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微》 第1章 第 1 章 刺骨寒夜,鹅毛大的飞雪在沉寂的街巷上方簌簌飘落。 虞之微微微仰起头,透过自己眼前那早已发硬的蓬乱脏发望见远空处依稀散着的火光,枯涸的眼底竟是有了零星笑意。 好稀奇,今夜竟有行军进城。 眼边的巷口前匆忙跑进三名收摊晚了的小贩,几人拎着歪七扭八的包袱,低声交流着。 “这样的阵势,怕是又有一段时日吃不上饭了。” “可不是吗,上回不知道是谁,搞什么起义,弄得我家吃不上饭,差点就要去啃树皮了。”其中一裹着蓝白头巾的人说道。 三人中最为高大的一人哼了哼气,皱起的胡子抖了又抖:“他奶奶的,再这样搞我们老百姓,我也要跟着去起义了,好歹能吃上饭!” 随即,三人的交谈在一声极其微弱的闷哼里戛然而止。 下脚之人很快收回自己的脚,见那三人齐齐站在一旁,虞之微试图缩进几分自己那轻微发颤的手,无奈冻得厉害,脑子里想着收回来,可实际上根本做不出这个动作。 巷子漆黑,三人又光顾着说话,自然没注意到被裹在一卷烂草席里的人。 想必见怪不怪,又都是成年男子,见此只是低头沉默片刻,旋即噤了声疾步离开。 虞之微低垂着眼,望着自己鼻尖处冒出来的热气,艰难地扯了扯唇。 早在几个时辰前,她便被人从那囚了她整整一个月的黑屋中拖了出来。彼时她已变得骨瘦如柴,肤色也白的似鬼,好在是冬日,身上就算脏污却也没什么太大的异味,只是到底行动受限,早已不复当初那般洁净。 还唬了一遭来拖她的小厮。 原是来了两个人的,可见她当时那副模样,两人便猜起拳来,谁输了谁去拖她。 虞之微当时便暗暗记着这笔帐。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竟就这样被扔了出去。 一卷破草席,竹席上透着一股干冷的臭味,上面还有几个被老鼠啃啮过的咬洞。 就是这样一卷破草席,决定了她的死法。 草席前头粘着一团乌糟糟的脏发,尾则露着一双红得发黑的赤脚。 她迎面躺在地上。 毫无任何体面。 冰冷的躯壳下是以一颗充满怨气的心脏在支撑着她活着。 “冯湫,你够狠。” 原是带着满满求生意志的虞之微,脑中不断刻画那两名小厮的面容,生怕自己忘了,可在她被冻晕后醒来的那一瞬间,眼中求生意愿荡然无存。 因为濒死前脑中涌现出的大量记忆令她觉得荒唐无比。 熟悉却又陌生。 如同陡然泄洪的坝地般在她脑中横冲直撞。 等她完全接受这些记忆,她就变成了一只在案板上且脑袋已经被木槌狠狠敲击过的鲜鱼。 她不是虞府的虞之微。 她是福利院长大的虞之微。 是那个有着先天性心脏病被亲生父母抛弃了的虞之微。 活了十几年,快死了才告诉她她其实是穿越来的! 老天到底想做什么?! 二者其实没有相差太多,都是一样的命苦。 穿越到这副身体之前,她恰巧满十八岁,也正好拿到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可她却死了。 死于心脏病发作,未及时吃药而一命呜呼。 原身八岁时被人蓄意推下池塘,磕了头,溺死于淤泥浊水之中。而恰巧此时,虞之微附到了她的身上。 同名同姓,虽不同命,但也算同病相怜。 都是不受人待见的。 可惜虞之微失了记忆,同原身的记忆混淆起来,竟真真认为自己只是个八岁的孩童。 但骨子里还是保留着几分原身没有的成人心性。 她不觉有任何问题。 可二人性格终究有差,也使得虞之微在此后走上了一条愈发扭曲的道路。 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恢复了记忆。 虞之微恢复神智的那一霎,简直想怒骂一声操蛋的老天。 但她张不了口,动怒半天也才吐出一个字:“......操。” 转念一想,万一死了就回去了呢? 回到十八岁生日当晚,然后准备接下来美好的大学生活。 虞之微这么想着,眼皮逐渐沉了下去。 可幻想自己未来美好生活的同时,忽而又浮现出一张脸来。 就是模糊了不少。 那是谢望雪的面容。 疏离冷淡,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哪怕天塌了他那张脸也不会有任何崩塌。 至于为何会想起他来,虞之微只给找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在这虞府,虞之微只和他的关系要比旁人缓和些。 没有这份迟来的记忆前,虞之微最开始是这么想的,可越到后面,她越觉得这虞府中并无任何一人愿意亲近她。 只要是她,不论她做了什么,都不会有人喜欢她。 生来便是惹人嫌的存在。 所以她泯灭了那最后一丝孩童时期留下的温情。 而如今恢复了记忆,虞之微更是不屑。 反正要死了,都恨一遍也无所谓。 雪点飞溅在深巷各处,蜷缩成一团的人终是闭上眼,暗骂一声。 晦气。 兵马踏地的脚步声愈发清晰,虞之微几乎没了知觉,唯有这掺着风啸的整齐步伐声越来越重,像是有三架大鼓落在她耳边重重敲捶,撞着她的耳膜,几近聋破。 好惨。 虞之微。 下辈子要是没回到原来的世界,就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吧。 原以为再次睁眼,是会回到自己刚租下的小房间里,可没想到,是谢望雪那一张脸。 嘴里还泛着一丝丝甜意。 不过这丝丝甜被虞之微当作了自己死前肾上激素的作用。 虞之微心想:假的,假的,假的。 模糊的轮廓在火光映照下逐渐清晰。 虞之微:“......” 谢望雪皱着眉,垂眼凝视着她。 石头硬的盔甲抵在虞之微几近被摇散架的身子上,她觉得自己肯定在做梦。 可为什么临死前的梦是梦见谢望雪来救自己? 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是谁?” 夹着霜意的嗓音自上方传来,似是比那风刀还要利,激得虞之微混不吝打了个颤。 这不是梦。 谢望雪爱干净得很,她这么脏,怎会被他如此不嫌脏恶的搂着。 虞之微身子回暖许多,但仍是提不上力气。