桶里的时候,福源额头上的汗已经濡湿了眼睛上的布条。 “退下吧。” 福源刚要松口气和其他人离开,又听祖宗漫不经心道:“小福子留下伺候。” “是。” 福源应了声等待主子发话,谁知屏风对面只传来了轻微的水声。 等了好一会儿,才听里面说道:“过来。” 福源立刻抬腿往屏风里走去,明明眼睛上绑着布条但他走得稳稳当当不一会儿就到了浴桶边缘。 如果有修仙道友在这里大概要上前请教一句:“小兄弟,你修的是什么道法?” 福源心中道:“什么道法都不需要。只需我十年如一日地伺候公子沐浴,并且无论在何处这屏风、木桶、矮凳的位置都不能改变分毫,那即便是真瞎子来了也能健步如飞。” 可他毕竟不是瞎子,年幼时没少在上面吃苦头。 想当初公子也才豆丁大小,人又瘦坐着更矮,他好几次捏肩的时候都把他摁在水里喝洗澡水。 那时候的公子已经脾气很大,一顿骂肯定是免不了的。但他通常也就动动嘴皮子,倒也没怎么下过惩罚。 福源不由心中宽慰,虽然主子脾气差了点难伺候了点,但人还是不坏的。 “在心中编排我?” 冷不丁响起的声音吓得福源一个激灵,忙道:“怎么会。公子玉树临风,宽厚待人,大家无不对您敬仰有加,像我福源更是时刻把您放在心里当菩萨供着。” “行了。”谢照乘懒洋洋地出声打断他,语调和缓听上去心情不错。 顺了毛的福源心中有些得意,于是顺手拿起矮凳上的玉杯嘴快过脑,道:“公子喝些葡萄液吧,刚冰好的还带着冷气呢。” “……” 断断续续的水声停止了。 福源额头上的汗流的得更快,心道:“我真是个青肚皮猢狲!” 谢照乘闭着眼睛,原本发散的思绪又被拽着回忆起那杯清泉葡萄液。 “呵。” 一道轻笑从他嘴里溢出,福源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既然你喜欢,剩下的都赏给你罢。” “公子,那可有两大桶……” “喝不了?用不用我帮你做两颗健脾通顺丸,让你直通河海岂不快哉。” 谢公子的药,比之毒药还刁钻三分! 福源连连点头,含泪道:“喝得了喝得了!小的这就去喝。” 他再不敢耽误,狗咬腚似的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下谢照乘一人。他抬头舒了口气,果然把气撒在他人身上的时候能让人心情愉悦。 水声重又响起,不过到底是缺了几味熏香,味道闻起来没有平时好闻。 谢照乘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拿过早就摆在矮凳上的一件物什。 那是个手掌大小的墨色圆盘,盘面圆润手感光滑唯有中央开了个小孔。 谢照乘放在手里把玩了会儿,才又去拿一旁堆叠着的空白符纸。 只见他把符纸往那墨盘上一放,轻飘飘的纸张立刻浮在空中。紧接着有道金色光芒从墨盘的圆孔中流泻而出,绕着圆盘表面游走一圈。 等到光芒暗淡,一个金色的阵法出现在墨盘上,而那原本空白的符纸上已经显出字迹。 “照乘侄儿,因何事未归?叔父甚念,望早日归家共团圆。” 谢照乘看了两眼,随后扔进药炉里烧得一干二净。 等灰烬冷透,他才又拿起一张空白符纸一挥而就:明日归。 这带着墨迹的符纸被放在法阵中,不一会儿那墨水像是被法阵吸引着从纸上脱落,眨眼功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一切的谢照乘摩挲着手心的磨盘,这是他儿时吵着要学传音符咒,父亲为了哄他才做的法器。 本是念他年幼,先哄着玩的东西,谁曾想成了多年后他唯一拥有的谢家符咒术法。 许是沐浴的时间多了些,谢照乘今夜的梦里居然破天荒地见到了早就去世的双亲。 可惜梦中的世界总有一团白雾,他怎么也看不真切双亲的容颜。 眼看着父母越行越远,他正想去追突然天空传来一阵巨响。 谢照乘猛地睁眼,清晨的日光亮白刺眼,还处于将醒未醒中的他只觉得世界天旋地转,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 这似曾相识的触感让他咬牙恨道:“霍不染!” 霍不染把他从床榻间提了出来,随后像是丢包袱般又扔回床上。 这一下虽不重,但谢公子蓬头垢面不说,身体还因为腿脚关系扭曲成一种别扭的姿势。 这对时时刻刻注重外在的谢照乘来说绝对是莫大的侮辱。 大概是从未有人敢如此放肆,谢照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抓紧了身下的锦被,用充血的眼睛恶狠狠地看过去。 霍不染的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虽看不清神色但整个人绷得犹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她垂下眼眸,看着床上的人。 