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俗人
一个时辰前。
月色千里无垠, 枯树林间,马蹄踏在厚厚雪地上,雪泥飞溅, 枝头细碎的雪粒被震得簌簌落下。一道黑色身影风驰电掣,从雪地中飞驰而过。
马背上的男子身材瘦小,头带黑色面巾, 只露出一双机敏的鹰眼。
他一路纵马疾骋, 在林间小径中七拐八拐, 直到出了小径尽头, 来到山脚下。
此处正是位于帝巳城西北侧的颠山脚下,抬头望去,只见山体间房屋错乱, 布局参差有致, 看起来竟像是一个山寨。
男子将马随便拴在门前的一颗树上,大步流星地朝寨门走去。
大概离寨门还有数丈之距时,空中忽得响起一声惊雷般的炸响,几乎是同时, 男子刚落地的左脚前忽然毫无预兆地炸开一蓬雪花。
随即,寨门上出现一个人影, 厉声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男子眼神一冷:“你莫不是眼瞎了 , 看不出我是谁?”
那人被这句话喝得直缩脖子, 手中火铳仿佛都要那不稳了, 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 立刻放下火铳, 道:“子鼠大人恕罪, 小人不是有意要冒犯的, 实在是最近大人下了死令, 严禁放一些不明不白的人进来,直搞得大家伙人心惶惶。”
此人正是秦峰青身边的一个护卫,子鼠。
子鼠瞥他一眼,道:“废话少说,开门!”
轰隆一声响,铁门缓缓开启,但也只露出一条缝隙,仅容一人通过,待子鼠进去后,这大门便重新关上,仿佛从未打开。
一人很快迎上来,殷勤笑道:“子鼠大人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大人又有什么吩咐?”
此人正是闻询而来的寨主,何萧。
子鼠看他一眼,眸中渗出的寒意令人忍不住心底发颤,他冷冷道:“何寨主,不关你的事,大人有件公文忘在了这,吩咐我来取,你该做什么做什么便是。”
何萧神色微微一僵,也不知怎的,他竟觉得今日这子鼠格外不好说话,心下纳闷着,嘴上仍笑着说:“是,那大人自便,自便。”
说罢,他便停下脚,不再向前。
而子鼠径直拐入一旁木梯,往上拾级而上去了。
背对着何萧,男人不再遮掩,瘦削的脸颊上忽得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他有什么资格同他说话?
将死之人罢了。
不多时,子鼠便下来了,只是他手中并未拿什么公文,并且脚步格外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刚巧有下属来找,何萧站在原地刚处理完事情,还未来得及离开,一抬眼便见子鼠下楼来。
他微微讶异道:“大人这便急着走?没寻到大人的公文吗?”
然而男人脚步也未停一下,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仿佛将他视为空气。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何萧还没缓过神来,许久,他看着那紧闭的铁门,微微皱起眉头。
这子鼠如此来去匆匆,简直像屁股着火一般,这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子鼠一步踏出铁门,立刻朝着那马发足狂奔。
他急?
他当然急!
再待下去,只怕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炸上天,埋下山,落得个死无全尸!
性命攸关,他自然十万火急!
若非秦大人指定要他来做这件事,他才不来干这一不小心就会丢掉小命的差事!
子鼠飞快地翻身上马,寒风夹杂着细雪扑面而来,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一扬马鞭,他逃命般离开这里。
然而还未等马蹄发力,一道白光忽而闪来,子鼠反应不及,下意识便拔刀去挡,谁知却挡了个空,下一瞬,他身子猛然下坠,面上忽得溅起一阵濡湿的温热。
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刻下,反应会不受控制地变得迟钝。
譬如现在的子鼠。
他呆呆地看着身下,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凭借本能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
只见手掌上一篇刺目的鲜红,他瞳孔颤动着,视线微微下移,终于看到了胯/下白马脖颈间喷薄而出的鲜血,和插在马脖上的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小巧匕首。
他的手掌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下一刻,他瞬间从这僵直的马背上起跳,目光死死盯住远处的树林,抬腿奔去。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
不管用何种方法,离开这里!
但就在下一瞬,面前卷起一阵冷风,男子瞬间僵在了原地。
他的脖颈旁,多了一把杀气凛冽的长剑。子鼠动作迟缓地抬头望去,瞳孔骤缩!
马背上,一个极其年轻的女子面如冰霜,手执长剑,一字一字皆带着滔天的寒意:“说,秦峰青让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功夫,铁门从外面被人大力拍响,铁门翁鸣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何萧忙登上瞭望塔,只见子鼠去而复返,身边还多了个女子。
那女子不等他开口,径直喊道:“上面的人听着!若想活命,即刻通知你们所有人从这里离开,这里马上就会被火药炸掉,我此番为救你们而来,识相的就快开门!”
很快,铁门便被人从两侧大开,何萧匆匆走出:“姑娘是什么意思?可否明示?果真有人要炸了此处?”
沈忆径直拖着子鼠往里走,甚至没有时间看这喋喋不休的男人一眼:“我说了,你即刻通知所有人,越多人越好!什么都不要带,跑得离这里越远越好!埋在地下的炸药的引火线已经点燃了,这里随时会被炸掉!快走,快走!”
何萧面色霎时一白,脚步顿在了原地,怔怔看着那女子抓着子鼠径直上楼而去——那正是子鼠方才下来的地方。
猛然之间回神,何萧毫不犹豫地掉头,朝与这两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沈忆进了寨子,只来得及匆匆扫一眼这寨子的全貌,但也就一眼,她便瞬间明白了瑾王和秦峰青在这里偷着藏着搞什么鬼。
空气中浮动着呛鼻的硝石味道,单是她看到的,便已有不下百只火铳随意搁置在地上。
怪不得赵梁说这是比孔雀楼更加重要的事情。
怪不得城中男子稀少,以至于寒冬腊月里,竟只有一群老叟在寒风中扫雪。
怪不得小小一个孔雀楼,当年竟征用足足一万壮丁,修了整整一年才修好,只怕当时大多数人去修的,根本不是那孔雀楼。
怪不得陆少安会说有五百人无辜死去,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制作火铳火药,当然极有可能发生意外爆炸!
沈忆几乎是生生将喉头的一口血咽了下去,眼下不是痛骂瑾王和秦峰青的时候,关键是这里还关着上千百姓,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活活炸死。
一路扭送着子鼠来到二楼一间木屋之中,沈忆眼看着他颤抖着手按下书架上的一处暗格,随后轰然一声巨响,书案后,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猛然从中央裂开,向两侧推去,露出一道向下去的长长石阶。
看着那漆黑的洞口,子鼠下意识后退一步,沈忆立刻抓紧他:“走!”
拿起密道口的火把,沈忆拽着男子大步向下,一直往下走了约莫五十余级台阶,终于走到平地,两人向左拐弯,眼前便出现了一间点着煤油灯的石室,男子在墙壁上轻轻一按,一道小门立刻转了出来。
沈忆走到门前,借着火把的光往里面看去,只见漆黑的地道之中,唯有火把的光亮映照四壁,早就没了什么引信的火星。
空旷无人之地,沈忆几乎能听见自己迅疾的心跳,一声一声,越来越响,她几乎快喘不上气来。
子鼠在她手中剧烈挣扎起来,厉声道:“这就是埋引线的地道,我方才就已经点燃了引线,你若想灭掉,便自去吧!我已经把你带到了,按之前说定的,快放我走!”
沈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这引信怎么灭?”
子鼠冷笑道:“我怎的知道!秦峰青只跟我说要点燃引信就行了,其余的我一概不知!你快松手!”
沈忆手一紧:“你——!”
男子双眸隐见赤红,死死瞪着她,求生的本能令他眼中逐渐弥漫起了杀意。
正在这时,转弯处传来了快速的脚步声。
两人俱是一怔,沈忆扶上手中的剑柄,紧紧盯住那转角。
下一瞬,一个人影转了过来。
沈忆微微睁大眼,紧攥着男子腕上绳结的手不由一松。
“……陆少安?”
男人发髻凌乱,满身都是雪水,衣裳深一块浅一块,显然是在路上曾滚落到了雪地里,堪称一身狼狈。
他冷冷看她一眼,却没说话,只是径直往那埋着引线的地道走去。
沈忆立刻跟了上去。
她甫一松手,子鼠便如一尾滑不溜秋的鱼,立刻转身就往外走去,边走边挣脱开腕上的绳索,几步跃上台阶,出了密道口,消失不见。
沈忆握着火把,跟在陆少安身后大步走进漆黑的地道,她疾声道:“你知道此处?那你可知有什么法子能阻止火药爆炸?”
陆少安一言不发,只是大步向前,几乎一路疾跑,只时不时停下来查看引信。沈忆虽心中焦急,却也不敢再打扰陆少安。
直到转过一处角落,两人终于看到不远处的地上,一点微弱的火光,慢慢地向远处延伸,两人拔腿奔去,却被一道石门挡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火星消失在了石门下方的小洞里。
沈忆一拳砸在结结实实的石门上,心底不由漫上一股强烈的绝望。
这是陆少安却道:“你让开,我试试这石门能否打开。”
沈忆怔了一下,眼睛瞬间一亮,即刻侧身避开,陆少安娴熟地在石门上摸索起来。
沈忆看了片刻,忍不住道:“你为何会对这密道如此熟悉?”
陆少安淡淡道:“这密道的图纸和火药埋放的地点,本就是我亲手所定。”
沈忆诧异一瞬,随后她很快想起什么,语调倏地一冷:“你既知道此地,还不早告知我,非要等到如今十万火急的地步才肯过来相助,你早说又能怎样!”
陆少安忽然重重往墙上一拍,干哑的声线在地道中发出隆隆回声:“我只做了图纸,何曾说过我知道这个地方!自半年前小西山那边的寨子出事,秦峰青便另建了这里,他只让我画图纸,从头至尾都不曾告诉我这寨子安在何处。”
“更何况,”陆少安冷冷一笑,“谁说我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不忍心看那么多值钱的火铳葬身火海,你别自作多情。”
沈忆瞥他一眼,撇了撇嘴,终是转了话头:“怎么样,还有救吗?”
陆少安淡淡道:“还有可能。”话毕,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石门转动起来,留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
沈忆立刻闪身进去,却未注意到,陆少安看着地面上,神色猛然沉了下来,身子全然僵在了原地。
沈忆走了几步,回过头看他:“怎么还不走?”
陆少安忽得抬头看向她,嘴唇微微颤动,一双眼瞬间幽暗起来,深不可测地望着她。
这眼神有一刹那似乎是想将她吞噬一般,沈忆自脊背不受控制地窜起一道寒意:“你、你怎么了?”
陆少安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他看着她,面容一点一点恢复往日的漠然,良久,他道:“你走吧。”
沈忆疑惑道:“你说什么?”
陆少安一指地上:“看到了吗?”
沈忆低头望去,瞳孔微缩了一瞬。那原本只有一股的引线,竟在石门后分作了两股,另一股自左侧石壁下的小洞蜿蜒进去,消失不见。
陆少安道:“我设计之初,只埋了一处火药,是在这整座寨子的底部,并没有这多出来的一股。这只能说明,秦峰青为了彻彻底底毁掉这里,还埋了另一处炸药,且极有可能,是为了炸掉一部分山体,从而把寨子彻底埋住。”
沈忆攥指成拳,轻声道:“所以呢?”
“所以你走吧,往前还有机关重重,你跟来也只能是拖累,我先把寨子下面火药的引线灭掉,至于另一股——”他不容置疑地拽过沈忆手中的火把,转过身,大步向前走去,“听天由命吧,你立刻出去,让所有人尽快离开寨子,我只能尽力给你们争取时间。”
沈忆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他鬓发微乱,隐隐可见几缕白发在空中飘扬,身形微微圆润,脊背微驼,亦不复她初见他时的清瘦挺拔,可他大步向前走去,始终,不曾回头。
许久,沈忆轻声说:“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陆少安停下了脚,仍背对着她,留给她一个背影,过了一会,他平静地道:“你说的对,我是一个俗人。只杀人不救人,是恶人,只救人不杀人,是圣人。我救过不少人,曾自诩是个圣人,可后来,虽未杀过人,但有人亦因我而死,到头来,不过是个不上不下的俗人罢了。”
“俗人,要么为了成圣人而死,要么,为了做恶人而死,终归一死,我不愿为恶而死,这样的死法,很适合我。”
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
再开口时,男人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他低声道:“殿下,请帮我,给燕燕找个好父亲吧。”
说完,男人重新迈开步子,大步向前走去,再没回头。
沈忆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深深看一眼男人的背影,转身,迈步,再没有丝毫犹豫,朝出口奔去。
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地道中的两道身影,背道而驰,相距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直至各自消失在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挥舞起你们的小手!让芭蕉听到你们的声音!(今日依旧发癫水平正常,点点头,满意离去)
第32章 落定
沈忆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奔跑。
快, 再快,再快!
心脏疯狂地跳动,汗水不知不觉浸透了衣衫, 鬓发早已散乱,此时她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逃出去,活下来!