隐隐猜测到什么,她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微微张口,发现自己的关节似乎得以动弹的空间大了许多。 谢望雪微微侧耳。 “冯湫。” 谢望雪眼下覆着一片淡影,他用着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想让她怎么死?” 虞之微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蜷了蜷麻意遍及的手指,攀到他的冷盔上。 谢望雪竟是破天荒地握住了她的手,似要言语,却被虞之微接下来的话语冲击到。 望见那双往日令她念想又怨恨的黑色瞳眸兀地震了震,虞之微眼中戾意更甚。 “谢望雪......”虞之微面容有些狰狞,她吃力道:“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谢望雪怔然一瞬,眼神迷茫:“你恨我?” 话毕,浓重的血腥气自二人间铺天盖地袭来,迷茫的人蓦地慌乱起来,他的手在虞之微那张巴掌大小的脸蛋上胡乱擦拭着,可脏了整只手,也没能擦净她脸上的血污。 气息微弱的人在此刻是像断了芯的蜡烛,死气沉沉。 谢望雪抱着逐渐失温的尸体在雪地中默了好半晌。 不知何时,他忽而扯唇笑了一声。 “虞若华......” * “女公子?女公子?” 细润的嗓音不断回绕在虞之微耳边,听得她脑袋有些发昏。 似是仍沉浸在雪地之中,一双手紧攥着被褥不放。 “冷......冷......” “冷?”一旁催着人起床的侍女狐疑地看向炉子里的炭,皱眉道:“不应该啊,今儿个刚发的炭,怎会冷?” “冷死最好,省的我们被留在这伺候她。”另一旁的高个子侍女翻了个白眼,不耐道。 两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走到房门口,正要准备关门,便被那突然惊坐而起的虞之微吓了一跳。 “活了......”那名催着人起床的侍女发懵道。 另一名低声骂道:“活什么活?人还没死!” “......” 虞之微从床上猛地坐起,揪着自己跳动异常的心脏急促喘息着,似要将周围空气尽数掠夺而来,使得她的胸腔剧烈翻涌的同时还隐隐作痛。 待她冷静下来观察四周,原本舒展的眉头倏尔蹙起,她径直翻下了床,也不管这被子是否还挂在自己身上,只看着周遭熟悉的摆设,心凉了半截。 片刻,她将视线对准了站在门口被吓到的二人。 “你们......”虞之微冷眼道:“过来。” 二人逐渐回过神来,见她唤人前去,相视一眼便慢步往前走去。 待其靠近,虞之微便指着那名平日负责唤自己起身的侍女,淡笑道:“你,抽她一巴掌。” 两人惊愕,连连跪下,“婢子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女公子不快?” 虞之微没有回答二人的疑问,而是继续道:“你不动手,我就让她来动手。” 俄顷,那名高个子侍女先一步动了手,清脆的巴掌响声回荡在屋室前厅内,另一名侍女眼中含泪地捂着自己的侧脸,委屈不甘都藏在其中。 虞之微看向那双委屈的泪眼,问:“痛吗?” 她点头。 得了肯定,虞之微气笑一声,旋即撞向一旁的柱子。 “女公子!”二人尖声道。 * 虞之微是被疼醒的。 起身时已是黑夜,她口干舌燥,颤颤巍巍扶着自己那快要炸开的脑袋,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能再用些力气。 要是再狠些,说不定就死了。 你说这不给她送回去就算了,把她送回来是什么意思? 谁要这狗屁的重生! 这破地方她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乱世、世家、不受宠...... 这buff不叠满了么。 让她变成隔壁孙府的一条狗都行,好歹养尊处优,哪会像现在这样,连顿饭都吃不饱。 越想越气,虞之微坐了下来,猛地灌了自己一壶冷茶,冲外喊道:“金春!徐怜!” 喊得激动了,虞之微又弱下声来,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脑袋,“金春......徐怜......” 此时门外守夜打盹的二人听到这不似凡人的叫唤,瞬间睡意全无,毛骨悚然地对视一眼后,又听见屋内的传唤声。 “金春......徐怜......” 待二人听清这声音来源是屋内传来后,非但没有松口气,二人只见对方的眼底涌现的更甚惊惧之色。 徐怜朝金春甩了甩眼色,金春闭眼拒绝她的示意,反倒上手推她,低声道:“你去你去,万一我进去,她又撞柱子怎么办?” 徐怜抓着她的手,同样低声道:“你要我死吗?那日她不知道发什么疯来找我们麻烦,找完麻烦还自己撞柱子上!咱俩差点就被安了个谋害世家子嗣的罪名,要不是管事的极力劝保,我们就要被投进春苑那口井里活活淹死!现在让我去,她万一又发疯伤害自己,怕是连带我父亲母亲一起死了。” 金春怯声道:“那怎么办......?” 徐怜将她拽到身前,道:“这样,咱俩一起进去,她要是再发疯,你就摁住她,我去叫人来,这样也能解释那日之事。” 瞧着徐怜威胁的眼神,金春只好硬着头皮点头。 此时屋内已托着脑袋走到房门口的虞之微听着二人的私语声,扯了扯唇。 待这扇令人胆颤的木门被推开,虞之微低垂着眼,朝瑟缩的二人幽幽说了句:“我要用膳~” “啊!!!!” 女子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响起,又骤然落下。 因这虞府规矩森严,哪怕是极度害怕,二人也能快速反应过来捂死自己的嘴,生怕被人听到。 虞府有规,戌时三刻过后,府内不得喧哗有声。 虞之微微眯着眼,吓唬道:“叫啊,马上就来人将你们拖去沉井。” 金春徐怜纷纷摇头,望着眼前头上一圈白,头下一身白的女子,惊恐的眉头时上时下地跳着。 “我饿了。”虞之微耐心提醒道。 金春徐怜斜眼对视后,又看向虞之微,眼中惊恐不减反增。 