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寒夜,鹅毛大的飞雪在沉寂的街巷上方簌簌飘落。
虞之微微微仰起头,透过自己眼前那早已发硬的蓬乱脏发望见远空处依稀散着的火光,枯涸的眼底竟是有了零星笑意。
好稀奇,今夜竟有行军进城。
眼边的巷口前匆忙跑进三名收摊晚了的小贩,几人拎着歪七扭八的包袱,低声交流着。
“这样的阵势,怕是又有一段时日吃不上饭了。”
“可不是吗,上回不知道是谁,搞什么起义,弄得我家吃不上饭,差点就要去啃树皮了。”其中一裹着蓝白头巾的人说道。
三人中最为高大的一人哼了哼气,皱起的胡子抖了又抖:“他奶奶的,再这样搞我们老百姓,我也要跟着去起义了,好歹能吃上饭!”
随即,三人的交谈在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哼里戛然而止。
下脚之人很快收回自己的脚,见那三人齐齐站在一旁,虞之微试图缩进几分自己那轻微发颤的手,无奈冻得厉害,脑子里想着收回来,可实际上根本做不出这个动作。
巷子漆黑,三人又光顾着说话,自然没注意到被裹在一卷烂草席里的人。
想必见怪不怪,又都是成年男子,见此只是低头沉默片刻,旋即噤了声疾步离开。
虞之微低垂着眼,望着自己鼻尖处冒出来的热气,艰难地扯了扯唇。
早在几个时辰前,她便被人从那囚了她整整一个月的黑屋中拖了出来。彼时她已变得骨瘦如柴,肤色也白的似鬼,好在是冬日,身上就算脏污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异味,只是到底行动受限,早已不复当初那般洁净。
还唬了一遭来拖她的小厮。
原是来了两个人的,可见她当时那副模样,两人便猜起拳来,谁输了谁去拖她。
虞之微当时便暗暗记着这笔帐。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竟就这样被扔了出去。
一卷破草席,竹席上透着一股干冷的臭味,上面还有几个被老鼠啃啮过的咬洞。
就是这样一卷破草席,决定了她的死法。
草席前头粘着一团乌糟糟的脏发,尾则露着一双红得发黑的赤脚。
她迎面躺在地上。
毫无任何体面。
冰冷的躯壳下是以一颗充满怨气的心脏在支撑着她活着。
“冯湫,你够狠。”
原是带着满满求生意志的虞之微,脑中不断刻画那两名小厮的面容,生怕自己忘了,可在她被冻晕后醒来的那一瞬间,眼中求生意愿荡然无存。
因为濒死前脑中涌现出的大量记忆令她觉得荒唐无比。
熟悉却又陌生。
如同陡然泄洪的坝地般在她脑中横冲直撞。
等她完全接受这些记忆,她就变成了一只在案板上且脑袋已经被木槌狠狠敲击过的鲜鱼。
她不是虞府的虞之微。
她是福利院长大的虞之微。
是那个有着先天性心脏病被亲生父母抛弃了的虞之微。
活了十几年,快死了才告诉她她其实是穿越来的!
老天到底想做什么?!
二者其实没有相差太多,都是一样的命苦。
穿越到这副身体之前,她恰巧满十八岁,也正好拿到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可她却死了。
死于心脏病发作,未及时吃药而一命呜呼。
原身八岁时被人蓄意推下池塘,磕了头,溺死于淤泥浊水之中。而恰巧此时,虞之微附到了她的身上。
同名同姓,虽不同命,但也算同病相怜。
都是不受人待见的。
可惜虞之微失了记忆,同原身的记忆混淆起来,竟真真认为自己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但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几分原身没有的成人心性。
她不觉有任何问题。
可二人性格终究有差,也使得虞之微在此后走上了一条愈发扭曲的道路。
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恢复了记忆。
虞之微恢复神智的那一霎,简直想怒骂一声操蛋的老天。
但她张不了口,动怒半天也才吐出一个字:“......操。”
转念一想,万一死了就回去了呢?
回到十八岁生日当晚,然后准备接下来美好的大学生活。
虞之微这么想着,眼皮逐渐沉了下去。
可幻想自己未来美好生活的同时,忽而又浮现出一张脸来。
就是模糊了不少。
那是谢望雪的面容。
疏离冷淡,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哪怕天塌了他那张脸也不会有任何崩塌。
至于为何会想起他来,虞之微只给找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在这虞府,虞之微只和他的关系要比旁人缓和些。
没有这份迟来的记忆前,虞之微最开始是这么想的,可越到后面,她越觉得这虞府中并无任何一人愿意亲近她。
只要是她,不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喜欢她。
生来便是惹人嫌的存在。
所以她泯灭了那最后一丝孩童时期留下的温情。
而如今恢复了记忆,虞之微更是不屑。
反正要死了,都恨一遍也无所谓。
雪点飞溅在深巷各处,蜷缩成一团的人终是闭上眼,暗骂一声。
晦气。
兵马踏地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虞之微几乎没了知觉,唯有这掺着风啸的整齐步伐声越来越重,像是有三架大鼓落在她耳边重重敲捶,撞着她的耳膜,几近聋破。
好惨。
虞之微。
下辈子要是没回到原来的世界,就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吧。
原以为再次睁眼,是会回到自己刚租下的小房间里,可没想到,是谢望雪那一张脸。
嘴里还泛着一丝丝甜意。
不过这丝丝甜被虞之微当作了自己死前肾上激素的作用。
虞之微心想:假的,假的,假的。
模糊的轮廓在火光映照下逐渐清晰。
虞之微:“......”