漫无边际的昏暗过后, 眼前终于迎来了一线微弱的光明, 是密道口。
沈忆喘着气, 拖着发软的双腿几步登上台阶, 终于来到了地面之上。
已经到了这里,离寨门便不远了,出门右转下楼便是。
沈忆下意识松了口气, 用手背拭去了额上的汗, 然而不过一瞬的时间,只听自头顶传来一声惊雷般的轰鸣,几乎将她的耳膜震碎。
脚下的寨子还完好无损,现在被炸的显然是头顶的山体, 陆少安果然只来得灭掉一股引线,炸裂山体的火药显然已经点燃, 只怕过不了多久, 山上掉落的巨石就会将这座山寨彻底砸个稀巴烂。
沈忆不敢再有丝毫松懈, 跑到门前大力一拉——
门纹丝不动, 她竟没有拉动。
沈忆微微瞪大眼, 用尽全身的力气又往外推, 可无论是她往外推还是往里拉, 这道门始终一动不动, 无法打开。
视线下移, 沈忆终于看到,那门栓上,静静锁紧的一把铁链,看不到锁眼,只有一根光秃秃的铁链。
眼下这般情况,只有一个解释——
这道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少女眼眸中浮起丝丝冷意,她眼下无暇去想这门是不是那子鼠逃走时锁上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开这道门。
唰地一声,她抽出腰间长剑,一下一下,狠狠劈在这坚硬如石的链条上。
双手虎口直被震得发麻,头顶石块坠落的轰鸣响彻整个屋子,竹制的屋顶此起彼伏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劈裂声,嚓地一声,猛然间便被巨石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缝,砰然一声震响,巨石砸落,火药灰烬夹杂着山泥随着一起簌簌落下。
整间屋子几乎已经摇摇欲坠,沈忆几乎站都站不稳,她咬紧牙关,高高扬起剑柄,狠狠砸下。
然而即便她拼尽全力,这精铁制成的链条却也只是被砍出了些许微小的豁口,不仔细看甚至根本看不见。
沈忆眼睛里仿佛已经只有这根链条,她对纷纷砸下的竹片和石块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眼睛甚至隐隐泛起红色。
可即便如此,沈忆还是感觉出来,自己的抬起剑的速度在一点一点变慢,落下的力道在一点一点变小,双手已经全然失去了知觉,自手掌到手腕一直到肩膀处,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一边用力砍着铁链,沈忆心中同时不可自抑地涌上绝望。
又一声清脆的铿锵声,铁链的反震力道传回沈忆颤抖的双手,长剑脱手飞出,身体到了极限,她终于再拿不稳,再拿不住。
沈忆微微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但转眼间便变得清明,她飞速地环顾四周,开始寻找能暂时庇护她的空间。
而就在这时,锁链忽然急速下坠,松松垮垮地掉落在地上。
下一刻,吱呀一声,这道紧闭着的、坚固无比的门,就这样缓缓地在她面前打开。
沈忆死死盯着那脱落的铁链,后知后觉——
有人从外面,为她打开了这道门。
脑袋还未反应过来,沈忆已下意识迈出门去,她环顾四周,第一眼竟未看到人影,视线往下一扫,她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一个男人。
穿着并不起眼的布衣,双手皮肤粗糙黝黑,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坑坑洼洼,若非沈忆知道此人或许是长时间制作火药而致,她可能会认为此人天生长得奇丑无比。
可她看的并非他的脸,而是更往下的地方。
这个男人的右腿自腿根向下已经消失,而他的左腿,许是被山体滚落的石块砸中,正在源源不断地渗出大量鲜血,在他身后,竟有一道蜿蜒了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楼梯那边的血痕。
并不难猜到,这个男人也许是发现了她被锁在此处,拖着仅剩一条还被砸烂的残肢,一点一点爬过来救她。
男人气若游丝地说着什么,可周围全是山体的轰鸣,仿若群山愤怒的咆哮声,毁天灭地一般回荡于天地之间,沈忆完全听不清楚,但看着他不断重复的唇形,她很快分辨出来,他说的是:
“快走,快走。”
沈忆停顿了几息。
在这堪称瞬间的短暂时间,她立刻做出了决定。
迅速地抬起男人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脖子后方,她用两臂托起他,早已麻木的双腿在这一刻重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双脚一点,飞快地弹射而出。
快,要快!
身体四面八方皆有巨石砸下,轰鸣声不绝于耳,沈忆抱着男人,用尽全身力气在坠落的石块中腾挪翻转。
还好通向一楼的楼梯上只落了一些不大的落石,基本还能走,沈忆几步跃下台阶,冲向寨门。
她的身后,山体开始隐隐倾斜,无数大树夹杂着泥土和雪粒急速砸下,整座山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陷坍塌,被越来越多滚下的山体碎片深埋在下。
十丈,五丈,三丈……最后一步!
沈忆的双腿几乎已经不会打弯,完全靠着本能,迈出了寨门,就在同一时刻,身后传来轰隆巨响,山体滑落,将整座山寨彻底埋于地下,仿佛一切从未存在过。
也就在这一刻,天边洒下一缕霞光,长久在昏暗中奔袭的沈忆下意识眯起眼,望向天边。
一望无际的雪原尽头,金色朝霞铺满天边,一轮圆日露出了金红色的边缘,霎时间,光芒万丈,整片雪原都变得光辉灿烂。
她身前不远处,还有很多很多人,和她一样,都是刚从这场灭顶之灾中逃出来的幸存者,他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怔怔眺望向那冉冉升起的朝日。
恍惚之间,听到风中传来的话音。
“都逃出来了吗?”
“都逃出来了。”
沈忆下意识想要弯弯唇,可她已经连提起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已经脱力,她的步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终,她停下脚步,缓缓回过身,望向那片山脚下的庞大废墟。
硝烟弥漫,荒芜死寂。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个人,大步向前,决然赴死,永不回头。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有个人,他算不得好人,却也愿意以自己一命,换得他人存活。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知道,曾有个人永远留在了这里,长眠地下,无碑,无坟,无冢,亦无名。
浓浓的疲惫袭来,意识逐渐变得混沌,沈忆双眼不受控制地垂下,她的身子慢慢地软倒在地,顷刻间昏死过去。
北风呼啸着,平原上,远处枯败的树枝上簌簌掉下雪粒,在风中如柳絮般飘扬着,旋转着,慢慢落在寂静的庭院中。
沈忆修养了三四日才渐渐恢复精神。
季祐风日日过来看她,每次来时要么带西街的糕点,要么带东城坊的酥酪,总归是变着法地哄着她乖乖喝药。
听季祐风说,他已将秦峰青和何玉良等人下狱,同时修书一封,将孔雀楼和私造火铳火药之事一一禀明,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请皇帝定夺。
听季祐风说,沈聿现在日日出入帝巳城城防军营帐,为了重整军纪及城防部署忙得不可开交,基本每天都要到深夜回来。
还听季祐风说,枕月最近似乎对习武有了莫大兴趣,日日在大门口蹲沈聿,一路同他走回院子,缠着他教自己习武。
枕月或许会成为孔雀楼一案最为重要的证人,所以在她说无依无靠,希望能暂时借住在这里的时候,季祐风同意了。
沈忆披衣坐在桌边,看着身前那方托盘,上面一碗药汤,旁边是一碟精致可口的点心,正是季祐风送来的。
她微微有些出神。
阿宋说,她养身子这几日,沈聿只在她昏迷的第一天差人来问了声,后来便再没见过人影。
沈忆一勺一勺把药饮尽,慢慢地吃着糕点,耐心地等待唇齿之间那股苦涩的草药味淡去。
晚间,膳厅。
这几日一般都是季祐风、沈忆和枕月三人一同用饭,沈聿忙着重整城防军,基本赶不上与他们一起用饭。
今天却是稀奇,三人刚落座,沈聿便推门进来了。
他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想来是回府后先回房换了衣服才过来。他素日大多是着黑色或墨蓝的公服,显得他冷肃威仪,如今这身衣服,倒是多了几分温润。
沈忆扫了眼一旁的枕月,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聿。
沈聿在季祐风的左手边坐下,刚好和坐在季祐风右手边的沈忆面对面而坐。
季祐风朝他举了举杯:“自何玉良下狱,军中竟也连个能临时担起城防重任的人选都没有,难为连卿要一边审讯秦峰青等人,还要一边收拾他们留下来的烂摊子,孤以茶代酒,先敬连卿一杯。”
沈聿抬手回礼,将杯中酒液尽数饮尽,道:“劳殿下挂心,如今城防军已经部署得差不多,只待朝中新的护军任命下来,至于审讯秦峰青等人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他却一直说自己不知情,更不承认与瑾王有关。”
季祐风神色平淡,难得没有素日温雅的笑意,倒是显露出几分高位者翻手为云的冷漠威仪:“事关瑾王,他当然不肯认。无妨,最迟年前,朝中关于此案的意见一定会下来,届时把他们押送进京,早晚能问出实话来。”
沈聿应了声是,不再开口。一时间,饭桌上异常安静。
枕月坐在季祐风对面,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她眼珠一转,笑道:“这样说来,几位有段日子才能启程返京,如今年关将近,不知道殿下有没有兴趣去看看花灯游园会?”
三人下意识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女人长眉如烟,眼角微微上挑,红唇饱满如樱桃,看得出是用心妆点过一番,却并不叫人觉得浓妆艳抹,反倒是恰到好处衬出她的妩媚,眉目流转间,勾魂摄魄。
不愧是能从孔雀楼中一路厮杀出来成为花魁的女人,沈忆身为女子也几乎看呆了。
她下意识朝对面的沈聿看了一眼,却不料,她刚转过去便被男人察觉,与他正对上了视线。
他神色淡漠,冷白的面容在酒力作用下平添几分微醺,只那双眸子却清明依旧,仿佛能一眼将她看穿。
沈忆立即移开目光。
枕月没有注意到两人这一瞬间的眼神接触,轻快地道:“花灯游园会在每年年前都会举办,届时整座城都会用花灯装饰得很好看,每年这个日子,都会有很多年轻男女结下姻缘呢。”
说着说着,枕月的眼神不由转向了那坐在她右手边,俊美冷淡的男人。
沈忆放下筷子,淡淡地道:“这种灯会,人一定不少,我们倒是没什么,只是殿下千金贵体,万一有个什么差池就不好了。”
枕月看着她,忽然挑了挑一边的眉毛。
季祐风笑道:“没什么,无需担心孤,多带些侍卫便是了。帝巳城一年一度的盛况,见见也好,总归还不急着回去。”
沈忆微微一顿,没再说话。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几人用完膳,便准备各自回房去。
季祐风喊住沈忆,关照几句她的身体情况,沈忆一抬眼,瞧见那绯红的裙摆荡出门槛,直追着前面那男人的背影去了。
她收回视线,微笑着一一回了季祐风的话,礼数周全地告辞,最后不紧不慢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第33章 坦白
从膳厅通向后院最近的路是一条回廊, 恰能容两人并排而过,眼下,一男一女正并排穿过回廊。
枕月跟在沈聿身边, 侧过脸看看他,笑道:“沈公子,当真不再考虑考虑教小女子武功的事?”
借着说话的机会, 她总算能正大光明地欣赏他。
枕月之前从未见过像沈聿这样如此绝佳的骨相皮相, 深邃清隽, 他又向来神色偏清冷, 整个人好似天山的冰雪,叫人惊叹,却又望而却步。
不过那是常人的想法, 枕月不会这样想, 她只会想……怎么才能给这冰雪烧一把火,好叫它瓦解了,消融了,沸腾起来。
枕月笑吟吟地望着男人的侧脸, 胸前像是揣了根鸡毛,时不时蹭到, 便心痒痒的很。
她长得好, 她向来知道的。曾经被她这样盯着的男人, 早就六神无主方寸大乱, 可沈聿却目不斜视, 看也不看她一眼, 语气更淡到了极点:“你若是真心想学武, 我事务缠身, 你便知道不该来找我, 你若并非是真心想学武,那,便更不该来找我。”
他终于停下脚,看她了一眼:“我说的,你该听明白了罢。”
枕月面上笑意不由一滞,随之停下了步子。
她明白,她当然明白的。
沈聿看出了她这并不张扬也不算隐晦的心思,是一语道破,也是直接拒绝。
枕月只是不明白,以她的容貌,怎会有男人不享受她话里话外流露的崇拜,也不享受这种欲说还休的暧昧,反而一把将这层窗户纸扯烂?
心中油然升起几分挫败,但枕月毕竟是风月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索性上前一步,仰起脸轻声笑道:“公子既然都知道,不妨再考虑考虑?奴家不求名分,只求能侍奉在侧,公子……就当是怜惜我可好?”
这时,身后似乎传来不徐不疾的脚步声,枕月没有在意。
她眼看着这句话说完之后,男人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垂眼看着她,目光漠然到令人心底发寒。
枕月心头一颤,立刻就后悔了,她以往应付起男人来得心应手,谁知沈聿与她见过的男人都不大一样,竟是软硬不吃的。
眼看他就要走开,枕月却连张口喊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却在这时,身后传来一把清泠的嗓子,似笑非笑地说:“这么巧,二位在聊什么呢?”