由于事发突然,谢照乘身上只穿了轻薄的亵衣亵裤,一双残腿在拉扯间已经有些露在外面。 长久未走路又不沾阳光的脚踝在日光下无所遁形,那苍白孱弱又扭曲的姿势更是显得病态怪异。 谢照乘气得胸口起伏剧烈,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霍、霍姑娘,您别生气别动手,我们公子他受不住啊!” 跟在后面的福源急得团团转,想要上前来扶又怕惹霍不染不快。 “小满在何处?” 霍不染语调微凉,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淡色的眼眸看人的时候却像是带着冰。 谢照乘不答,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她。 “小满在何处?” 霍不染又问道。 谢照乘道:“你是第一个这么对我的。你当真以为我好说话?” 霍不染微微拧眉,伸手一指充沛的灵气朝着谢照乘直直冲去。 那如剑锋般凌厉的气道就停在谢照乘面前三寸处,锋利的边缘轻而易举割断漂浮的发丝。 “回答。”霍不染沉声道。 她从来都是一副清清淡淡,喜怒哀乐没什么变化的表情。现在这种生气的模样,恐怕从未有过。 谢照乘却仿佛嫌这把火不够烧,非要再往里面添柴加火。 “霍清泉真是有趣,居然跑来问我你的师弟在哪里。这里都是谢家奴仆,难道你觉得自家师弟也是我的仆从?” 霍不染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握紧了。 “既是我奴仆,那我自当竭尽全力去寻。只是谢某不知,碎云峰居然已经落得如此——” “公子!” 福源在关键时候扯开嗓子阻止了谢照乘的继续作死。 他颤巍巍从后头跑出来,一边观察着霍不染一边小心往主子方向蹭去。 “清泉守,宁公子他在镇外南面十里处歇息,公子昨夜……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 霍不染不语。 福源又挪两步劝道:“主子身体特殊,受不住这种姿势压迫,您若不信可否等一柱香的功夫,我们与您一同去寻。” 霍不染不置可否,目光掠过那双微微发抖的腿。 谢照乘对他人视线一向敏感,立刻梗着脖子绷直身体企图掩盖双腿的异状。 然而残腿并无知觉,再多的掩饰也是徒劳。 霍不染默了默终是收回手,道:“不用。” 镇南十里外,是一大片花海。起伏的绿坡上野花层叠,藤蔓蜿蜒,衬着炎炎夏日有了几分春日情趣。 花海的中央拥簇着一棵巨大的古树,那是棵没有半点绿叶,枯枝繁杂,树皮枯皱的老树。 毫无生机的枯树下方却汇聚着爬坡而来的小溪,溪水四周长着紫色的花朵,水流呈环状把古树圈在中间。 霍不染在花海外围驻足片刻,没有察觉到宁满的气息。 她召出一块手掌大小的门派玉符,与普通传讯玉牌不同,这块玉符周身缠绕着一股淡淡的紫色气流。 这是碎云峰世代相传的玉骨,共有一对,只要往其中注入灵力就可以传讯。传递的距离与注入的灵力深厚有关,若注入足够的灵力那么即使对方远在天涯彼此之间也可以实时通讯。 而相应的,如果注入灵力低微,那么通讯的距离也会相应缩短。 这对玉骨在霍不染获得传承的时候由长老一并授予,她遵循师门教诲时刻带在身上。 而另一块则会给予门派中入门最小的弟子,如此对方若有危险无论身在何处她都能感受到前去支援。 这枚带着门派责任的玉骨如今正好传到宁满身上。 她轻轻点了点玉骨,“归”字浮现。 紫光闪过,玉骨恢复平静。 只有对方接收到讯息,字体才会消失。 看来宁满就在这里。 她收起玉骨抬脚踏入花海。 原本密集的花朵像是感知到了外人的气息,纷纷歪向一旁为她让路,等脚步远去又自发聚拢。 很快,霍不染来到那棵形状诡异的古树面前。 然而除了一开始的野花避让外,再没有异象发生。 玉骨不会出错,这个地方定有古怪。 霍不然虚张五指磅礴的灵气溢散开来,周围的生物一瞬间都笼罩在她的气息之下。 她闭上眼,用灵力代替五官游走。 过了片刻,灵气收拢,霍不染皱起眉。 她查遍了每一处,然而灵气无所归,这里什么都没有。 第5章 第五章 人怎会凭空消失? 难道是宁满被人带到其他地方,而玉骨恰巧遗落在这里? 霍不染在心中否定了这些推测,她能感觉到宁满就在此处,可是由于某些原因却找不到。 她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 碎云峰主修剑道,对于机巧符阵并不精通。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如此良辰,宁满应该感谢我让他来此过夜。” 谢照乘窝在轮椅中,这次没再前呼后拥而是只带了福源一人。 