虞府有规,酉时过后,不得用膳。 这虞之微以往是最遵规守矩的,今儿个撞了脑袋,怎得将规矩都忘光了? 怕不是真疯了? 金春本想开口提醒,但被徐怜及时制止。 徐怜将捂嘴的手放下,面色有些为难,道:“女公子,府里有规,您莫要为难我们,不过厨院里应当有吃食,我们只是奴婢,之前就因你撞了头而被打了几棍子,若是现在再去打破虞府之规,怕是要丢了性命。” 虞之微听她这一番言辞,说得极为有理,眼看着要点头,在她们满是希冀的目光下却只是将脑袋昂得更高了些。 她冷笑一声,“万一被发现,我这心里就不爽快了,凭什么用膳要我亲自去厨院?这不是你们做奴婢的该做的么?” 听她这语气,金春徐怜忍不住连连打颤。 徐怜一把将金春往前推去:“女公子,她!她愿意陪你去!” 金春不可置信地看着徐怜,已是又惊又惧,此刻眼眶更是蓄满了泪。 她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只得跪下,声音颤抖道:“女公子......奴婢......” 虞之微故意拉长尾音道:“嗯?” 金春抬眼望向一旁幸灾乐祸的徐怜,一边看向正等她下文的虞之微,左右都是死,反正这府里只有她一人,死就死吧。 金春颤声道:“婢子愿陪同女公子前往厨院。” 虞之微颇为欣慰地笑了笑。 避开了巡夜的人,虞之微和金春终是来到了厨院。 “你在这守着,”虞之微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抖如筛糠的金春,“要是有人来,记得喊我。” 金春面如死灰地点头。 虞之微也不管她,拿着火折子进门就开始搜罗起来。 这虞府规矩就是多,什么走路姿势要端庄,速度不可过快,也不可过慢;什么一日二食,不可贪多...... 养出来一群鬼。 过了饭点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没有,虞之微气得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她朝灶台走去,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把那灶台坑洞里头也都仔细翻了翻,就是想着这是不是会有人偷偷藏东西在这。 可惜没有,还吃了一脸锅灰。 虞之微饿的没力气,脑袋又疼,只得坐靠在灶台旁想法子。 正凝神间,上方忽而飘来一缕影子,起初还不明显,但过了片刻,这道影子似乎完全笼罩住了自己。 虞之微迅即起身,举起火折子便往前一照。 似是讶异他的出现,泛着丝丝疼痛的脑袋里忽而浮现出临死前的记忆。 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但却相同的脸在此刻完美重叠。 “谢望......长兄?” 那张冷淡的面容在火光之下忽明忽暗,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虞之微却深深切切感受到了,面前之人此刻周遭的气势,浑像那夜半时刻凝结在枝叶上的霜,一点一点将她吞噬殆尽。 清俊面容上浮着浅淡近无的笑意。 “若华,好久不见。” 虞之微打了个寒噤。 按理来说,她是重生在自己十五岁冬,回到这副险些病死的身体里。 这是她活了十几年来生过的最大一场病。 病到什么程度呢?大抵是幻觉出了谢望雪回来,回来看她。 寒霜夜里,看见他端着碗,拿着甜糖,轻声哄着自己喝药。 开新文啦~点个收藏叭~[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可等她从高烧清醒过后,唯一能知道消息的金春徐怜却都说不曾见过谢望雪,也并无归家传言。 虞之微的心冷了下去。 奇迹的是她熬过去了,病好以后,她一改往日的沉默忍让,只想着为自己争出一条路来。 不过一死。 好比病死被他们扔在无人问津的荒冢中。 因着世家有规,府里的人可以是病死,但绝不能是受了外伤而死的。 为了所谓的面子。 这也是为何那日金春徐怜见她撞柱都要吓破了胆。 而十五岁的她,谢望雪已是十八年岁,离家三年,仍无有动静传家。 虞之微想不通,他这人怎么也不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还是同她在厨院这个极其特殊的地方相遇。 总不能他也重生了? 虞之微压下心中疑虑,望着面前之人眨了眨眼,隐有些装傻充愣:“怕不是饿出幻觉来了?” 就要绕过人离开时,手中火光蓦地被那透过窗缝的凛风熄灭,虞之微暗暗握紧火折子,这才瞧见谢望雪身后的一丝亮光。 原是翻了窗进的。 下一瞬,自己攥着火折子的手腕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握住,激得虞之微浑身僵硬,滞在了原地。 像有人凑近自己耳侧,湿热的气息如同毒蛇缠绕般时刻萦绕在她脖颈间,即待绞杀。 虞之微咽了咽口水。 不是,如果他真是重生的,那他这是来找自己算账了? 她不过对他嘴上硬气了那么一句,至于追杀到这!? “不是幻觉。若华,我是少公。” 清润的嗓音打破了此刻沉寂。 大哥,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幻觉。 虞之微苦哈哈笑着,声音却软的委屈:“兄长,当真是你么?” 谢望雪轻声道:“若华......” 不及他回答完全,虞之微当即顺着他抓着自己手的那道力堪堪倒入他怀中。 装死也是一种死法。 谢望雪:“......?” 闻见一声轻叹,虞之微忽觉天旋地转,似有衣袍响动声,裹挟着几分暖意,带着她一同落入到一温暖怀抱中。 熟悉的松香随着一阵风直直盖住她的身子,虞之微眼前黑了一度。 虞之微:“?” 他给她盖就给她盖,哪有把她脑袋也罩住的。 不过倒是暖了许多,挡了些外头吹进来的凉风,且还缓解了她的头痛。 方才她走得急,没添外衣便抓着金春来了厨院。 