沈聿身形一顿,抬眼看了过去。
廊下,少女双手拢袖静立,唇边含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眼里却没什么情绪,静静地看着他们。
“原来是阿忆妹妹,”枕月笑吟吟地打招呼,“没聊什么,我在问沈公子能不能教我习武呢。”
沈忆方才转过廊角时,正看到这两道人影贴得极近,一修长一窈窕,皆是万里挑一的好颜色,男人微微低着头,女子仰起盈盈如水的眸子看他,两人对视,真叫人忍不住脸红。
此情此景,沈忆也不得不信,那些说枕月心悦沈聿的传言,或许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她缓步走上前,噙着笑说:“原来枕月姑娘是为了学武一事,我也听说枕月姑娘这些天日日跟随在兄长左右,嘘寒问暖,想来定然是习武心切,兄长不如应下吧。”
枕月一愣。
沈聿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终于开口道:“我为什么要应下?”
“兄长不愿吗?难道是担心旁人议论你们?”沈忆眨眨眼,“那不如这样吧——”
她想了想,说:“就当是我替枕月求兄长的,若旁人问起来,就说兄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答应的,如此一来,想必不会再有人传你们的闲话了,我也算是——”
沈忆自舌尖慢慢吐出四字:“成人之美。”
沈聿微微抬起眼,眼底黑沉沉地望着她,道:“你想让我教她?”
连枕月都察觉出,沈聿这句话语气不对,可沈忆仿佛没感觉出一般,仍笑着说:“是啊。”
她微微往前迈了一步,仰起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的面容,轻声说:“兄长不是把我当成亲妹妹看吗?一个小小的请求罢了,兄长该不会生小妹的气吧?”
沈聿眸光微动。
两厢对视,彼此皆没有移开视线。
枕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这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闭紧了嘴。
“我当然不会生气。”许久,沈聿缓缓道,他的嗓音低沉,清冷,“明日起,你每日卯正来我院中等我,我教你习武。”
这话显然是说给枕月听的,可他的视线却自始至终未离开过沈忆,仿佛不愿错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
枕月微微瞪大眼。
沈忆的笑容仿佛刻在了脸上一般,丝毫未变。
袖底手指早已攥紧,少女面上却滴水不漏,笑着说:“你们继续聊,小妹先告辞了。”
沈聿让开半个身子,任她从身边与他擦肩而过,朝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脚步声消失,他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深夜。
沈忆披衣坐在书案前,握着一卷兵法读着。
只是翻了还没几页,她便将啪地书合上,丢到了一边。
伸手按着太阳穴,沈忆的眼睛渐渐失了焦点。
方才整整一个时辰,她一看书,眼前便不由自主浮现出廊下男人英俊硬秀的侧脸,以及那句——
“我当然不会生气。”
她亲手将爱慕他的女人推给他,他却不生气。
他果真……只把她当妹妹。
径直向后一躺,她仰面怔怔看着屋顶。
可她什么时候,已经对沈聿这般上心了?
甚至如今回想起来,连他素日的一举一动,他的一个神色,他和别的女人说话时的一个眼神,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沈聿,他是沈家的大公子,是她名义上的养兄。
她与他从前素昧平生,八竿子打不着,以后等她嫁了人,更不会有更多的交集,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反倒是季祐风,他和她年少相逢相知,如今更有望成为太子,能助她复国,他才是她最该上心的人。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总是下意识忽略季祐风,反而更关注沈聿。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沈忆的心微微颤了下。
她猛然闭上了眼。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微微颤抖的眉心慢慢地从不安到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终于睁开眼。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坐直身子,拿起方才丢下的书,重新开始看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宋过去开门,沈忆转眸看去,只见来人一身绯红衣裙,艳色惊人。
沈忆握着书,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枕月大喇喇在她对面蒲团上坐下:“怎么,你这地方,翊王殿下来得,我就来不得?”
沈忆瞥她一眼:“你这说废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了。”
“……”枕月翻起一个白眼,“你这人也太没意思了,知不知道什么叫调侃??调侃!!!”
沈忆面无表情地转头对阿宋道:“送客。”
枕月看着毫不犹豫冲上来的阿宋,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捆成一个粽子丢出去,连声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沈忆抬了抬下巴:“说。”
枕月看她一眼,眉间难得闪过一丝犹豫,神色也随之变得凝重起来,但她向来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一闭眼索性问了。
“沈忆,你喜欢沈聿?”
“不喜欢。”
沈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说出来了。
不假思索,毫不犹豫。
枕月一挑眉:“此话当真?”
“当真。”
枕月啧了声,道:“你可要想好了再回我,你若喜欢他,我便不再打他的主意,你若不喜欢他,我可就要认真了。”
沈忆望着她显然带着几分调侃的面容,淡淡地道:“我当然想好了,我有喜欢的人,不是他,沈聿也只把我当妹妹看,你想做什么,做就行了。”
“……”枕月收起笑容,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说,“你别后悔。”
少女面无表情地道:“我绝不后悔。”
枕月走了。
沈忆看得出来,她还是开心的。
毕竟已经得了她的亲口允诺,枕月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
每个人终会有自己的归宿。
这样很好,不是吗?
呼的一下,阿宋轻轻吹灭灯,沈忆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而那些几乎快被遗忘的记忆在入睡后涌来,光影片段在脑中飞掠而过,交织成梦。
七年前,梁都,上元灯会。
披着火红大氅的少女在华灯下转身,咬一口手上色泽鲜亮的冰糖葫芦,扬起手臂含糊不清地喊道:“阿淮,你快点嘛!”
她目光所指之处,人头攒动,一青衣少年慢吞吞地拨开人群走来,在她面前站定。
少年左手拎着鲁班锁兔儿灯各式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胳膊下夹着首饰匣子,左手掂着一个铁笼子,里面是只花花绿绿的鹦鹉,身上还挂了只被塞的鼓鼓囊囊的布包。
一身打扮可谓是惹人注目得很,少年顶着路人的纷纷侧目,一张冷白如玉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在看向她时,向来淡漠的眸光终是含了几分怨怒之色。
沈忆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少年冷冷道,“再笑我就全给你扔了。”
说什么邀他出宫来玩,原来不过是找他当个提东西的苦力。
沈忆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一拜:“我错了。”
嘴上说着错了,可手掌后面却斜斜探出脑袋来,朝他俏皮地眨了下右眼。
少年忽然愣住了,别开眼,转头向前走去。
他不知为什么,竟走得格外快,转眼间便没入人海,只留了一个残缺的背影。
沈忆傻眼了,反应过来后拔腿追了上去。
待追到人,沈忆两颊嫣红,额上渗出了稀罕,喘着气道:“你怎么、怎么走这么快!”
少年却没说话。
沈忆的目光却已被路边一家酒楼的目光吸引了去,她两眼一亮,也不在意对方还没回她话,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啦,别气啦,走,我请你吃拨霞供!”
一边说着,一边将他拽进了酒楼中。
倒是全然没注意到,少年在闻到酒楼飘来的饭香味之时就已隐隐变了神色。
第34章 梦回
此时酒楼人满为患, 雅间早就没了,两人只能挤在大堂一个角落里,并排而坐。
沈忆小手一挥直接点了一桌子菜, 不多时,店小二端来暖锅和配菜摆在桌上,辣椒的香气扑面而来, 红油滚滚, 热气腾腾。
客人太多, 店小二丢下锅就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沈忆自己动手,端着羊肉下锅。
“吃辣吗?”沈忆问。
“不吃。”
沈忆面露遗憾,一边往清汤里夹肉一边道:“辣可好吃了呢。”
被切得纤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下锅一滚, 须臾便熟透了, 蘸上椒料后送进嘴里,唇齿之间皆是香气。
这家酒楼的生意如此红火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一个关窍就在于这嫩羊肉,不过沈忆最爱吃的却不是这个。
她从红汤中夹起一筷子芫荽碎放进小瓷碗, 用椒料一拌,最后均匀地撒上一层白芝麻, 红红绿绿的, 鲜亮诱人。
少女的神色显然是满意极了, 伸手朝旁边推过去:“喏, 涮芫荽, 尝尝!”
少年一双黑眸盯紧这瓷碗中黑红料汁中浮起的绿色。
沈忆神气活现:“这可是我独家秘制的吃法, 只此一家, 不会有比这个吃法更好吃的芫荽了, 你尝尝嘛!”
少女乌溜溜的眸子殷殷望着他, 双颊被暖锅的热气熏得如生粉霞,许是吃辣的缘故,唇瓣格外红艳,摄人心魄。
他握住筷子,慢慢地夹起一筷送到嘴里,径直咽了下去。
沈忆亮晶晶地看着他:“好吃吗?”
“……好吃。”
少女粲然一笑,眼底如有万千烟火绽开。
她显然高兴极了,拍着桌子又叫小二上了两壶好酒,一边吃涮肉一边与少年对酌,大快朵颐,不亦乐乎。
她吃得开心,全然没注意到是从什么时候起,阿淮已经很少动筷,只在一旁下菜涮肉,不时给她添上几片肉,静静地听她说话。
沈忆同他闲聊:“阿淮,你在魏国皇宫里,会像我这样跑出来玩吗?”
少年微微一顿:“不会。”
“诶?”沈忆好奇地朝他看来,“那你平日都干什么?”
“读书,写字。”
沈忆:“不是,我是说平日不需要学习的时候。”
“嗯?不念书的时候?”少年想了一会,道,“练功吧。”
“什么——”话说得太急,沈忆猛地被辣椒呛了一下,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练功也能是消遣?你平时都不玩的吗?”
阿淮倒了杯温水推过去,淡笑了声:“玩?我哪有时间玩,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练几遍剑法。”
沈忆微微瞪大眼,喃喃道:“你们大魏培养皇储都这么严苛的吗?竟然连个消遣的时间都没有。”
少年下意识想分辨什么,可随即便反应过来,紧紧闭上了嘴。
沈忆夹起一片肉,继续道:“你看我们大梁,我父皇虽然有很多孩子,但是都散养,那些没什么野心的,脑瓜子不太灵光的,我父皇给个封地就不管了。只有看起来靠谱些的,他才会在课业上要求严一些,不过虽然我不爱念书,可父皇最喜欢的就是我了,他说以后要传位给我呢!”
过了好一会,少年才道:“你父皇,是真的很爱你吧。”
“那当然了!”
少年倒了杯酒,微微转动着酒杯,半响,忽然道:“其实我爹没有不让我玩,只是我自己不想,我总想着能变得更厉害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我爹才会多看我几眼。”
沈忆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转头看了过去。
少年侧脸的下颌线隽秀硬朗,薄唇轻抿的弧度透出几丝倔强,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忆收回筷子,想了片刻,真挚地道:“可你已经很厉害了,我那么多课业,你唰唰唰一会就写完了,少傅现在常夸我课业写得好呢。你父皇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是以你为傲的。”
“是吗?”少年勾了下唇,露出一个讽刺的弧度,“他若真以我为傲,又何必在我娘去世没多久便再娶,又生下一个儿子。”
“……”沈忆期期艾艾地道,“其实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还挺正常的吧?”
少年没再说话。
酒足饭饱后,二人又逛了会儿集市,便打道回府。
往常,两人一般在密道里便会分开走,各回各的住处。而这次,沈忆却是一路跟着阿淮回了和光堂。
她直接将他拽上正殿的屋顶。
也就是这里巡防的侍卫少,他们才能这样肆无忌惮。
阿淮道:“做什么?”
少女两条腿在空中晃悠着,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根五孔竹管,笑道:“好啦,别不开心了,我给你吹小曲。”
少年挑了挑眉:“我说你怎么有段时间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买这个了。”
“是啊。”沈忆找准孔位,轻阖双眼,深吸口气,吹奏起来。
只听一道清越的长音划过黑蓝的夜空,宛转悠扬之处,如微风拂皱春水,如山间溪流叮咚,亦如云开见月,拨雾见日,霎时光明灿烂,万物生晖。
一曲毕,阿淮道:“尺八不易学,更不易精,可殿下,吹得很好。”
得了夸,沈忆反而谦虚起来:“还行,还行。”
她一手转着竹管,一手垫在后脑勺上,仰面躺了下去。
两人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许久,沈忆道:“怪不得你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原来不只是因为你娘去世,还因为你父皇。”
“其实他们大人的事,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呢,你父皇或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有自己的考量,总归——不会是觉得你不够厉害而不喜欢你。”
“再说了,他就算夸你厉害,那又如何呢?”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你不能轻易让别人的想法左右自己。呐,我方才吹得曲子是《春和景明》,相信我,你娘会一直在天上保佑你的,你父皇虽然不说,可我想他既然对你寄予厚望,定然是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至于我嘛……”
少女坐起来,拍着胸脯道:“阿淮,以后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尽管来找我,有我在,你的人生以后必然能像这首曲子一样,春和景明!”
夜空下,少年临风而立,背后是漫天星子子,他一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一腔热血脱口而出,不觉得有什么,可被冷风一吹,激情褪去,又被他这样看着,
沈忆不由微微红了脸,佯怒道:“喂!你哑巴啦,干嘛一直这样看着我?说话呀!”