谢望雪皱着眉,垂眼凝视着她。
石头硬的盔甲抵在虞之微几近被摇散架的身子上,她觉得自己肯定在做梦。
可为什么临死前的梦是梦见谢望雪来救自己?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是谁?”
夹着霜意的嗓音自上方传来,似是比那风刀还要利,激得虞之微混不吝打了个颤。
这不是梦。
谢望雪爱干净得很,她这么脏,怎会被他如此不嫌脏恶的搂着。
虞之微身子回暖许多,但仍是提不上力气。隐隐猜测到什么,她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微微张口,发现自己的关节似乎得以动弹的空间大了许多。
谢望雪微微侧耳。
“冯湫。”
谢望雪眼下覆着一片淡影,他用着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想让她怎么死?”
虞之微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蜷了蜷麻意遍及的手指,攀到他的冷盔上。
谢望雪竟是破天荒地握住了她的手,似要言语,却被虞之微接下来的话语冲击到。
望见那双往日令她念想又怨恨的黑色瞳眸兀地震了震,虞之微眼中戾意更甚。
“谢望雪......”虞之微面容有些狰狞,她吃力道:“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谢望雪怔然一瞬,眼神迷茫:“你恨我?”
话毕,浓重的血腥气自二人间铺天盖地袭来,迷茫的人蓦地慌乱起来,他的手在虞之微那张巴掌大小的脸蛋上胡乱擦拭着,可脏了整只手,也没能擦净她脸上的血污。
气息微弱的人在此刻是像断了芯的蜡烛,死气沉沉。
谢望雪抱着逐渐失温的尸体在雪地中默了好半晌。
不知何时,他忽而扯唇笑了一声。
“虞若华......”
*
“女公子?女公子?”
细润的嗓音不断回绕在虞之微耳边,听得她脑袋有些发昏。
似是仍沉浸在雪地之中,一双手紧攥着被褥不放。
“冷......冷......”
“冷?”一旁催着人起床的侍女狐疑地看向炉子里的炭,皱眉道:“不应该啊,今儿个刚发的炭,怎会冷?”
“冷死最好,省的我们被留在这伺候她。”另一旁的高个子侍女翻了个白眼,不耐道。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走到房门口,正要准备关门,便被那突然惊坐而起的虞之微吓了一跳。
“活了......”那名催着人起床的侍女发懵道。
另一名低声骂道:“活什么活?人还没死!”
“......”
虞之微从床上猛地坐起,揪着自己跳动异常的心脏急促喘息着,似要将周围空气尽数掠夺而来,使得她的胸腔剧烈翻涌的同时还隐隐作痛。
待她冷静下来观察四周,原本舒展的眉头倏尔蹙起,她径直翻下了床,也不管这被子是否还挂在自己身上,只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心凉了半截。
片刻,她将视线对准了站在门口被吓到的二人。
“你们......”虞之微冷眼道:“过来。”
二人逐渐回过神来,见她唤人前去,相视一眼便慢步往前走去。
待其靠近,虞之微便指着那名平日负责唤自己起身的侍女,淡笑道:“你,抽她一巴掌。”
两人惊愕,连连跪下,“婢子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女公子不快?”
虞之微没有回答二人的疑问,而是继续道:“你不动手,我就让她来动手。”
俄顷,那名高个子侍女先一步动了手,清脆的巴掌响声回荡在屋室前厅内,另一名侍女眼中含泪地捂着自己的侧脸,委屈不甘都藏在其中。
虞之微看向那双委屈的泪眼,问:“痛吗?”
她点头。
得了肯定,虞之微气笑一声,旋即撞向一旁的柱子。
“女公子!”二人尖声道。
*
虞之微是被疼醒的。
起身时已是黑夜,她口干舌燥,颤颤巍巍扶着自己那快要炸开的脑袋,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能再用些力气。
要是再狠些,说不定就死了。
你说这不给她送回去就算了,把她送回来是什么意思?
谁要这狗屁的重生!
这破地方她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乱世、世家、不受宠......
这buff不叠满了么。
让她变成隔壁孙府的一条狗都行,好歹养尊处优,哪会像现在这样,连顿饭都吃不饱。
越想越气,虞之微坐了下来,猛地灌了自己一壶冷茶,冲外喊道:“金春!徐怜!”
喊得激动了,虞之微又弱下声来,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脑袋,“金春......徐怜......”