本就生着病,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头愈加疼痛起来。 不过现在好些了。 谢望雪将人往自己身上揽得紧紧的,紧到虞之微都想睁开眼掐死他。 他垂眼凝思片刻,抱着人便从正门走了出去。 听得门开的声音,站着守门的金春左右观望后悄声说道:“女公子,可是吃好了?外头没人,我们快些回去吧。” 谢望雪沉声道:“嗯,回去。” 金春僵硬地转过身。 在她转身的这片刻,她已然想好了自己明日的死状,哆嗦着身子看向来人,发现竟是已有三年未曾归家的虞长公子。 金春悚然,骨头登时“扑通”一声软了下去,“长长......长,长公子......” 谢望雪略过人,留下一句:“将门关上。” 金春流着满脸的泪,几乎是看着他的身影快要消失才回过神来急忙关上门,匆忙小跑跟上赶回春轩居。 * 被这么抱着回到自己居所,虞之微其实也没爽快到哪里去。 饿着肚子,还要跟这狡猾的狐狸斗智斗勇。 保不齐这人已经看出来自己是装晕,不知在想什么法子弄醒她罢了。 留在院里的徐怜早不知到哪躲懒去了,回到春轩居的路上简直畅行无阻。 直到她那酸乏无力的背抵躺在那张硬得要死的木床上,虞之微才知晓这谢望雪已将她送至榻上了。 身上披盖着的衣物被轻轻扯开,虞之微得以透气呼吸。 谢望雪并未点灯,也并未离开。 而金春自进了春轩居就心惊胆颤的,她不敢进屋,为其推开门后便站在一旁,待人进去又拉上门,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做的不好惹得谢望雪斥责。 屋内虽已是漆黑,可虞之微就是感觉眼前有一团更为邪恶的黑影笼罩住她,张牙舞爪的,硬是要逼得她睁眼。 虞之微心中冷哼。 上辈子她最不怕的就是熬,看谁熬得过谁。 谢望雪瞥了眼一旁冷了的炭炉,默默将被衾拉来为虞之微盖上。只是他没有取走那件外衣,仍置在她身上,似是忘了此事一般。 虞之微浑身紧绷,像根老木棍一样,硬邦邦的。 绷到她不知天地为何物,险些把自己给憋死的时候,床桌上传来细微的响动,随后便是离开的脚步声。 腿快抽筋的虞之微终于松了口气。 听到关门声后,床上之人猛地坐起,扯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带有松香味道的外衣。 “最讨厌的就是这松香!”虞之微压低嗓音恨声道。 在她细究谢望雪究竟是为何意之时,突如其来的清香勾得她抛开了令人生厌的松香,转而将注意移至了旁边小圆桌上的纸包。 她眨了眨眼,脑袋往前探去,发现里头装着些许乳白色片糕。 嗅得一丝热气,虞之微毫不犹豫地抓起来往嘴里送。 “太......太豪,”某人的心理和胃在此刻得到了极大的救赎,“豪痴了......” 饿了月余,几乎是把上辈子的饥饿与痛苦都带到了此处,无法消散。 想起无水无食无光的三日,虞之微就浑身发抖。 冯湫也是够狠的,敢这样对她。 饿狠了,整包的片糕没几下便都进了她的肚。 虞之微抓着纸包舔上边的碎屑,生怕掉下一粒。 吃的有些噎,她正要下床去喝那冷茶,谁料那关着的门倏地又开了。 谢望雪端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进了来,看见她起身,眼尾微微上扬几分,“若华?可是渴了。” 虞之微被吓得将喉咙里的正塞得满满当当的片糕一并咽了下去,嘴里鼓囊,喉咙却小,如此囫囵吞咽,她几乎窒息了好半刻才得以喘息。 随后便是止不住的打嗝声:“长,嗝!长兄,嗝!” 打嗝声不断,听得谢望雪不禁失笑,他唤金春将灯点上后,便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碗黑糊糊的汁水,还冒着热气。 这东西虞之微再熟悉不过了。 病重时天天都要喝的药,难喝的她想死。 “过来。”他招手道。 虞之微“满脸情愿”地走了过去坐下。 谢望雪笑着用汤匙舀着药汁,送到她唇边,“张口。” 虞之微抿了抿唇,抗拒之意明显。 那扑到她鼻腔的苦味都快蔓延到她全身了,只怕是喝下这一口,下一秒她就能将方才吃下去的片糕全部吐在谢望雪身上。 这个想法是不错的,只是她才吃了不久,这样吐了难免浪费。 起了心思的人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持勺的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便出言提醒:“若华。” 虞之微微微张口,将他送来的药汁尽数吞下。 舌尖才尝到一点味,苍白的小脸上便皱成了一团,不过迫于某人威压下,她只想着快些喝完停止折磨。 一碗空底,谢望雪将碗搁置在了一旁,黑如渊空一般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她额上的伤口。 虞之微趁此机会追问:“长兄何时归的家?父亲母亲可知?其他弟弟妹妹可知?族中之人可知?” 谢望雪伸手抚了抚她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处,轻轻摩挲着:“今夜归家,他们不知。” 那就怪了,上一世她可不记得有这走向的。 就是快病死了,她也没收到过谢望雪的半封家书。 上辈子,虞家因子嗣单薄,且偏信风水之道,唯子鬼神论,闻卦之言须得用孩童抵阴。 贵子自是舍不得的,那便只有那最次的,就是死了也无有影响的来挡。 于是他们将远在乡下的虞之微接了来。 那时她年仅八岁。 她是府里最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高高在上的太尉同最普通的农户女所诞下的孩子,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期待。 母亲不喜,父亲不爱。 只是因为一场意外,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虞之微的母亲在此之前,早已心有所属,可就是那场意外,让她和那未出世的孩子背负了世上最恶毒的咒怨。 