少年似是如梦初醒,匆匆别开眼睛,望着别处道:“……没什么。”
沈忆红着脸慢慢坐直身子,只觉脸颊烫得惊人,她偷偷瞟一眼少年的侧脸,又猛地收回目光。
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别扭奇怪起来。
过了一会,沈忆站起来,小声说:“我得回去了。”
阿淮嗯了声。
两人下了殿顶,沈忆走出和光堂大门时回头望了一眼,大大的月亮挂在槐树枝头,洒下洁白的光辉,少年站在树下,似乎正望向她。
夜风袭来,槐树下少年的身形忽而如一团雾,渐渐地消散了去。
……梦醒了。
沈忆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仿佛还能感受到梦境中那一刻的悸动。
这场来自七年前的遥远的梦,其实已有许多细节都模糊了,可夜空下少年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在她心中留下的涟漪,就如那热辣的羊肉香气一般,久久难忘。
也是经过这一晚,她第二日去寻阿淮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却不肯说是怎么了,最后还是他身边那个小厮说漏了嘴,沈忆才知道他原是吃不得芫荽的,昨晚却几乎吃了一整碗,难怪拉肚子几近虚脱。
彼时,沈忆望着他若无其事的淡定模样,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过是觉得深宫寂寥,又课业繁复,寻他做个玩伴,偶尔说几句无关痛痒的俏皮话哄他高兴罢了,何至于他如此记挂在心,傻得连一碗芫荽都不拒绝。
可如今想想,那天她初遇阿淮,他整个人如一潭死水,被几个草包世子打了也不还手,原是那时他本就遇生母去世,又孤身一人前往梁国为质,大抵当时已是心如死灰,所以,才会把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好这样放在心上吧。
她的阿淮,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说来也奇怪,阿淮只对皇帝纳妃子生儿子不满,对皇帝送他来梁国为质反而是只字不提。其实按理来说,被亲爹送到敌国当质子这件事不应该是最让人寒心的吗?阿淮却似乎并不介意这件事。
这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在当年没有向当事人问得一个答案,如今时过境迁,沈忆也没兴趣再去细究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了。
花灯游园会前一天,沈忆思来想去,仍觉不放心,喊了宋一出来。
她临窗坐在翡翠轩二楼,从窗子望出去,楼下人声喧闹,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布置游园会的花灯,悬空麻绳上挂满了一排一排,造型各异的灯笼,想来待入夜点亮后,必是满城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一男子推门进来,离她几步时单膝跪下:“宋一参见少主。”
沈忆收回视线。
沈聿为了确保季祐风的安全,在他们住的宅子的各个角落里都安排了手下盯着,沈忆行事十分不便,所以今日才借着上街买首饰的由头召来宋一。
沈忆沉吟片刻,吩咐道:“明日季祐风要上街看花灯游园会,如今秦峰青同党尚未完全肃清,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宋一,你带人在外围好好守着,但也要小心,不要被季祐风的人发现。”
说完,却见男人面上闪过一丝犹疑。
沈忆微微诧异。
自她少时起,宋一便一直跟随她左右,对她的命令从无二话,即便是犹豫也从不曾有过。
她挑起眉:“你最近有心事?”
“没有,”宋一立刻否认,随即低下头,“奴才即刻去安排。”说着,他站起来,躬身后退着准备离开。
沈忆却道:“站住。”
宋一下意识立刻站定。
沈忆悠悠打量他片刻,道:“听阿宋说,你自打进了这帝巳城,见天儿的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的很,同我说说,都忙什么呢?”
身高九尺的男人在这一刻耳尖霎红,素来沉稳的面容忽得显出几分无措。
“没、没忙什么。”他道。
沈忆撑着下巴,打量他片刻,冷不丁道:“你有心上人了?”
一句话把宋一闹了个大红脸:“没、还没有。”
沈忆悠悠道:“还没有,那就是快有了?”
宋一便僵住了,他也反应过来方才这话回得有漏洞,只好抿紧唇低下头去。
沈忆笑了声:“罢了,你既不想说,我不逼你,这差事交给宋二去办,明日你歇一天吧。”
瞧宋一这模样,必然是有心上人了,多年来他出生入死,从未出过差错,明日又是一年一度的游园会,正是成双成对的好时候,沈忆也乐意帮他一把,成人之美。
宋一霍然抬头,面容分明有些不可置信。
待反应过来,他立即跪下:“奴才多谢少主!”
第35章 人非
翌日傍晚, 天儿渐渐地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灯火却渐次亮了起来,愈来愈多, 愈来愈明,直至夜幕降临,城中已是三千华灯璀璨, 热闹非凡。
沈忆行走在人流中, 披着鹅黄绉纱粉狐皮斗篷, 头上戴了一顶海獭皮卧兔儿, 愈发衬得她乌发雪肤,黑眸莹润,路过的人纷纷忍不住向她看去。
她没有带帷帽, 只因梁地民风素来开放, 哪怕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也很少会带帷帽,此刻放眼望去,大街上的女子皆没有遮面的。
身侧,季祐风披着鸦青鹤氅, 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俨然一个闲散的贵公子。
身边人来人往, 锣鼓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忆侧眸往一旁的首饰摊子看去, 忽而察觉后面有一道目光似乎在看她。
沈忆回头看去, 那视线却又消失不见了, 仿佛是她的错觉,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男人。
他身长玉立, 同身边人说着话, 冷白的面容竟也被融融灯火映出几分不真切的温柔, 唇边难得噙了几分笑意。
沈聿。
他身边,枕月穿着大红织金的马面裙,亭亭玉立,巧笑嫣然。
沈忆面色如常地回过头去。
听说这几日枕月日日都去沈聿的听风苑习武,一待就是大半日,偏他院子里的下人嘴巴都严得很,谁也打听不出来他们都做了什么,可越是打听不出什么,就越惹人浮想联翩,不过这几日,就已经有了“枕月要当沈聿侍妾”的传言。
不关她的事。
她是他养妹呢。
沈聿就是把枕月八抬大轿娶进门为妻,她也没什么好置喙的。
收了心思,沈忆开始专心地赏灯。
不得不说,这场花灯游园会上的灯,果然是有些真东西的。
像难得一见的琉璃灯都不算什么了,最叫人咋舌的是那走马灯,一灯六面,甚至十二面,每一面上皆成一个故事的一段,灯光亮起,灯面轮转,人物神态栩栩如生,转完一圈,便如看完一个话本,叫人意犹未尽。
沈忆几番在走马灯前伫足,看到有趣之处,不由扯着季祐风的袖子指着灯叫他看,而男人常笑着应声,不时附耳过去,认真听着,灯下的面庞温润如玉,两人宛如一对新婚璧人。
枕月正同沈聿说着话,忽然看到男人的眼神定在了前面某个地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各式漂亮的花灯几乎叫人目眩神迷,却都不如灯下这如花美眷的美景惹人注目。
她又看了沈聿一眼,他已经转眸看向别处,枕月若无其事地捡起之前的话头,接着同他说话。
许久没逛灯会,沈忆本来不算高的兴致也被勾起来了一些,渐渐地把身后那两人抛到了脑后。
季祐风就在她身后几步不紧不慢地跟着,静静看她如一尾灵活的游鱼,轻盈自在地穿梭在人潮之中,不时回眸朝他望来,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叽叽喳喳地同他分享,声音清脆,眼里有光。
路过一个卖乐器的小摊子时,沈忆瞥见一个眼熟的物件,不由停下脚,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几丝极淡的笑意。
这是一根长长的五孔竹管,色泽翠绿,管身光滑润泽,似笛似萧,又非笛非萧。
季祐风瞧见,说:“这可是尺八?”
这时枕月和沈聿也跟了上来,站在一旁,男人的目光下意识落在少女掌中的竹管上,许久没有移开。
少女的手指看着细细弱弱的,却能两指夹着竹管轻松随意地转动,管身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停在她掌中。
瞧她娴熟把玩的样子,季祐风有些意外地道:“阿忆还会吹尺八?”
沈忆握着竹管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一瞬。
“是啊。”她很短地笑了下,对摊主扬了扬手中的尺八,“老板,这个多少钱,我要了。”
付过钱,四人又沿街赏了会儿灯,眼看着两位姑娘兴致都低了下来,季祐风道:“连卿,之前你说的那件事,可安排好了?”
沈聿答:“安排好了,殿下请随我来。”
沈忆微讶,看向季祐风:“殿下竟还有别的安排?”
季祐风笑笑,却不肯告诉她:“一会你便知道了。”
四人步行了约莫一刻钟,来到了碧阳湖边。
湖边挤满了放河灯的百姓,很是热闹。月色如泻千里,水面上波光粼粼,忽明忽暗,数千只河灯成群结队地随波而去,如一条朦胧的星河。更远处的湖心上,数只雕饰精致的游船慢悠悠晃着,随风飘来歌女婉转的歌声。
几人一直走到了码头边。
湖边正靠边停着一艘小巧精致的游船,不算很大,将将能容纳六七人的样子。
沈忆道:“这是?”
季祐风道:“那日听连卿说,碧阳湖夜游颇有趣味,便租了条船,泛舟湖上,赏灯夜话,也算是不枉此行了。”
沈忆眼下确实有些累了,肚子也有些饿,季祐风不可谓不贴心周到。
她莞尔一笑:“殿下费心了。”
待几人上了船,船夫撑起浆,小舟载着几人缓缓向湖心荡去。
微风拂过,吹来几丝灼辣的浓香,沈忆眼睛一亮,循着味道过去撩开了船篷帘子,果然看到船篷里正中间摆着一个红泥炉子,上面放着一口鸳鸯暖锅,一边红油翻滚,一边骨汤浓郁,香气扑鼻。
沈忆深吸一口,多日奔波,劳心劳力,她的确许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拨霞供了。
她回头殷殷地望着季祐风:“这暖锅也是殿下准备的?殿下当真是有心了。”
季祐风显然愣了下,而后笑道:“这倒不是,想来是连卿的主意。”
沈忆面上的笑意不由僵了下,一时没有说话。
沈聿走过来:“想来这个点大家都饿了,天气寒冷,臣便自作主张布置了一口暖锅,好暖暖身子,做果腹之用。”
季祐风笑道:“瞧阿忆的模样,似是很喜欢吃拨霞供,连卿,你这做兄长的,果然是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
闻言,沈聿和沈忆的脸色皆微微变了一瞬,随即沈忆便一如平常般应了声,进船篷去了。
她当然没有跟沈聿说过喜欢吃拨霞供的事,甚至在沈府这些年,她其实很少吃,想来沈聿并不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嗜好,不过是凑巧罢了。
四人进了船篷,两两在桌子两侧坐下,沈聿和枕月在一侧,沈忆和季祐风在另一侧,丫鬟执着银筷,往锅中下菜。
前头有位伎子弹着琵琶,清脆宛如珠落,隔着窗子望去,月色皎洁,水面如洒了一层银屑,远处灯火连绵,隐能听见人声笑语。
他们在轻晃的舟篷中饮清酒吃暖锅,仿佛已出了那万丈红尘,与所有尘世烦恼都离得很远。
沈忆喝了些酒,整个人有些微醺,可忽然瞥见丫鬟举着一盘绿油油青菜要下到骨汤里,她瞬间酒醒了一大半,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等等,这个不用下了。”
丫鬟茫然地抬起头。
季祐风看了一眼,道:“嗯?原来阿忆不吃芫荽?”
说完他反应过来,又道:“可这是下到骨汤里的,阿忆不是吃红油辣锅吗?”
沈忆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看着他茫然地道:“可是、可是殿下吃骨汤啊。”
季祐风亦愣了一下,而后失笑道:“难道你以为我不吃芫荽?我何时说过不吃芫荽,阿忆莫不是记错了或是听岔了。”
沈忆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她盯着男人的眼睛,执拗地问道:“殿下从小到大,当真从来不曾讨厌吃芫荽吗?”
她想她此时的表情一定叫人觉得冒犯且失礼,因为季祐风的笑意淡了些,有些无奈地道:“当真。”
沈忆握着筷子的手猛然收紧,几乎快把筷子从中折断。
良久,她垂下眼,道:“我许是记错了,还请殿下恕罪。”
她很想挤出一个歉疚的笑,却根本笑不出来,她甚至没注意到季祐风又说了什么,便自顾自转过身去。
丫鬟已经把芫荽下进锅里,沈忆盯着那青翠欲滴的菜叶一点点没入奶白色的骨汤里,直至消失不见。
她当然不会记错。她怎么可能记错。
原以为七年后重逢,季祐风或是没认出她,或是不太记得那些事了,可,人的喜恶是很难改变的。
若这次季祐风没有对她说谎,那大抵只有一个可能。
当年,那个吃不得芫荽的少年,她的阿淮——
不是季祐风。
可季祐风和阿淮分明长相颇为相似,连鼻尖上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要说他们不是一个人,沈忆实在难以相信。更何况,那是梁国以重军千里护送而来、代表着两国一时和平的质子,事关重大,怎么可能会不是季祐风?
一顿香喷喷的拨霞供,沈忆味同嚼蜡,心不在焉地随便夹了几片肉嚼几口咽下去,根本没尝出味道,更没有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已经很少动筷。
四人酒足饭饱,沈忆看着前面弹琵琶的女子半响,忽然开口问道:“会弹《春和景明》吗?”
女子默默点头。
这在梁地是很有名的曲子,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酒肆茶楼的百姓,都耳熟能详。
沈忆转过头,看着季祐风似笑非笑道:“殿下,阿忆奉上一曲,就当是给殿下赔礼了。”
季祐风笑道:“我怎会责怪你,不过倒确实很想听听你的尺八,阿忆若是愿意露上一手,自然是再好不过。”
沈忆微微一笑,不再说话,摸出竹管,眼神示意琵琶女跟上,便吹奏起来。
一曲毕,湖面上依稀余音袅袅,沈忆收起尺八,笑着看向季祐风:“殿下觉得如何?”