此时门外守夜打盹的二人听到这不似凡人的叫唤,瞬间睡意全无,毛骨悚然地对视一眼后,又听见屋内的传唤声。
“金春......徐怜......”
待二人听清这声音来源是屋内传来后,非但没有松口气,二人只见对方的眼底涌现的更甚惊惧之色。
徐怜朝金春甩了甩眼色,金春闭眼拒绝她的示意,反倒上手推她,低声道:“你去你去,万一我进去,她又撞柱子怎么办?”
徐怜抓着她的手,同样低声道:“你要我死吗?那日她不知道发什么疯来找我们麻烦,找完麻烦还自己撞柱子上!咱俩差点就被安了个谋害世家子嗣的罪名,要不是管事的极力劝保,我们就要被投进春苑那口井里活活淹死!现在让我去,她万一又发疯伤害自己,怕是连带我父亲母亲一起死了。”
金春怯声道:“那怎么办......?”
徐怜将她拽到身前,道:“这样,咱俩一起进去,她要是再发疯,你就摁住她,我去叫人来,这样也能解释那日之事。”
瞧着徐怜威胁的眼神,金春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此时屋内已托着脑袋走到房门口的虞之微听着二人的私语声,扯了扯唇。
待这扇令人胆颤的木门被推开,虞之微低垂着眼,朝瑟缩的二人幽幽说了句:“我要用膳~”
“啊!!!!”
女子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又骤然落下。
因这虞府规矩森严,哪怕是极度害怕,二人也能快速反应过来捂死自己的嘴,生怕被人听到。
虞府有规,戌时三刻过后,府内不得喧哗有声。
虞之微微眯着眼,吓唬道:“叫啊,马上就来人将你们拖去沉井。”
金春徐怜纷纷摇头,望着眼前头上一圈白,头下一身白的女子,惊恐的眉头时上时下地跳着。
“我饿了。”虞之微耐心提醒道。
金春徐怜斜眼对视后,又看向虞之微,眼中惊恐不减反增。
虞府有规,酉时过后,不得用膳。
这虞之微以往是最遵规守矩的,今儿个撞了脑袋,怎得将规矩都忘光了?
怕不是真疯了?
金春本想开口提醒,但被徐怜及时制止。
徐怜将捂嘴的手放下,面色有些为难,道:“女公子,府里有规,您莫要为难我们,不过厨院里应当有吃食,我们只是奴婢,之前就因你撞了头而被打了几棍子,若是现在再去打破虞府之规,怕是要丢了性命。”
虞之微听她这一番言辞,说得极为有理,眼看着要点头,在她们满是希冀的目光下却只是将脑袋昂得更高了些。
她冷笑一声,“万一被发现,我这心里就不爽快了,凭什么用膳要我亲自去厨院?这不是你们做奴婢的该做的么?”
听她这语气,金春徐怜忍不住连连打颤。
徐怜一把将金春往前推去:“女公子,她!她愿意陪你去!”
金春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怜,已是又惊又惧,此刻眼眶更是蓄满了泪。
她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只得跪下,声音颤抖道:“女公子......奴婢......”
虞之微故意拉长尾音道:“嗯?”
金春抬眼望向一旁幸灾乐祸的徐怜,一边看向正等她下文的虞之微,左右都是死,反正这府里只有她一人,死就死吧。
金春颤声道:“婢子愿陪同女公子前往厨院。”
虞之微颇为欣慰地笑了笑。
避开了巡夜的人,虞之微和金春终是来到了厨院。
“你在这守着,”虞之微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抖如筛糠的金春,“要是有人来,记得喊我。”
金春面如死灰地点头。
虞之微也不管她,拿着火折子进门就开始搜罗起来。
这虞府规矩就是多,什么走路姿势要端庄,速度不可过快,也不可过慢;什么一日二食,不可贪多......
养出来一群鬼。
过了饭点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虞之微气得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她朝灶台走去,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把那灶台坑洞里头也都仔细翻了翻,就是想着这是不是会有人偷偷藏东西在这。
可惜没有,还吃了一脸锅灰。
虞之微饿的没力气,脑袋又疼,只得坐靠在灶台旁想法子。
正凝神间,上方忽而飘来一缕影子,起初还不明显,但过了片刻,这道影子似乎完全笼罩住了自己。
虞之微迅即起身,举起火折子便往前一照。
似是讶异他的出现,泛着丝丝疼痛的脑袋里忽而浮现出临死前的记忆。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但却相同的脸在此刻完美重叠。
“谢望......长兄?”
那张冷淡的面容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虞之微却深深切切感受到了,面前之人此刻周遭的气势,浑像那夜半时刻凝结在枝叶上的霜,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殆尽。
清俊面容上浮着浅淡近无的笑意。
“若华,好久不见。”
虞之微打了个寒噤。
按理来说,她是重生在自己十五岁冬,回到这副险些病死的身体里。
这是她活了十几年来生过的最大一场病。
病到什么程度呢?大抵是幻觉出了谢望雪回来,回来看她。
寒霜夜里,看见他端着碗,拿着甜糖,轻声哄着自己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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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