后来虞之微被人接了回去,她的母亲也并未表露什么,只是她被人请上马车前,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笑着收下了三大箱金银,常年经由风霜留下痕迹的脸上所堆出的褶皱,是虞之微那八年来从未见到过的。 哪怕虞之微想尽办法取悦自己的母亲,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笑。 身量瘦小的身板默默爬进了马车的最角落,缩着一团,偶尔颤抖着。 而同谢望雪的相遇,便是在入府当晚。 她印象很深,夜里的虞府,白幡高挂,行至某处拐角便能见到穿着白衣的奴仆,某处更有时不时的低泣声。 虞之微在乡下是见过这种场面的,村里的老人去世都是这样操办。可又有些不同,不知为何,见惯这样场面的虞之微,那夜只敢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地紧跟在带路的侍女身后,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原以为自己是会过上好日子的,受人喜欢她不奢望,起码能吃饱穿暖。 来过之后,她宁愿吃不饱也想要求母亲接她回去。 可惜她再也没等到。 就在哭声渐消之地停脚时,虞之微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本就是孩子,前头又遭了这般吓,难免控制不住放声尖叫起来。 这一叫,还没喊出去,就被带路的侍女狠狠捂住了嘴。 “小女郎不可喧闹,府上最是忌讳夜间喧哗,若被人听去,免不了责罚。” 虞之微那时只感觉到窒息。 而后,这侍女便疯了般将她往旁边的池塘推。 她力气小,抵不过成年人,没反抗几下就完全沉了水。 淤泥、污水、草垢,争先恐后钻入她的鼻腔。 等被人救上岸,虞之微穿越来了。 窒息的感觉始终环绕着得以呼吸的虞之微,朦胧一片的眼前,她看见了那张令她终身忘不掉的脸。 “如此蠢笨。” 这是谢望雪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侍女的声音骤然惊恐起来,她的身体呈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跪下,“长公子!这是远在乡间的三姑娘,今日特被带回府,不懂规矩贪玩落了水,奴这就带她去学规矩!” 稚嫩的嗓音像是含着池水里的寒气,冷得很。 “滚。” 虞之微那时就迷糊地想着,这人是谁啊?看起来脾气不好。以后定要多多讨好他一些。 这一落水,磕坏了脑袋,病了几日。 好在有人照料,活了下来。 听人说,谢望雪是太尉心爱之人所生的孩子,又是长子,便特例允许他随母姓。他们说,谢夫人是个极其温柔的女子,只可惜死在了谢望雪十岁生辰夜。 虞之微进府的那晚,便是谢夫人的丧日。 没多久,府里又重新有了一位夫人,也逐渐多了一些孩童声。 看起来明明是件好事,可对于进府不久的虞之微和身为长子的谢望雪来说,简直就是无端的苦难。 谢望雪似乎就是在那一夜失尽荣宠。 两个小苦瓜这样“相依为命”了几年,虽然谢望雪总是不怎么搭理虞之微,可虞之微就是喜欢贴着他。 现在想想,都是过去做的蠢事了。 看他摸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这么入迷,虞之微便也顺着他的意,道:“长兄如何得知我在厨院的?那便是回来后第一时间找的我了?为何此次归家如此仓促?还有......” 额间伤口似落了力,疼得虞之微“嘶”了一声,中断了问题,也退离了面前之人好些距离。 接下来是死一样的沉寂。 虞之微抬眼看着他,想着此人是断然不会因自己一句话就自杀的,重生也只能她虞之微重生,毕竟她才是那个苦的老天都看不下去的人。 凭什么给他重生特权? 想到这,虞之微就打了个哈欠:“长兄,我病得厉害,现下有些乏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谁道这谢望雪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道:“想你了。” 打完哈欠的虞之微“噌”地一下跳了起来:“?” 这人是不是疯了? 虞之微:“长兄?你是不是累了?” 谢望雪淡然道:“我归家仓促,便是念你孤身一人,心中牵挂,如此。有何不解?” 疯了。 这人铁定是疯了。 前世谢望雪对她总是一股淡淡的人机感,哪里会说这样恶心人的话! 浑身血液一瞬间逆流而上,令她大脑一瞬空白,她两手失力撑在桌子上,有些愤恨道:“长兄!若是不满我今夜坏了规矩,大可叫管事来带我去领罚,你这如今唱的哪出?” 虞之微此刻并不清楚他是否重生,若是没有,那她可以好好利用,可若是有,他却不曾表明,也实在是细思极恐。 毕竟这人城府极深,如果没有十足把握,靠虞之微这容易栽倒的脑子,怕是十个她都不够数的。 临死前对他说的那句话,虽然掺着几分真情实感,也带着几分个人恩怨,可她的确没想他去死。 毕竟上一世,二人的关系并没有十分恶劣,相对来说,可以算是彼此童年之间的一点温暖。 可谢望雪有些不解她此刻的激动,眼眸微挑:“若华,如此亢进,看来府里的规矩没教好你。”他语气较方才多了几分严肃,“快些坐下,对身子不好。” 虞之微冷静下来,直盯着他的眼仔细侦察,发现他确实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后,平复了几分,可她也不敢大意,就怕自己一个疏忽便落入此人圈套中。 谢望雪此人狡诈至极,心思深沉,虞之微就是长了一万个心眼也不是他的对手。 “若华。” 谢望雪面色微沉,似有对她此番越矩行为不喜,虞之微冷眼瞧他,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她就是要随心活,他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就行了,其他规矩什么的全给她去死。 