季祐风拊掌道:“阿忆的尺八,真叫人闻之欲醉,便是有高人指点,恐怕也要学上十年才能到如此境界,我实是佩服,佩服。”
沈忆笑笑,转了下竹管,似是漫不经心地道:“那……”
“殿下以前可曾听过这首,春和景明?”
第36章 许愿
季祐风摇头道:“我并非第一次听尺八, 可这首曲子,的确是我第一次听。”
船篷中忽而陷入一瞬间的寂静。
沈忆望着这个苍白俊美的男人,他仍和素日一般平和温雅, 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微笑着给她的试探画上终点。
怪不得当年她问阿淮名字时,他没有让她喊季祐风。
怪不得她从未听阿淮说过他先天体弱, 难以长寿。
怪不得每每她问到阿淮在大魏皇宫里的生活时, 他总是语焉不详, 草草带过。
怪不得阿淮对父亲续弦耿耿于怀, 却毫不介意被皇帝送来当质子。
原来是因为皇帝并非他父亲。
原来是因为,阿淮根本不是季祐风。
沈忆握着竹管的手指攥得极紧,指尖已隐隐泛白, 她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在此之前, 她其实是怨他的。
怨他当年不告而别,怨他经年再见竟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也怨他对她满心的委屈一无所知。
可如今知道他大抵不是阿淮,所有的怨都没有了, 她忽然松了口气。
她抬起眼,第一次用看盟友的眼光细细端详这位温和矜贵的翊王殿下。
他长相俊美, 风度翩翩, 除了最开始误会她朝三暮四, 他们一直相处得还算不错, 甚至算得上愉快。
即便他不是阿淮, 沈忆想, 她也是愿意嫁给他的。
阿淮就像她在少女时代做的一场梦, 此生能有这样一场爱, 她已没有遗憾了。
很多年以后, 她垂垂老矣,也许是孤身一人,也许有一位相敬如宾的夫君,当某日她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闭眼晒着太阳时,或许会想起当年那个懒洋洋的午后,少年轻轻吻她的唇,她也许会忍不住微笑起来,对自己说:“瞧,曾经,你也与一个人那样相爱过啊。”
只是这样想着,一个男人的面孔却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脑海。
又冷又俊的一张脸,眸底深邃,幽沉莫测,静静地望着她。
所有思绪戛然而止。
沈忆连呼吸都停了一瞬,过了片刻,她看了眼四周,问道:“他们俩呢。”
不知何时,船篷中只剩了他们二人和那个琵琶女。
季祐风道:“他们一起出去了。”
沈忆一怔。
片刻,她垂着眼,笑道:“兄长现在每天和枕月姑娘成双入对,想来过不了多久,沈府就能添一位新人了。”
浓密的黑睫垂下,遮住了少女毫无笑意的眸底。
季祐风笑笑:“随他去吧,以连卿的岁数,若非因为他出家耽搁了好些年,早成家了。”
他没有说,他其实颇为享受和她独处的时光,哪怕只是两人对坐,她说话,他静静地听。
可沈忆站起身:“我去看看。”
少女撩起帘子,一闪身出去了,纤细窈窕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只剩那道帘子微微在空中晃动。
男人静坐着一动不动,他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微微失神。
沈忆走出船篷,一眼便看到船头站着的两人。
他们正摆弄着莲花河灯,挨得很近,两人面上皆是浅淡的笑意,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情愫。
忽然有只河灯被夜风垂落在地,两人不约而同地弯腰去捡,沈忆看到女人白皙的指尖好巧不巧地碰到了男人的手背,不过一瞬间的碰触,两只手便各自移开了。
沈忆向后倚在船篷上,不由得想——
出来做什么呢?
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季祐风促进一下感情的。虽然他也许不是阿淮,可他是货真价实的大魏四皇子,她日后的计划,没了他不行。
可双脚仿佛不受控制一般,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站在了这里。
枕月这时看到了她,朝她招手:“沈姑娘,过来放河灯祈愿吧。”
沈聿半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微僵了一瞬,缓缓转过身来。
“好啊。”沈忆笑笑,走了过去。
这时季祐风也出来了,四人聚在一处,各写各的河灯。
待都写好了,季祐风道:“阿忆写的什么?”
沈忆一本正经地道:“希望婚事顺利。”
季祐风不由笑了下,他想起这姑娘初次同他提起婚事时,他因着对她和沈聿的误会,只觉得厌烦且荒唐,可事到如今,心境竟已是大不相同了。
季祐风又问沈聿:“连卿呢,该不会也是希望婚事顺利吧。”
满京城闻名的翊王殿下惯是出了名的温和脾气,可如这般言语带笑地调侃人,却也属实并不多见,可见是心情很好。
沈聿看在眼里,大概猜出他心情不错的原因,淡淡地道:“殿下说笑了,不过是一些祈求家人平安的吉祥话。”
季祐风看他显然不欲多说,也没再问。
四人走到船边放河灯。
许是两个女孩子的愿望不少,待沈聿和季祐风站起身时,她们还蹲在船沿边闭着眼许愿。
又过了一会,两人终于许完愿,起身往船中央走去。
谁知就在这时,船身猛然一阵剧烈的摇晃,顷刻间在水面上飘出去数丈。
她们二人本就站在船沿上,此刻重心不稳,饶是沈忆学过武,也猝不及防地掉进了水里,更不要提枕月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只听噗通一声,水面溅起好大的水花,瞬间淹没了两人的身影。
船上,沈聿和季祐风好不容易站稳,便看见两人掉进了水里,顷刻间没了踪影。
因为不想引人注意,沈聿租的是一条仅能容纳几人的小船,侍卫们皆在另一条船上待命。
虽说侍卫们离得并不远,可人命关天,又哪里等得了,沈聿眸色一沉,立即跟着跳了下去。
季祐风不通水性,自然不会跳下去帮倒忙,便自袖中掏出一根鸣镝射向空中。
这是紧急召集侍卫的信号,本以为在湖上不会有什么危险,谁知还真派上了大用场。
水下,沈忆的衣裳瞬间湿透,冰冷刺骨的湖水如万根冰针密密地刺在肌肤上,她狠狠打了个寒颤。
吸了水的棉衣沉甸甸地带着她往下坠,好在她少时学过凫水,虽然已经好几年没活动筋骨,可一到了水里,手脚便有了记忆,胡乱扑腾着倒也不至于沉下去,这样慢慢地游,定然能回到船上,可……
沈忆看向不远处的枕月,水面已经快淹没女人的口鼻,她显然不会凫水。
虽然沈忆不善凫水,这冬日湖水又格外消耗体力,可想来救援的人马上就能到,她并不需要带着枕月游上岸,只要能将她托起来,等着人来救她们就好了。
可沈忆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女人美丽的面容在水中浮浮沉沉,映出绝望狼狈的倒影。
她当然可以救她。可,她为什么要救她?
枕月死了,不会有任何人责怪她,不会有人要她负责,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并肩谈笑,起码在这段时间里,再不会有。
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沈忆手指微颤,四肢百骸的血液忽然沸腾起来,自她心底隐隐腾起一股隐秘的兴奋。
这种感觉令她贪恋而享受,但她最终还是从中抽离出来,划动手臂,向女人游过去。
沈忆有些怜悯地看着枕月,若不是她善心大发,枕月今日很可能会葬身在这里。
然而这时,身边水流涌动,一道身影快速地越过了她,与她擦身而过,直朝枕月而去。
看清楚这人身影的瞬间,沈忆如坠冰窖。
黑色劲装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勾勒出他紧实漂亮的腰线,极具力量的美感,哪怕只是一个侧影,她也认出来这是沈聿。
沈忆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沈聿,一瞬也不眨,仿佛是逼着自己看清楚眼前这一切。
她看见沈聿拉住女人的手臂,轻轻托起她的背,她看见枕月的手指颤抖着抓紧男人的肩膀,仿佛再也不想放开……
沈忆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迅急而凌乱,她霍然转身,用尽全身力气,一刻不停地朝小舟的方向游去,将那两人远远抛在身后。
船上已经站了许多侍卫,旁边还有一艘新船,季祐风亲自将她拉上岸,给她披上厚厚的大氅。
幸而是冬日,穿得厚,看不出身形,沈忆紧了紧大氅,低声道谢。
可能是看她脸色太差,季祐风宽慰道:“想来连卿是知道你会凫水才去救枕月的,阿忆别多想。”
沈忆低着头擦头发,没说话。
他们这艘船被撞裂开了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往里面渗水,沈忆便随季祐风去了另一条船上。
没多久,沈聿和枕月也上来了。
枕月和她一样披着厚氅,身形臃肿了不少,但站在肩背宽阔的沈聿身边,还是显得十分娇小。虽说是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她看起来倒是并不害怕,一双眸子欲语还休地望着沈聿,隐隐透出羞涩。
沈忆扫了一眼,看向别处。
余光里,沈聿似乎正在看她,沈忆抿紧唇,自始至终没有看男人一眼。
季祐风察觉出气氛不对,笑着对沈聿说:“连卿,纵然你抛下阿忆不管是因为你知道她会凫水,却也得解释一句,不然叫阿忆生气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可得好好赔罪。”
他话音刚落,还未等沈聿开口,沈忆冷淡的面容顷刻间变成了一张笑脸,语调轻松地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生气,枕月姑娘不会凫水,兄长心疼,救她是应该的,不用解释,对吧兄长?”
说完,她笑吟吟地看向沈聿。
许是被湖水冰得,男人面容冷白,唯有眼尾和鼻尖泛着微红,黑眸如蕴了一层水,深不可测地看着她。
半响,他冷淡地道:“是这样。枕月姑娘这几日在我这习武,我与她相谈甚欢,她有难,我当然要救她。”
闻言,枕月目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沈忆强撑着没让面上的笑容垮掉。
季祐风看了两人一眼,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了。
不过是顺嘴解释一句的事,台阶他都递好了,结果这对兄妹却没一个人肯下,尤其沈聿,非要将气氛弄得如此僵硬,也是奇怪得很。
好在这时,有人来了。
是撞他们的那条船上来了人,一个威风凛凛的壮汉。
壮汉道:“几位,实在对不住,今儿花灯游园会,船上客人比平日多了两三倍,船夫没把握好方向,这才失手冲撞了各位,几位有什么要求,大可跟我提。”
他那船是个将近两层楼高的大船,上面人来人往,想来是专门给百姓游湖赏灯的商船,上面至少也有百人之数,怪不得只是轻轻一撞,他们那艘小舟便散架了。
这壮汉虽然外形粗犷,可说起话来粗中有细,叫人听着舒服,季祐风无意同他计较,只道:“以后让你们船夫小心些,今日只是撞了我们一艘船才侥幸没有人落水而死,若是撞得船多了,岂不是要无辜牵连好几条人命。”
壮汉连声称是,又热情地再三邀请几人去他的船上沐浴更衣,季祐风听着少女接连不停的喷嚏声,想了片刻,道:“那便有劳阁下。”
等回到住处,只怕这三个被湖水泡过的人早就发起高热了,还是趁早换身暖和衣裳才好。
几人乘着小船,沿着绳梯上了大船。
壮汉说到做到,当即给他们安排了几个房间沐浴更衣。
一番梳洗过后,沈忆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四人约好在一层挨着绳梯的那一侧的长廊上见面,等沈忆赶到时,另外三人以及季祐风的侍卫已经在那站着了。
那壮汉又出来同他们道别,沈忆一边听几人说话,一遍打量着这长廊。
顶上的装饰说不上多么精致,但也并不很粗糙,作为一艘游船,已是算得上合格了。
长廊里的人还不少,大多是成双成对的,或低声交谈,或斜倚着栏杆看远处天边的烟火。
沈忆正准备收回视线时,眼睛忽然在前面不远处定住了。
视野里,一个男人露出的半张侧脸格外熟悉,就在昨天,他在她面前还是沉稳干练的模样,而现在,他站在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前,面颊微红,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沈忆眯着眼辨认了片刻,终于确定,竟真的是宋一。
那女子堪堪到他下巴处高,他宽阔的肩膀几乎遮住那女子的大半个身形,只露出女人一个白皙的侧脸和挺翘的圆润鼻头。
沈忆瞧着有些眼熟,可对方只露出一个侧脸,实在难以辨认,她一时没能想起来。
只她敏锐地注意到,季祐风身边那个武功极高的贴身护卫,叫季安的,和沈聿身边的沈非,都在若有若无地打量宋一。
沈忆顿生警惕。
莫不是季安和沈非发现了宋一和她的关系?
沈聿知道倒没什么,可若是叫季祐风知道了,只怕会有些麻烦。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下船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回程路上,却没见沈聿。
沈忆现在完全不想知道他的事,径直回房早早睡下了。
同一时间,南城坊内,一处黑漆漆的窄胡同。
月黑风高,深巷一片寂静,仿若无人。
忽然,自一处宅子中传来疯狂的犬吠声,声音之大,几乎响彻整条胡同。
可下一瞬,这犬吠声戛然而止,浓烈的血腥气霎时弥漫开来,空气凝固了一刹那,随即,猛然响起刀剑相击之声!