他换了身淡青色的丝绸长衣,一头青丝用翡翠簪子束起,整个人懒懒地躺在宽大的轮椅中看起来像是贵公子出游。 霍不染转身过来,谢照乘却是看也不看她,自顾自地扇着扇子赏花。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一旁的福源看不过去,向霍不染行了个礼,道:“清泉守,我家公子是来向宁公子赔礼道歉的。” 谢照乘啪地合上扇子不发一言。 霍不染点头回礼,径直向主仆二人走去,也不废话直接说道:“小满失踪了。” 福源吓了一跳,当下伸长脖子四处探寻。 谢照乘轻轻皱起眉,但还是一语不发。 霍不染又道:“你可有法子找到他?” 谢照乘往后靠了靠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我为何要帮你?” 霍不染的下巴动了动,尽量平心静气道:“你把他引于此地,如今他失踪了。” “那又如何。”谢照乘几乎是在她话音刚落就接话道:“兴许是他半夜贪玩跑了,我只是让他来这里走一走却不能都怪我吧。” “……” 谢照乘又打开扇子晃了两下慢悠悠道:“何况这里的景色也没亏待他。” 霍不染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冷了。 福源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唯恐她动手。 好在风吹了几轮,两人间谁也没再说话。 谢照乘舒了口气,终于肯掀起眼皮正眼瞧人。 “你若想求我帮忙那就该拿出点诚意。” 霍不染两手背在身后,腰板笔直,仪态端正,“你想如何?” “很简单。”谢照乘打了个哈欠,“首先你需为早上之事向我道歉。然后再做我一月侍从。” 这是他在来时就想好的,让一向受同辈敬仰的霍清泉给自己端茶送水,看她冷着脸服侍自己,他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霍不染这种天资卓越之人绝不可能为奴为婢,不过没关系他有的是—— “好。” 嗯?她居然答应了? 谢照乘心里一堵。 她到底有没有修仙者的傲气?作为四大神器的传承人,居然就这么任人踩在脚下? 他的气又不顺了。 霍不染敏锐地察觉到对面又开始生气,她有些不解但还是两手交错在胸前行了个礼。 “谢公子,早上的事是我鲁莽了。我向你道歉。” 以霍不染的为人处事,清晨强闯他人居所,还威胁恐吓残疾之人确实违背师门规训。 她躬身半晌才直起身看着谢照乘,“我为碎云峰入门弟子,不可再改投他人门下。不过谢公子若助我寻到小满,一个月内你若遇险我必舍命相护。” 谢照乘抬头看着她,扇子轻轻敲击着掌心没有开口。 “嗷——!” 一声嚎叫打破沉默。 谢照乘揉了揉发胀的额角,无奈问道:“你唱哪出戏?” “我、我就是有些没忍住。”福源挠挠脸回道。 什么是以德报怨,什么是宽大胸怀,什么才是真正的修仙强者,他在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下人的表现严重破坏了谢公子的气场,他看着一脸认真望着自己的霍不染只好努努嘴道:“好吧。” 霍不染点头,“君子一诺,当重千金。”她顿了顿,又道:“如此,谢公子必助我寻到小满。” 她的声音较平时低沉些许,但谢照乘也没放在心上随意点了点头。 一个地方明明有人却探寻不到,只能是有阵法阻隔。 谢照乘出身符咒世家,理论上解阵应是信手拈来。 但他自幼离家拜入药宗,对于家族里世代相传的符咒之术是一窍不通。 但幸好,他能制药。 从乾坤袋中抓出药引再召炉火,然后像是掷骰子般把药炉晃得砰砰作响,不一会儿两颗清心丸就做成了。 “公子,我的呢?” 谢照乘把丹药扔进嘴里挥了挥手,“后头待着去。” 福源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花海尽头只剩霍谢二人相对而立。 丹药入肚的刹那,风向突然变了。 目之所及,万物褪色,唯有花海殷红如血。而在这结界中,那棵枯萎的巨树竟然长出了树叶,只是树叶颜色血红坠在焦黑的枝条上更显得阴森可怖。 “树有问题。” 霍不染早就祭出清泉剑,蓝光掠去,一剑刺向古树。 叮—— 剑身震颤,被树前凝聚的白色屏障挡下。 谢照乘面上不显,心中却道:“这清泉剑好歹是神器,居然没有一击得手,看来此地太过凶险不宜久留。” 下一瞬,清泉剑光芒大盛刺得更深。 屏障终究抵挡不住,表面已有裂痕。 可就在破开之时,后方静立的古树猛地伸出枝条朝两人刺去。 清泉剑迅速回守,挡下这一击。 可是枯树未给喘息时间,满树枝条疯狂生长飞向天空,然后如箭矢般从天而降。 霍不染上前两步,驱使清泉剑近身游走,把靠近的枯枝斩于剑下。 空中缠斗还未停歇,地上的变故又陡然升起。 “花海在蔓延!”谢照乘发现异状立刻拉着面前人的袖子,“这花诡异,别让它靠近。” 霍不染凝聚灵力于指尖就地一划,瞬间扫除一片。 然而血花很快又蔓延过来,她一手操纵清泉剑,一手对付花海虽还显得游刃有余但一时也进退两难。 谢照乘心中着急,躲在她身后把脑海中的药宗典籍翻了个透。 结界之中并无实体,不能用普通药物对付。幸好他乾坤袋中灵材众多,平日里又最爱创制功效奇异的丹药。 不过这破除阴邪之物的丹药炼制过于费时,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召唤炉火慢慢熬制,谢照乘直接把灵材扔进药炉再划开手指滴入鲜血。 眨眼间,血雾被灵宝吸收殆尽,淡红色的灵草从药炉中浮现。 这时花海已把二人包围,霍不染的手快得只能看出残影。 谢照乘不再耽搁,立刻把灵草推出同时喊道:“打碎它!” 霍不染抬手一划,剑气破空而去直接把灵草粉碎在空中,一股香气立刻弥漫开来。 原本疯狂生长的血花像是感受到了威胁,猛地止住势头随后竟然慢慢向后撤退。 没了它们的阻隔,霍不染直接握住清泉剑振臂一挥,剑气在空中幻化出无数道弯月,每一个都准确无误地切断枯枝。 不等枯树再次生长,她抬手一指,剑破长空直接钉入树中。 瞬间,舞动的树枝缩了回去,黑白的世间又恢复平静。 “结束了?” 谢照乘从她背后探头。 “嗯。” 霍不染抬脚向古树走去。 谢照乘松了口气刚想跟上,突然地面震颤轰鸣声在耳畔炸响。 他定睛一看,那被钉住的古树身上突然绽出血红光芒,紧接以他们为中心的八个方位都蹿出相同枯树。 每一棵刚破土就探出碗口粗的树枝,八根枝条就那么在空中纠缠到一起。随后隐有血红阵法从中溢出。 “不能让它结阵!” 清泉剑咻地横扫过来,就在剑气即将碰触的刹那,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霍师姐……” 是宁满! 霍不染止住攻击抬头看去,“小满?” “霍师姐……是你吗……”那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你在何处?” “我不知……这里好黑,有东西在……” 话音戛然而止。 枯树、血花、法阵就像是被大火烧毁的余烬,缓缓消失在视野中。 霍不染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耳边传来福源的喊声。 “公子、霍姑娘,你们没事吧!” 霍不染回头,看着轮椅上歪倒的人道:“你做了什么。” 强行催生破幻丹让谢照乘感觉十分疲累,他微闭双目轻飘飘地回道:“破阵救你我出来。” “不需如此,我自有方法。” 谢照乘撑着头,窝在轮椅中轻笑一声,“什么法子?阵法即将结成,你却在最后一刻停下攻击,世间阵法玄妙,你我并不精通此术留在那里危机四伏。” 霍不染拂袖道:“当时已快找到小满,我尽力一搏并非没有胜算。” 谢照乘不语。 霍不染见他面色苍白,终是退了一步。“你且休息片刻,随我再入幻境。” 谁知谢照乘听了却是果断拒绝道:“我才不会再入那里送命,要去你一个人去。” 霍不染皱眉,“你已应我一同寻到小满。” “我只是见你诚心恳求才好心相助。何况刚才已找到你师弟,总不能还拉我一起送死。”谢照乘感觉头疼欲裂,说的话也愈加不留情面。 霍不染沉声道:“你想毁约?” 谢照乘被她激起了脾气,“何来约定?我救你一命你不感恩也就罢了,现在还胡搅蛮缠。” 他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呼出的气愈加滚烫,“你想救师弟那就去闯,非要拉我做甚。我又不欠他什么!” 此话一出,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福源虽为他人奴仆,但心中的天秤早就倾向霍不染。主子害人师弟失踪,却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不欠他人这种话,即使清泉守品行端方但若打起来他定支持…… 谢照乘刚说完话就有些懊悔地咬了咬唇,然而他从不知道歉二字如何写,干脆闭眼不理。 三人面对而立,谁都没有出声。 就在福源想要打破沉默做个和事佬的时候,霍不染转身轻叹道:“罢了。膏粱子弟,率皆如此。” 谢照乘只觉当头一棒,气得连连点头,“好,我是纨绔子弟,你是高风亮节的清泉守。” 他撑着轮椅,第一次把脊背挺直,“既然如此,我就看看你这神器传承有几分本事。” 说罢不等他人反应,快速祭出法器施法催动。 刹那间天空乌云密布,雷声滚滚。 一道泛着紫光的闪电破云而出,朝霍不染快速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