僵滞片刻,虞之微头也不回地踢了鞋往床上躺。 谢望雪眉头微皱,起身捡起她踢乱的鞋,整齐摆放在床边后,道:“规矩去哪了?” 虞之微闭着眼,不理他。 规矩规矩,哪天就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破规矩。 谢望雪得不到回应,无声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只觉得,自己竟已同她如此生分了。 微弱烛光下的背影略显孤寂,虽是高大,却满是落寞之意。 “若华,你知我并非此意。”他隔着纱帘,眼中轻轻描摹着微光下那道模糊的轮廓,许久,道:“好好休息。” 等人完全离开这间房,虞之微才松下一口气,也不知是怎么了,脑子乱,心也乱。像被万千细绳缠绕住,搅得她不得安宁。 第3章 第 3 章 翌日卯时,谢望雪归家的消息便已传遍整座府院。 按例,府中年岁小的都要在辰时时分按时前往会厅行拜礼,虞之微自是为其中之一。 可她此刻却是有些醒不过来。 冷意,黑暗不断包围在她周身,下一刻又像是置身火海,灼人不已。 焦急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 “女公子?女公子?外头来人传唤要去会厅会见长公子,若是去迟了,要罚的。”金春见人没反应,豁出去般轻轻推了推床上眼睛紧闭之人,“女公子?女公子?” 金春是日日负责唤她起身的人,如今若是没能将人唤起,迟了去或是没去,她这个贴身的婢子定是少不了一顿罚。 可她性子怯懦,经了前些日那么一遭,再是昨夜那情形,她没被吓死都是福大命大。 金春眼角含泪,喊了半天的人这才发觉虞之微的不对,她大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捂嘴惊呼一声。 站在门外的徐怜低啐一声:“金春!你要死不是?” 金春指着虞之微,低声道:“女公子又烧了......” 徐怜眉头拧成一团,提着裙摆跨进门槛后,扭头望向那盆炭。 灰黯黯的,早没了热气。 徐怜的眼中转瞬冒出一簇焰火,她快步向前,弯腰看着盆里的炭,怒声道:“好你个金春!看你平日那般老实,如今是连主子的银炭都敢偷了!如今害的主子病体严重,看我不拿你到管事那去,发卖了!” 金春吓得腿直打哆嗦,她连滚带爬地朝炭盆那去,盯着里头少得可怜的银炭,颤声道:“不可能......我怎么敢拿主子的东西?定是我同女公子前去厨院时,你看管不利,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徐怜见她竟是敢反咬一口,气意更甚:“好啊!倒成我的不是了!那就一起到管事前去,让她评评理,到底是谁偷了主子的东西。拒不承认的,不仅发卖,更是仗打三十!” 金春难得硬气:“看管不利,更是断手断脚!” 为了活命,金春也顾不得自己此刻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这就是上头之人一句话的事,哪里有人来做这个清明公正的官? 徐怜被她气得不行,以往都是事事顺着她的人,如今竟是抗争起来。 一争,就忘了床上的主子。 虞之微便是在这时醒过来的,她在床上本就烧的迷糊了,可怜身边没一个人给她喂水添被的,不给就算了,还要在她耳边吵。 烦死了。 她虚虚撑着绵软的身子靠在床旁,沉声叫住正要离开的两人。 “你们两个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么?” 徐怜只是顿住脚,旁侧的金春却是慌张跪下,“女公子,会厅来人传唤,命您前去给长公子行拜礼。” 虞之微抚了抚额,伸手道:“扶我。” 金春正要上前,被站着的徐怜一把推挡开,接替了她的活儿。 “婢子来扶您,她笨手笨脚,别再伤了您的身子。”徐怜笑着道。 虞之微没什么意见,撑着她的手起来后,淡淡扫了眼几乎少了一般银炭的盆炉,随后洗漱一番,病恹恹地赶往会厅。 晚了一刻,会厅里乌泱泱的满是人,会厅中央正坐着虞府中最有威望之人,以及这虞府主母。两侧坐着族中之人,长者、青年之辈、孩童,以及随侍的奴仆女婢行站有序地立在主人的椅凳身后,唯有一处空缺,在这一堆落座之人中显得尤为突出。 扶着她的徐怜本想在入会厅前便抽手,可虞之微这病弱得风吹就散的人力气竟是跟厨院杀牛的彭厨子一样大,死都甩不开。 徐怜急了,低声提醒:“女公子,会见主子,婢子当从随侍身后。” 虞之微淡然垂眼,不予理睬。 徐怜看着自己被抓的发紫的手,胸腔的震动似乎即刻从她喉口处踊跃而出,她背上浸着的一层密密冷汗,被寒风一吹,令她止不住连连打颤。 此刻她悔得肠子都青了。 感受到厅内无数目光四面八方地汇集在三人身上,虞之微掩唇无力咳嗽几声,朝厅内之人揖礼后开口解释道:“父亲,母亲,若华病得严重,却不敢耽误迎接长兄,迟了一刻,实乃若华不是,若华愿意领罚。” 虞府太尉虞文生,主母常有玉,虞之微最怕得罪的便是这二人。 稍有不慎,就能拿个名头让她不好过。 上一世,若非她展现出自己的价值,虞文生怕是早就弃了她,让她横尸荒野。 重活一世,再次见到这两人,虞之微心中仍是有些犯怵。 她趁着咳嗽间隙转了转眼珠子,打量着厅内之人,皆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唯到了谢望雪,二人视线触碰一瞬,虞之微极快敛下声,憋出一脸病态的潮红,虚虚抬眼。 坐在主位右侧前排的谢望雪仍凝着门外之人。 会厅内议论声悄然升起。 “乡下来的野丫头,就是不懂规矩,别说病了,就是快死了,我也要到父亲面前行礼尽孝的。”一名穿着紫金长袍的青年不屑道。 “多嘴。”高坐正堂的妇人冷声呵斥。 虞之微攀着徐怜的那只手撤了力气,徐怜如释重负地收回手,却没想才刚力气大得能宰牛的人此刻竟轻飘飘地倒在了地。 