庭院中一片漆黑,甚至看不清楚双方各有多少人,只有偶尔闪过两方交手之时兵器摩擦出的零星火花。
剑风凌厉,空气中的血腥味愈来愈浓郁,刀剑撞击的频率却愈来愈快,一声一声如催命符般,不给对方丝毫喘息的空档。
砰的一声响,似乎有人重重摔倒在地,噗地一声吐了一大口鲜血,随即响起男人虚弱沙哑的声音:“……别管我,快走!!”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一道冷漠的声音:“今日,你们谁都走不了。”
这声音接着道:“杀了他。”
“是!”
伴随着这道简短有力的回复,一道凌厉剑光向地上的男人劈头而下。
就在这时,斜里忽然飞出一道剑光,如闪电般疾驰而至,瞬间挑飞这人手中的剑。
下一刻,数名黑衣人破门而入,其中几人手中举着火把,原本漆黑的院子瞬间被照亮。
方才把那人的剑挑飞的男人站在众人最前面,他身材颀长,一手提着剑,明明火光中,眉眼愈见冷峻凌厉。
竟是沈聿!
他扫视一周,只见倒在地上的男人身材魁梧高大,浑身是血,许是因为失血过多,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除此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想来那些人趁着他们破门进来的时候已经撤了。
沈聿蹲下身,拨开男人散乱的头发,看清楚此人面目之时,他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诧异,只是如今情况紧急,便只拣最要紧的问道:“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可是叫月灯?她去哪了?”
男人看到他面容之时亦愣了一瞬,也没再犹豫,勉力道:“月灯……被他们带走了。”
沈聿一颗心沉了下去。
他追查月灯之事,还要从两月前说起。
月灯身为给父亲侍奉汤药的丫鬟,是找到下毒害死父亲的幕后之人的关键人物,他命沈非追查月灯行踪,却只查到她一路北上去了梁地,线索彻底断在她进入梁地时,自那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沈聿虽然不曾放弃,可要在这世间寻一个月灯,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他本已不抱什么希望,谁料正是柳暗花明,就在方才他们落水后沐浴更衣的那艘大船上,沈非一眼就认出,与面前这男子站在一起的女子,正是月灯!
沈聿带人一路跟踪,谁知路上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官兵缠住询问,许久才脱身,紧赶慢赶到这里,却还是晚了一步。
沈聿继续问:“你可知将月灯带走的人是什么人?”
男人缓慢摇头:“我只知她一直躲躲藏藏,似是被人追杀,旁的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沈聿便明白过来。
想来是今日月灯露面,幕后之人亦发现了她的行踪,抢先一步到这里,将月灯带走。
至此,线索又断了,甚至比之前更糟。
因为相比之前,这一次月灯活下来的机会更加渺茫。
沈聿站起身,对一旁的沈非道:“派个人留下来给他上药,剩下的人,随我分头去追。”
说着,他大步走出门。
这群人趁着夜色逃走,正如川流入海,想要找出来几乎不可能,沈聿何尝不知。
可,哪怕有一丝希望,他也不愿放弃。
翌日清晨。
沈忆刚醒,阿宋便跟她说了刚传来的消息。
原本还有些困顿的脑袋倏然清明,沈忆冷声道:“宋一怎么了?”
阿宋的脸色也很不好:“我今日早上收到宋一那个方向三声烟火信号,才知道宋一出事了,我秘密出府去寻了宋一,发现他受了重伤。”
沈忆倏然抬眸:“他怎么受伤的?”
宋一入府不便,他们约定,若有紧急事情,便以特制烟火为号,响声越多说明事情越急,宋一连发三道焰火,想来必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可宋一的武功她最清楚不过,一般人轻易近不了他的身,更不要说重伤他。
阿宋道:“宋一说是因为私事,他此番受了重伤,估计不能随姑娘一同返京了,他会让剩下的几人保护殿下。”
沈忆现在也冷静了下来,总归人没死,便还不算太糟,便问道:“是什么私事,他告诉你没有?”
阿宋沉默片刻,道:“是宋一最近来往很频繁的一个女子。”
“宋一说,这个女子是月灯。”
【作者有话要说】
月灯初次出场在第八章
第37章 风起
“月灯?”
沈忆诧异抬眸。
若非阿宋提起, 她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
她当然知道月灯是谁。
那时沈庭植生病,月灯每日为他熬药,沈忆曾不止一次地动过在药中下毒的心思。
她彼时以为, 她很恨沈庭植。
六年前,沈庭植亲自带兵攻梁,一路高歌猛进, 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最后攻破梁都, 直入皇城。
父皇母后将她送入密道逃生, 为了给她争取时间,他们在外面指挥着为数不多的禁卫军死守到最后一刻,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出来。
沈忆从密道口爬出来时, 夜色正浓, 秋风卷起她灰扑扑的单薄衣衫,她却不觉得冷,只遥遥北望良久,看着那冲天而起的猩红火光, 张牙舞爪地吞噬她拥有的一切。
自那一刻起,她一无所有。
她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没有姊妹, 哥哥们也大多早已战死在沙场上, 他们的尸骨被魏军狠狠碾碎在马蹄之下, 化为一抔细碎的几乎捧不起来的黄土, 被风扬起, 散落各地。
唯有她最小的哥哥宋玟清, 因为自幼体弱未曾习武, 没有去战场, 而是同她一样被困在了皇宫之中,可魏军攻来之时,他却不见了踪影,最后进入密道的只有她自己。
很多年里,沈忆曾数次盼着她的小哥哥还活在世上,哪怕是忍辱苟活,哪怕早已见面不识,可后来一次偶然之间,她听沈庭植说,魏国皇帝命他搜查诛杀所有梁国皇室血脉,尤其是男子,务必一个不留。
这样一道明显对女子带有偏见的旨意,成为了沈忆当时侥幸活下来的理由,却也成为了杀死宋玟清的最后一道催命符。
沈忆知道,她的小哥哥,大抵早就死了。
沈庭植或许不曾亲手砍下她亲人的头颅,可她的亲人却都因他而死,沈忆焉能不恨?从被沈庭植带回沈府的第一天起,她就计划着他的死亡。
她彼时想,她要让他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她会守在他面前,一点一点欣赏他濒死的痛苦,并告诉他:是她杀了他,是梁国的永昭公主宋行野,杀了他,她会看着他死不瞑目,看着他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中死去。
几年来,她一边借助沈家的地位发展自己的势力,一边耐心地等待机会。
终于,沈庭植病倒时,沈忆等到了这个机会。
只需每日在沈庭植的药中加入一点点秘制毒药,天长日久,这药会渐渐掏空他的身子,吞噬他的力气,沈庭植会变得越来越虚弱,再也拿不起刀剑,再也上不了战场,直至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最后不留痕迹地死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他的死亡,绝不会有人疑心于她。
可阿宋说,那个叫月灯的丫鬟对沈庭植的药看管得极严,几乎是片刻不离,她同月灯套了半个月的近乎,仍然找不到机会出手。
这时,距离沈忆进入沈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五年,说长不长,没有长到让她忘记国仇家恨,放下杀亲之仇,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了解彼此,足以让原本满心戒备的人卸下心防,足以让一个人,记住另一个人对她的好。
沈忆望着窗外滂沱的夏雨,很久很久,最终轻声说:“罢了。”
她让阿宋将那药收了起来,放进了最隐秘的暗格。
阿宋一边收起匣子,一边随口说道:“其实姑娘吩咐换个煎药的丫鬟就好了,不难的。”
沈忆摇着扇子,没说话。
既然这月灯是个如此认真的姑娘,想来,定然能把沈庭植的汤药照看得极好吧。
她记得月灯,那是一个有着白皙面孔,乌黑眼睛的倔丫头,有些认死理。
几个月后,月灯说要回家准备嫁人,沈忆还觉得有些惋惜,因为在沈府,像月灯这样伶俐踏实的丫鬟并不多。
那日她去水云庭请安,正巧看见月灯拜别沈夫人出来,两人迎面遇上,便站在廊下聊了几句。
说的什么大都已经忘了,沈忆只记得这个看起来娇柔倔强的姑娘,认真地问她:“大姑娘,若是一个女子,不想依靠别人,也不愿成家,但不想受人指点非议,能够孤身一人就过得很好,能去哪里呢?”
说这话时,沈忆看到她眸子里淡淡的哀伤和迷茫,像林间迷途的鹿,却又有种倔强的执着。
沈忆想了想,笑道:“可以去梁地看看,梁地对女子没有那么多束缚,女人就算不嫁人也能靠自己安身立命,过得很好。”
月灯想了想,深深一福:“月灯知道了,多谢大姑娘。”
她转身离开。
那个娇小的浅碧色身影背着一个蓝色包袱,迈着缓慢又坚定的步子,消失在垂花门后。
沈忆说过后,并未放在心上,也并不在意月灯是不是真的舍得放下家中亲人,去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只在传言之中听说过的陌生地方。
所以在阿宋说出月灯这个名字之时,沈忆不是不惊讶的。
月灯竟真的来了梁地,还恰好就定居在了帝巳城,甚至遇到了宋一。
果真是世事变幻无常,难以预料。
沈忆问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月灯又有什么关系,宋一说了吗?”
阿宋摇头:“别的他什么也没说。”
沈忆道:“你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养伤,等身子养好了再回京,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可告诉我。”
宋一听起来伤得很重,沈忆多少还是放心不下,计划着抽空去看看他,谁知这个时候,京中忽然来了旨意。
关于孔雀楼和私造军火之事,朝中终于有了决断。
皇帝震怒,令季祐风即刻将秦峰青、何玉良等人押送入京,案件已交由大理寺查办,新任命的帝巳城刺史及司马已在赶来上任的途中。
收到旨意之后,众人连夜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返京。
因时间紧急,沈忆又听阿宋说宋一已没有性命之忧,最后还是没去看宋一。
临走前,沈忆抽空去了一趟西街胡同,将一个小姑娘亲自送去了北城的一户人家。
这户夫妇多年恩爱,但一直没有子嗣,两人一起经营一家糕点铺子,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足以让小姑娘衣食无忧。
离开时,沈忆摸了摸小姑娘白白软软的脸蛋。
她的后半生,会一直有甜甜的糕点吃。
启程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来时的雪已经化尽,城门前车马如流水,隐能窥得这座城邑曾经的盛况,沈忆最后朝树下的红衣女子望了一眼,对方笑盈盈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没说话,转身上了马车。
枕月没有跟沈聿回京。
沈忆问她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呀。”她说。
“虽然我很喜欢他,可我知道,他这辈子也不会喜欢我的,我不想把一辈子浪费在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上。”
“世上还有很多长得好看的男人,我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就算没有—”
女人暧昧地朝她眨了下眼:“也还有女孩子呢。”
沈忆:“……”
过了一会,沈忆问:“你怎知他不喜欢你?”
枕月看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你呀。”
她怜爱地看着她:“你还太小,你不懂。”
沈忆无言。
枕月勾着手指示意她凑过来,附在她耳边轻轻说:“想不想知道,沈聿那河灯上写的是什么?”
沈忆不动声色道:“是什么?”
这讨厌的女人嫣然一笑:“不告诉你。”
又道:“想知道的话,自己去问他吧。”
沈忆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可她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坐在马车上,沈忆回头望去,巍峨雄伟的帝巳城大门渐渐地远去了,这是一个平静安详的午后,金色灿烂的阳光透进窗子洒在她的面庞上,叫人浑身懒洋洋的,很想打个瞌睡。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冬日午后,她靠在母后的肩膀上看书,午后阳光炽烈,她看了一会,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母后将她拉进怀里,她的脑袋枕在母后的腿上,比枕着最松软的枕头还要舒服,她常常看不了一会,便睡了过去。
阳光刺眼,她下意识地把脸埋进母后怀里,鼻底全是淡淡的牡丹香气,是娘亲的味道,很好闻。
可如今,再没有这样一个慵懒悠闲的午后了,马车载着她向前驶去,窗外树影飞速后退,她正直奔向大魏的京都。
沈忆知道,一场好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已经酝酿好了一场狂风骤雨,一经他们抵达,便立刻掀起血雨腥风。
但这没有关系。
自她十二岁踏上魏国土地的那一刻起,她便已决定,放下一切,永不后退。
永不回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瑾王府。
书房里,身穿黑色蟒袍的男人坐在上首,将一份朱批的奏折“啪”的一声撂在书桌上,淡淡道:“事到如今,想必各位都知道孤请三位来此的用意,各位都是孤的心腹,眼下这情境,还望三位大人不吝赐教。”
其中两人下意识看向为首的男人,此人名董兴彦,乃是内阁大学士,在三人之中年纪最大、资历最老,两鬓已隐见白发,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
董兴彦开口,却是道:“不知赵大人和卫大人有何高见?”
两人不禁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惯会偷奸耍滑藏心眼。
卫云长是浙直总兵兼兵部右侍郎,人如其名,生得孔武威猛,此刻也不再弯来绕去,道:“殿下,事到如今,依臣看,最好的法子,是逼宫。”
“逼宫”二字一出,书房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卫大人慎言,”瑾王冷冷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当没听过,若再敢提起,本王第一个要你的命。”
卫云长虽是一届武夫,却也不是不懂委婉变通,当即拱手道:“殿下恕罪,臣当然不敢陷殿下于不仁不义不孝的骂名。臣说的逼宫,乃是指逼陛下退位。”
瑾王瞥他一眼,没再说话。
卫云长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接着道:“如今京中军队我已掌十之六七,加上附近各地援兵总数约五十万之巨,宫中又有王俨接应,殿下的胜算几有七成。至于那翊王,他远在梁地,定然赶不及救驾,不足为惧,等他收到消息,您早就登了基称帝了。”
瑾王沉默不语,面上看不出喜怒,半响,道:“董大人觉得此法是否可行?”
董兴彦慢腾腾地起身一礼,做足了礼数,这才开口道:“臣以为不妥。”
卫云长神色微变。
瑾王:“哦?此话怎讲?”
董兴彦道:“此法听起来结果甚佳,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且即便成功了,殿下也会一直背负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故臣以为不妥。”
卫云长本来还竖着耳朵准备听这老匹夫有何分析军队利弊的高见,接过听来听去,屁都没听见,只有一句“千古骂名”。
这他娘的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可下一刻便听瑾王说:“董大人说得有理。”
反驳的话到嘴边的生生卡住了,卫云长一挑眉。
瑾王从椅背中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地看着他:“卫卿不愧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但朝堂不比战场,凡事还需从大处着眼,只是……”
他长叹道:“如今若是能有个法子,既能保住孤既定的太子之位,又不损父皇圣体,那便是最好的法子了……赵大人,你觉得呢?”
他话头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自始至终还未说话的赵梁。
赵梁去帝巳城奔波一趟,前日方才回京,今日便被瑾王喊来议事,饶是一身疲惫,也不得不打起万分精神应对。
同瑾王对视片刻,赵梁道:“臣以为,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除去翊王殿下。”
卫云长即刻皱起眉。
这什么骚主意?
听起来是不错,可翊王岂是那么容易除掉的?更何况,若是万一失败,翊王必然会跟皇帝告状,朝中谁不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翊王?届时皇帝震怒,瑾王不死都算烧了高香了。
他张嘴便要反驳。
谁知瑾王比他更先开口:“赵大人!孤不忍逼父皇退位,难道就忍心除去自己的亲手足?”
他语气颇有凌厉之意,赵梁却八风不动,不紧不慢地单膝跪下,垂头恳切道:“殿下恕罪,您固然念着四皇子是您弟弟,他去帝巳城调查火药时又何曾念过您是他的兄长?既然他不仁在先,殿下若是还顾念手足情谊,只怕来日便是一具白骨,被他踩着登基。”
瑾王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始唏嘘往日兄弟和睦的岁月,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垂下泪来。
赵梁眼中毫无波澜,嘴上继续苦口婆心地再劝。
如此三番两次,瑾王终于拭去眼泪,道:“那此事就这么定了,交给赵大人了,还望大人莫让孤失望。”
赵梁顿了片刻,应了声:“臣,领命。”
卫云长看看上首春风满面、与方才深情伤感判若两人的瑾王,再看看老神在在,自从赵梁说话就再没开过口的董兴彦,忽然回过味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月灯出场指路第8章
第38章 疏漏
什么父子, 什么君臣,什么手足,全他妈狗屁!
瑾王是担心那个什么屁用没有的名声吗?不是, 他是害怕逼宫失败被砍头,他是怂!
董兴彦会不知道瑾王怂吗?他当然知道,他扯那没用的屁话就是为了给瑾王递台阶下!
至于赵梁最后陪瑾王演的那场“虽然我们兄弟情深但我还是要杀你”的虚伪戏码, 卫云长在心里稍微盘一盘, 就能把隔夜饭吐出来。
这瑾王分明早就想好要杀他这个病病歪歪的弟弟, 还非得拐弯抹角让他们当下属的说出来。
显然, 在揣度上意上,董兴彦和赵梁十分精于此道。
也就只有他这个傻子,居然还认认真真地给瑾王分析利弊, 勤勤恳恳地进言。
分析个屁!进个屁!
大家都在混, 他还费心干什么?出力不讨好。
走喽,回家抱孩子去了,哈哈!-
乐陵地界。
这几日快到年下了,官道上的车马格外多, 回家探亲的,游山玩水的, 帮人送信的。
自然也有商队。
眼下, 山弯尽头叮叮当当来了一行车队, 规模不算大, 约莫十一二人, 皆骑着高头大马, 队伍中央是两架拉货的马车。
此时正是薄暮时分, 日落西山, 寒风穿山而过, 愈见凛冽,吹在人面上,几乎要把皮生生吹裂开来。
一人搓着手道:“这都走了大半日了,怎的连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好歹能有个地方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啊。”
另一人道:“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就快了。”
这时,只听“嗖”地一声,响起利箭破空的尖锐呼啸声。
“唰——!”
一瞬间,车队外围的护卫全部拔刀出鞘,一边警惕地上下环视四周,一边退后,隐隐将货物和中央两人围了起来。
下一刻,“啪”的一声,一只鸽子的尸体从天而降。
几声灌木丛的窸窣作响,一个穿着黑布衣的男子从一侧山林中大步走出,背上背着箭筒,手中执弓箭,似乎是附近的猎户。
随着男人走进,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皮肤粗糙黑黄皮肤,自左边眉毛向下一直到耳后,蔓延着一道极粗的疤痕,看起来极其狞恶凶狠。
男人小跑着过去将鸽子捡起,一转身,便看到这群人亮着刀,目光森冷地看着他。
他吓得一哆嗦,颤着手连连抱拳道:“几位老爷,俺不过是个出来打猎的,俺没有坏心啊,老爷们饶命啊!”
一带着斗笠的黑衣男人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摆了摆手,众人齐刷刷地收刀入鞘。
男人道:“无妨。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上路总是要谨慎一些,抱歉。”说着,他抱了抱拳。
他身上气势吓人,说起话来倒是格外和气,刀疤男连连摆手:“嗐,没事没事,俺走咧!”
一直目送着刀疤男消失在山林之中,沈聿才收回目光,道:“走吧。”
这一行商队,正是季祐风等人。
为避免回京途中出现意外,他们自从离开帝巳城后便立刻乔装成了一行车队,一路上隐姓埋名,总算是平安抵达了乐陵。
此处距离京城仅剩一千里,若没有意外,他们再过三四天就能到京城。
车队重新启动,继续向前去了。
又行不到十里,终于走出山脚,天已经快黑了下来,模糊黯淡的视野中,众人都眼尖地瞧见了管道旁边的那青灰色账顶,光秃秃的树干上悬了一盏灯笼,透出昏黄的光亮。
是茶棚。
察觉到众人压抑不住的躁动,沈聿道:“在此修整一刻钟,不要走远。”
众人纷纷下马,伸展身子。
一个身形显然比其他人都要纤细一些的男子走在沈聿和季祐风中间,进了茶棚。
只见她白净的脸蛋涂成了土黄色,两道细长的眉毛也画得又粗又直,猛地一看,倒的确看不出是女子了。
茶棚里面人还真不少,大多都跟他们一样的打扮,想来也是行商的,几乎没有见到光鲜亮丽的富人,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
茶棚外面倒是有一群小孩格外惹人注目。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几乎每个人裸露在外的手足都生了大片的冻疮,勉强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碗。
他们似是想进茶棚乞讨,尝试几次,却都被老板娘骂了回去,最后只能可怜巴巴地在外面挤作一团取暖,然后趁着路人离开或者刚到门口的空挡,蜂拥着上去乞讨。
沈忆扫了一眼,没有多看,和季祐风、沈聿进了茶棚。
三人挑着仅剩的一张桌子坐下,没有喝老板娘端来的茶水,只是掏出各自的水囊。
正在这时,有人朝他们走了过来。
沈忆和沈聿表面上不动,桌下的手却已悄悄地握紧了剑柄。
随着那人很快走近,桌上摇晃的烛火映亮了他脸上的疤痕,竟是他们方才遇到的刀疤男。
刀疤男咧嘴笑道:“缘分啊!还真是你。”他看着沈聿说。
沈聿不动声色地松开剑柄,抱了一拳:“又见面了。”
刀疤男径直在沈聿身边的位置坐下,好奇地打量了沈忆和季祐风一眼,却只看见昏暗光线下两张黢黑的脸,便不甚在意地收回了目光,道:“你们是跑商的吧?”
“嗯。”
“做的哪的生意?”
沈聿惜字如金:“沧州到济南。”
“呦,那乐陵可是必经之地,你们是老手了啊!”
沈聿道:“算不上,刚做一两年。”
两人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沈忆几乎要坐不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刀疤男竟是个自来熟,这就坐下聊开了。
俗话说言多必失,尤其他们是乔装的商人,哪里经得起这般胡吃海塞般的提问,就在沈忆忍不住提出离开的时候,刀疤男话锋一转,讪讪笑道:“这位小哥,我看你们也不喝这茶水,我赶了一会子路了,口正好渴了,要不……”
沈聿了然:“自便即可。”
话音还没落地,刀疤男已经端起碗吨吨吨灌了下去,不一会,一大碗茶水就见了底。
桌面之下,沈聿握住剑柄,漫不经心地问道:“听你方才的意思,你是走路过来的?”
“是啊!”
沈聿盯住他:“小兄弟,你走路,居然和我们骑马差不多快吗?”
大拇指抵住剑柄,剑身悄无声息地向外移出一寸,若此人回答有一丝不对,只需一瞬,他便能让他身首异处。
刀疤男满不在乎道:“嗐,你说这个,山林里有近道,俺抄近道过来的,才能跟你们碰上。”
沈聿盯他片刻,见他神色自然,目光坦荡,还是把剑松了回去。
刀疤男一口气喝完三大碗茶水,打了个嗝,道:“你们谨慎些也是对的,最近几起命案,可都发生在去京城的官道上。”
他忽地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最近大家都传,有山匪专程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堵着,甚至不劫财,专门杀人呐!听说一个活口都不留,死得可惨呐!”
闻言,三人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神。
沈聿道:“不早了,我们该赶路了。”
“诶。”刀疤男应了声,但没起身,叮嘱道,“你们若是去济南,千万记得避开去京城的官道,省的平白招来杀身之祸。”
沈聿抱拳道:“多谢,后会有期。”
三人沉默着出了茶棚。
方才一对视间,他们已然心照不宣。若刀疤脸说的是真的,那他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山贼。
而是瑾王在派人截杀。
他竟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一时间,三人的神色皆有些凝重,他们心事重重地朝车队走去,谁知一只脚刚踏出茶棚,那群小乞丐便挤了上来,谁也不知道那些生了冻疮的手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死死拽住了他们的衣服下摆,怎么也不肯放开。
耳边一时全都是此起彼伏的“求求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老爷”,方才挤作一团时休养的力气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一个个比着谁嗓门更大似的,一声高过一声,叫人听在耳里只觉凄惨。
沈忆瞬间冷下脸,抬手便要拔剑出来。
谁知季祐风先她一步,已经摸出了一把他们为了赶路方便换的铜钱,给每个小孩都分了一些。
沈忆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说话。
待人齐了,几人上马,车队继续向前驶去。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刀疤脸自从季祐风分钱给乞丐时便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一直到他们离开。
两日后,一行人终于即将离开乐陵地界,此时,距离京城仅余六百里,若是乘快马,一日之内便能赶到京城。
成天担惊受怕的日子结束在望,整个商队的气氛都变得轻快雀跃了起来。
是日下午,商队正走到山林间时,天公不作美,不过顷刻,便下起了瓢泼暴雨。
车队停下,一行人掏出雨具换上,暴雨声夹杂着隆隆的雷声,隐去了暗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冰冷的雨水浇下来,从里到外都透心凉,沈忆手指都冻得打颤,好不容易系好斗笠,她抬起头,瞳孔骤缩。
不知什么时候,视野中悄无声息地站了数十名黑衣人,他们在这阴冷的雨天静静伫立,身形宛如鬼魅。
前后左右,甚至头顶……他们已被至少三十名的黑衣人重重包围。
前方,为首一人踏着雨洼扶刀缓缓走来,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他含笑道:“翊王殿下,终于,找到你们了。”
第39章 暴雨
大敌当前, 众人皆绷紧了神经,没人注意到沈忆抬起手,在身后做了个毫不起眼的手势。
旁边密林中, 暗中跟随的宋十二卫等人看见,皆是一愣。
一人道:“少主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出去?”
为首的宋二低声道:“少主也许是不想暴露身份, 我们先按兵不动, 看看再说。”
几人蛰伏在灌木丛中, 隐去身形, 牢牢盯紧沈忆的方向。
几句话的功夫,场上已经开打。
黯淡的土黄色天幕上,不时有巨大的闪电劈下, 雷声轰鸣, 大雨滂沱,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泥土的味道和血腥气。
几十道身影在大雨中激烈厮杀,带起的剑气几欲将雨帘斩断,雨水夹杂着鲜血冲刷在地面上。
“铿——”
刀剑相击, 一声嗡鸣,沈忆横剑挡下对方劈下的刀, 用尽全身力气将他震开, 虎口已隐隐发麻。
她飞快扫视一周, 心中猛然一沉。
情势不容乐观, 对方的人实在太多, 且个个单拎出来都是能跟他们一较高下的好手。似是得了指令, 他们皆心照不宣地朝季祐风攻去, 招招皆是杀意, 显然, 杀掉季祐风是他们此行唯一的目的。
众侍卫不敢远离季祐风身侧分毫,只能防守而不敢攻,处处捉襟见肘,不过这一会,便已大半负伤。
季安身为季祐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显然也看出局面对他们不利,当机立断,低声迅速道:“殿下,稍候我们几个来断后,您随沈大人他们先离开这里!”