随行在身后的金春见状,几近晕厥,她条件反射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主子的谈论声,只有愈发加重的轰鸣让她全身血液骤冷。 徐怜极快反应过来,同金春一模一样的姿势跪在地上。 谢望雪起身朝堂上二人揖礼后,便跨步往外,横抱起晕倒的虞之微。 “父亲,母亲,若华病体未愈,今日弟弟妹妹们也都已向我行完拜礼,少公便带人先回房了。” 常有玉面上没什么太大反应,虞文生更是,他只是微微点头,道:“晚上的接风宴,你需得出席,有客人来,不可怠慢。” 谢望雪回道:“是。” 虞文生又道:“跪着的是照料若华的人吧,如此,留着倒是没什么必要了。” 行站至虞文生旁的老管事低声应道:“是。” 金春徐怜就连喊的余地都没有,被唤来的人捂着嘴快速拖至了别处。 * 谢望雪的步伐既沉稳又迅疾,虞之微只能感受到风在自己身上快速掠过,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了。 她没想到,谢望雪居然能直接带她走。 原是计划着有人抬走自己,不想竟是谢望雪。 也不算亏。 只可惜,晚上的接风宴,谁都去不了了。 虞之微在心里默默倒计时着。 * 自那一场梦过后,埋藏在谢望雪心底深处的情感像是被人用长刀硬生生给刨了出来,连根带茎的,锋密的尖刃破开他的血肉,一点一点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做了个违背自己的举动,为了那个计划之外的人。 本是该远远看上一眼的,没想一眼不够了。 他被留了下来。 被自己的心牵着停了下来。 这是不对的。 谢望雪决定今夜接风宴过后便离开,及时止损才是最好的方式。 若是不然,便只能以绝后患。 * 吃了药后的虞之微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她躺在床上,又开始琢磨谢望雪奇怪的举止。 他分明知道当着众人面带她走是何之意,可将人放回房,又匆匆离开。 屋内新来了两名婢女,她们有了金春徐怜的教训,不敢放肆。 这点让虞之微很是满意。 至少渴了有人倒水,饿了有人端饭。 虞之微在床上睁着眼,感受着周围的光线逐渐变暗,听见有人进来点灯,她才缓缓起了身。 “我饿了。” 点灯的侍女垂首道:“婢子这就去端膳食来。” 虞之微叫住她:“那你叫另一个人来服侍我。” 她道:“是。” 很快,点灯的侍女出去了,另一名侍女进了屋,就站在那等候指示。 “你来,”虞之微看向她,道:“扶我起身。” “是。” 虞之微垂眼瞥向烛台,就在完全站起身时,忽而头晕眼花起来,一时不察便撞向一旁的烛台。 “砰”的一声,那烛芯上的火苗瞬间爬至床幔处,似是有着指引般蓦地包裹住了整张床。 侍女眼疾手快地将人拉开,也是没料到此等场景,她也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虞之微推了推她:“着火了!” 她反应过来,带着人出了门道:“女公子,你且在外候着,我叫人来搬水救火!” 虞之微乖巧点头:“嗯嗯。” 等人跑出去搬救兵后,虞之微冷笑一声。 等就怪了。 她冲进去,捡起一根烧的灼烫的蜡烛,“嘶”了一声,反而捏的更紧了,也不管是不是被烫出水泡,满心满眼只想着把屋子烧个干净。 “烧,赶紧烧!烧没了最好!” 几乎是整个春轩居都燃烧起来,通天的火光映照在昏黑的夜空上,带着滚滚黑烟,跟天灾似的,可怖极了。 注意到此方向的小厮连忙通报,而赶回春轩居的侍女发现这火势竟一瞬间揠苗助长般高了三丈高,险些晕在春轩居门外。 得了通报,正准备进行接风宴的谢望雪等人朝春轩居方向看去,心中一凛。 谢望雪双手微颤,他快步跑向春轩居,可见里面火势极大,还听着一旁侍女喊着“女公子还在里头!”,脱了外袍便要冲进火场。 “虞府......虞府!走水了!走水了!” 压过火声的喊叫此刻前所未有地响彻在戌时三刻过后不得喧哗的虞府中,且一声加一声,愈发尖锐。 谢望雪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困惑。 “长兄。” 谢望雪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惊喜过望,却见虞之微灰头土脸地冲他笑着。 “若华......” 她的身躯在热浪滚滚的火海中忽隐忽现,且她在走,朝里走。 谢望雪察觉到不对。 “出来!虞若华!” 瘦削的身躯转瞬被火海吞噬殆尽。 第4章 第 4 章 谢望雪冲了进去。 不管不顾,抛下了一切。 身后正救火的侍女小厮无一不惊,只是这春轩居火势太大,那靠近门边的地方都能将身上的皮肤灼个透,别说进去拉人出来了。 可到底是府里的主子,若是此刻不去将人救出,那所有在这的人,都得为死去的谢望雪陪葬。要是前去一搏,指不定有几分生的希望。 有两名小厮眼疾手快地扛着水桶就奔了进火圈里,其余人更是奋力倒水,祈求这火能降灭去。 谢望雪是寻着虞之微消失方向冲往的,才进去,浑身似脱了水般干痒难耐。 烈火肆虐,横冲直撞地直奔他来。 “虞若华!”谢望雪的声音既是颤抖,又是愤怒。 更多的是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惊慌。 他竟从未发觉,自己的这个妹妹,在他日夜遥望下,存了死志。 如此难熬么? 为何不同他说呢? 这样大的火,烧在身上定是千万倍折磨的。 若华,你当真是藏得深。 连他都能被骗去。 虞若华,虞若华! 火势愈演愈烈,呛鼻的浓烟如有目标般地钻进他的耳鼻口,填满,侵占。 谢望雪仍要前往,却被前方被火燃断了的顶梁木给拦住了脚。 折断的木梁飞溅出粒粒火星子,极快飞跳入了那燃着火色的漆黑目珠中。谢望雪艰难闭眼,强忍着身心所承受的巨大痛苦继续往前,可他意识逐渐模糊起来,高大的身形在烈火中摇摇晃晃,下意识扶住旁侧的支撑物时,却被烫满了一手。 他仍无知觉般,像根不怕死的木头,固执地继续前行。 待到小厮提桶赶来,却发现里头除了能将人卷吞的火舌在肆意甩动,再找不到人影。 一夜之间,虞府喜气化为一滩尘灰。 天将明,蒙着火色的暗蓝色天空逐渐清亮起来, 进去找人的两名小厮待火扑灭后,脏着面匆忙跑到虞文生面前,禀报着里头发生的事。 “长公子和女郎似是都不见了踪影,怕是......” 虞文生闻此,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他只站在废墟之外,默默凝着眼前已然消逝的府邸。 良久,他道:“换个地方也好。无事,逮人去了。时间到了,那二人自会回来。” 风火过后,虞府搬迁,只是这虞家长公子同虞家三姑娘倒霉,触了火气,需得暂时深居养病,一时难以出面见客。 * 虞之微从准备撞头的那一刻起,放火烧府的想法便已滋生。 重生一回,若还要待在这样的鬼地方,她宁愿出去做普通百姓,也不要再来前世那一遭。 她算好了时间,也算好了撞柱的轻重。 既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 他们以为虞之微在屋内昏睡了三日,可那三日夜里,虞之微总是会悄然跑到府里各个角落去,将厨院里偷来的油尽数洒满在易燃物上。 只等时机一到,她就放火。 不过这一撞,真是让她牺牲不小。 默默吃着这疼三日,又是发烧又是头疼的,还没有人来给她喂药,可怜的要死。 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真的死了。 死了两回,让她本就悲催的人生更是添上一笔。她没见过谁比自己还要更倒霉的,要是有,也早死在她前面了。 虞之微极惜命。 可她又绝不会因为命,让自己过得难受。 她偏执、自私、傲慢。 凡是令她不快之人,她都会想方设法让那人比自己难受千倍万倍。 这也是为何上辈子虞之微遭人所害,落得个冻死骨的下场。 但要说再来一次,她是不是还这样选择。 她会选择做得再狠些。 不留余地的。 春轩居有个狗洞,是她前两年才发现的。 也是那次发现,才得以让她有了偷溜出府的机会,也让她知道了府外的生存要比府内更加艰难,更是让她得以放火后全身而退的机会。 府外的光景,是十三岁的虞之微从狗洞爬出去瞧见的。 寒冬下,风雪天。 她看见了高门户中簪满珠钗的妾室手捧着肥头大耳的狸奴,也看见了地上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活死人;看见踩着人凳上马的贵族,也瞧见举刀起义刺杀贵族的杀猪户...... 那时她才知道,谢望雪没有骗她。 外面确实很危险。 可虞之微偏不信这个邪,哪怕亲眼见到这些画面,也无法消散心中对自由的渴望。 这样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让她吃了不少苦,以致于后来虞之微逐渐被规矩束缚,被周围的人同质化,她才不得已放弃自由这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念头。 前世的虞之微对自己的固执毫无知觉,但得知自己是穿越的虞之微总算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她受过的教育等级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可以比的。 虽不知这是什么朝代,但规矩条条框框的,又是乱世,定是一个覆灭极其快的朝代,快到连史官还没上任就已经消亡了。 不管了。 已经跑出来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虞之微美滋滋地拎着一大捧包袱从狗洞爬出去,一边捂着鼻子防止呛死自己,一边又在想着,方才见谢望雪最后一面时的场景。 他那什么表情? 像是担心自己的样子,可若是真的担心,怎么只会站在火外喊她出来,而不是亲自跑进来拉她出去? 说白了就是怕死。 装的什么善人面孔。 扔掉杂念,虞之微忍着身上的烫意快速钻过狗洞,尽量不去碰那能烤死人的石壁。 好不容易脱了身,趴在地上的人迅即跳了起来,龇牙咧嘴地用手拍打着身上干的蜕了皮的地方,“烫死我了。” 冬夜干燥,最易起火,趁着火光未散,虞之微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没有半分留恋。 狗洞出去后,就是一无人看守的窄巷,这里出去,便能通外路,不过城门未开,要走也只能等到天明。 窄巷口僻静,显得身后的火声格外刺耳,原路都瞧不清的地方,被烈火照着,竟是有了几分喧闹的诡异。 虞之微抱了抱自己被风吹冷下的身子,打了个激灵。 “晦气死了。”她骂道。 旋即她背着跟自己背差不多宽的包袱,就要快步往城门外跑。 她跑了两步,便听见身后似有动静,不同于火烧声,更像是......人所发出的声音。 “若华......” 细微到能忽略的声音清晰至极地落入她耳。 虞之微惊恐回身。 窄巷之上是被火光斥满的亮色,狂肆地洒照在巷墙前那衣衫凌乱的青年上。 俊秀的面容如玉蒙尘般沾着结块了的尘灰,他微垂着眼,透出的冷意同怒气交杂着,仿佛从火里爬出来的恶鬼,朝面前之人来索命,令人心惊胆战。 谢望雪爬出来了。 为了找她。 他的眼睛几乎丧失了见明的权利,如今见到人,也不过是一点模糊的影子。 却也足够。 越过火海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找到她。 找到虞若华。找到虞之微。 谢望雪淡笑一声,藏于下垂袖摆间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清白,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死死掐摁着方才所经受的烈火焚烧之痛。 “若华,你可让我好找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