季祐风站在人群最中央,一身月白锦衣已经湿透,却并不叫人觉得狼狈,气度仍是沉稳的,只是神色冷得可怕。
下一刻,季安一声令下,几人转守为攻,剑气暴涨,每个人都缠住了对方好几个人。
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终于被打开一个口子,几人飞身上马,季祐风在最前方,沈聿、沈忆和其余三名侍卫殿后,朝路的另一头策马疾驰而去。
苍黄天幕,山脚之下,穿林打叶之声不绝于耳,急促的马蹄飞速掠过,重重踏在雨洼之中,瞬间泥水飞溅。
只可惜,才跑出去半里,便有大约十个黑衣人重新追了上来。
沈聿尚未勒马回身,背后马蹄声忽至,下一瞬剑风便已袭来,直取她项上人头,她却来不及举剑抵挡,不由汗毛直立,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然而只听“铿锵”一声,斜后方伸出一把刀,稳稳地将那剑挡了下来。
沈忆愣了一瞬,回眸看过去。
入目是握着剑柄的一双手,骨节如玉,修长有力,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视线向上,男人被雨水浸润的锋利眉眼清晰地展露在她眼前。
也不过是一瞬,男人便转过头,挽起剑招迎了上去,沈忆看着他黑色的身影,想起方才他靠近时,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后知后觉——
沈聿竟受伤了。
可若非她闻到血的味道,单看男人的出招和身法,是断然看不出他此时有伤在身的。
——倒是很能忍。
这念头一闪而过,沈忆拔剑回身迎敌。
对方十人,而他们眼下除了季祐风,仅有五人,每人以一敌二,一时间甚至隐隐占据上风。
然而这时,忽而响起破空之声,一只利箭穿雨而来,转眼间便射入其中一名侍卫的右大腿中,鲜血迸溅,侍卫惨叫一声,重重跌倒在地。
沈忆闻声望去,竟是那为首的黑衣人骑马追了上来,此刻正立在不远处,寻找时机,搭弓射箭。
他这一射,季祐风南侧便没了人防守,两个黑衣人抓住机会,一扬刀,闪身杀来。
沈忆看到,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瞬,明明已经几近力竭,她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奋力一击将自己面前两人逼退数尺,转过身不管不顾地直朝季祐风扑去。
同一时间,不远处,那执弓的黑衣人已经在弦上搭好了第二支,箭头所指,正是季祐风。
沈忆丝毫未注意到。
视野中,两把滴着血水的刀一前一后,正急速朝季祐风砍去,实是双拳难敌四手,她一咬牙,一手举剑迎上去,堪堪将其中一人的刀尖撞歪,同时闪身挡在了季祐风面前。
身前似乎晃过一道人影,可沈忆还未来得及分辨,痛楚骤然降临,夺去了她的神智。
只听轻轻“噗”的一声,是刀刃深深没入人体,亦是利箭穿进血肉。
季祐风还没反应过来,忽觉面上一片温热,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少女。
她头上的斗笠早在几番厮杀中不知所踪,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身体蜿蜒而下,右侧肩膀处,锋利巨大的刀刃深深没入她单薄的肩背,鲜红的血流出来,随着雨水一路淌下,在她脚边汇聚成一汪血泊。
她背对着他,毫不犹豫地挡在他的身前,只留给他一个纤细单薄的背影。
少女侧过脸,苍白的脸上隐有痛色,轻轻启唇道:“殿下……快走……”
说完,她便转了回去,依然挡在他的面前,背影中透出令他心颤的坚决。
黑衣人狠狠将刀抽回。
刀刃摩擦着血肉,右肩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沈忆痛得浑身都在打颤,手中却毫不迟疑,又快又狠地一剑将握刀的黑衣人捅了个对穿。
黑衣人倒了下去。
沈忆喘了口气,可还没等这口气出完,她忽然愣住了。
身前不远处,黑衣男人撑着剑单膝跪地,身下蔓延开一大片深红色的血水,他左胸上,赫然插着一柄利箭。
他动作缓慢地抬起手,握住箭柄,微一用力,将其从中折断,随手丢在一边,然后慢慢地站起身,自始至终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中箭的人不是他。
沈忆猛然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影在她面前晃了下。
——竟是沈聿为她挡了箭!
沈忆心中一震,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朝他奔去。
季祐风站在原地,刚想伸出手摸一摸她湿润的头发,她便离开了,他指尖触碰到的唯有冰冷的雨滴。
沈忆看着面前浑身浴血的男人。
沈聿墨发微乱,脸上手上都染着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无边冷厉,他方才就已经受伤了,如今被当胸射了一箭,只能是雪上加霜,可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眼底平静无波。
沈忆张了张嘴:“沈聿,你——”
“死不了。”他慢慢地将剑绑在手上,哑声道。
沈忆看着这个因救她而重伤,但仍一脸平静的男人,心头忽然颤了一下。
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问他——
为什么要救她?他就不怕死吗?他是真的,只把她当成妹妹看吗?
可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沈忆深吸一口气,将这些话都憋了回去,站在他身边,持剑与他并肩而立、
剑尖向外,轻轻一挽,带起漫天雨丝,两人重新朝剩下的五名黑衣人杀去。
虽然他二人负伤,可好在配合得天衣无缝,才能将对方五人牢牢缠住。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那持弓的黑衣人急速往这边而来,看样子是要加入战局。几人方才已经见识过此人武功之高,深知他若过来,沈聿和沈忆必然挡不住!
守在季祐风身边的侍卫登时心头一紧,急道:“殿下,我们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季祐风看着不远处那个兀自强撑、浑身染血的单薄身影,一时没说话。
侍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下了然,劝道:“殿下!他们要杀的人是您!您如果走了,沈大人沈姑娘一定会没事的!”
他看一眼那步步紧逼的黑衣人,焦急道:“殿下,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季祐风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鼻梁蜿蜒而下,男人的脸庞泛着幽冷的光泽,看不出喜怒。
他应该走。他必须走。他只能走。
他从小就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生在皇城,长于皇室,他是这世间,身处权力巅峰之人的孩子。
他的父皇教给他的第一件事,是学会无情。
“寡人寡人,皇帝本就是世间最孤独的人,你要记住,这个位置只需要权力作伴,你身边任何其他人,都只为了让你能更好地掌控权力而存在。”
在其他同龄少年还在和别的小孩子打成一片的年纪,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掌控人心,如何不怒自威,如何让人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他从来不需要一个人的爱,他只需要这个人对他,有用。
沈忆已经替他挡了一刀,为了保护他坚持到现在,他很感激她,可既然她快挡不住了,她于他而言,便是一具毫无价值的尸体。
或许他是有一点喜欢她,可那又怎样?
一个女人罢了,天底下多的是,他难道要为了她,放弃登基称帝,放弃他的一切,死在这个荒郊野外,成为瑾王那个草包的手下败将?
不值得,不值得。
男人倏然转身,紧紧握住缰绳,踩稳脚蹬,翻身上马。
高居马背上,他最后朝那仍在几人中拼杀的少女望去一眼,对方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亦回过头来。
雨变小了些,迷蒙的雨丝落在少女白玉般的面庞上,她望着他,神色竟是格外的平静。
只不过一瞬,她便回过头去,抬手,挥剑,落下。神色冷静,动作干脆又利落。
季祐风亦转过身。
很好,就是这样,往前走,不要回头。
也不必再回头。
身下骏马扬起四蹄,一声长嘶,如闪电般载着他,与这场刺杀渐行渐远,他终于性命无虞。
可就在这一刻,季祐风忽而感到有什么东西一同决绝地离自己远去了,再不复返。
他微微茫然,却无从想起,只能任由马蹄驰骋,带着他奔向漆黑未知的前路。
另一厢,眼看季祐风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沈忆立刻做出手势。
下一刻,在灌木丛中几乎快要按捺不住的四名宋卫瞬间暴起,直扑向黑衣人。
两人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坚持到此刻,沈忆已经力竭,腿一软,差点直接倒在了地上。
幸而,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沈忆抬眼看过去,因为失血过多,男人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胸口的箭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渗血,可他扶她的那只手,依然极稳。
沈聿似乎对她凭空变出来四个护卫的事完全不惊讶,只道:“快走,他们可能还有援兵。”
说着,他将她轻轻一带,上了马背,坐在她身后,握着缰绳的手臂刚好将她圈在怀中。
沈聿哑声说:“让你的人跟上。”
男人说话时的呼吸轻轻拂过后脖颈,沈忆只觉整片背如过电一般,她不着痕迹地侧开了些,道:“没事,不用管他们,他们自有办法离开。”
沈聿嗯了声,没再说话。
他一扬马鞭,马儿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向前疾驰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初歇。
月亮出来了,像被洗过一般,皎洁明亮地挂在树枝头。
他们两人一马,在月色下驰骋。
山野荒芜寂静,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湿润的泥土味道,冲淡了两人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沈忆被男人松松揽在身前,耳边烈风呼啸,面前的路看不到尽头。
她忽然想,若是一直这样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这念头刚出来,她便笑了。
她大抵是疯了。她想。
一路上沉默不语的男人忽然开了口。
他身子微微前倾,附在她耳边,嗓音微微喑哑,低不可闻。
“为了救他连命都不要了,就这么喜欢他?”
沈忆身子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缓缓一挑眉。
喜欢?
如今知道季祐风不是阿淮,她当然不喜欢他,可——
少女勾起盈盈笑意,悠悠然地唤他。
“连卿哥哥。”
月光照亮少女狡黠灵动的眉眼。
“我不喜欢他……”
“难道喜欢你?”
第40章 夜谈
过了好一会, 沈聿才回道:“我问你喜不喜欢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好啊,”沈忆笑眯眯地道, “那就说我喜不喜欢他。”
“如果拼命去救一个人就是喜欢他的话,那我倒也想问问你,”她忽然回头看他, 两人本就离得很近, 她此刻猛一回头, 两个人几乎快脸贴着脸, 呼吸都缠绕在一起。
沈聿却没避开,只是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她。
沈忆轻声问道:“你这般舍命救我, 也是, 喜欢我吗?”
她仰着脸,乌亮的清瞳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认真而专注,不带一丝调笑, 等待他的答案。
沈聿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僵了下,他避开了她的目光, 抬眸望着前面的路, 平静地答道:“你想多了。”
“是吗, ”沈忆笑了下, “那你救我干什么?”
“沈聿, 你不会还要说, 因为我是你的好妹妹吧?”
不知不觉, 马的速度慢了下来, 慢悠悠地走在小道上, 林间回荡着清脆的马蹄音。
沈聿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我不救你,难道看着你去死?”
沈忆不无讽意地道:“哦?为了救下我,你宁肯自己中箭,我都不知道,原来兄长这么不怕死,这么无私无畏有善心呢。”
男人面无表情地道:“我有把握,死不了。”
沈忆看他半响,笑了声。
“没关系。”她忽然说。
她自顾自转过身去,道:“随便你怎么解释,但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那天,去救枕月。”
身后沉寂良久。
半响,沈聿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说这么多,意思是你不喜欢季祐风,可对?”
“这个啊……”沈忆状似想了想,一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
男人的视线落在少女右侧肩胛骨的位置,微弱的月光下,隐隐可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他说,“以后都不要为了他,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
“不值得。”
沈忆愣了片刻,忽然冷笑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看到了路边的一座破庙。
眼看着夜深了,两人决定在这破庙里先将就一宿,明日再做打算。
沈忆在庙内转了一圈,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墙角结着大片落灰的蛛网,正对着门有一方木桌,上面洒落着一堆香灰,蒲团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供桌前面是一尊没了两臂的月老像。
——这竟是一间月老庙。
怪不得会如此破败,选在这等荒山恶水的地方,怎会有人愿意来上香供奉。
这破庙似乎有人常在这里过夜,角落里堆了一些柴火。
沈忆细细查看一番,却一根没动,对沈聿说:“这柴火不能用了,那供桌应该可以,把桌子劈了吧。”
沈聿:“这柴火为何不能用?”
沈忆走向供桌,解释道:“这屋顶漏雨,把柴火淋湿了,湿柴不容易点着,而且烟太大,不如干柴……你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说完,她微微一顿,失笑道:“我忘了,沈大公子自小养尊处优,定然是没烧过柴火的。”
沈聿愣了一瞬,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将供桌往外抬了抬。
他抽出剑,将砍柴的活全揽了下来。
沈忆在一边指挥着他,将木柴劈得细一些,均匀一些。
好在这桌子年头也久了,不怎么结实,没多久便劈好了。
沈忆挑出特意留出的一根硬些的木棒,快速与柴火摩擦,熟练地开始生火。
沈聿看着她娴熟的动作,不知怎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升起火之后,这四面透风的破庙总算暖和亮堂了一些。
沈忆举着火把在庙里转了一圈,确认除了他们再没有旁人,回到火堆边,开始脱衣服。
沈聿眸光一凝:“你做什么?”
沈忆在商队中一直是做的男子打扮,此刻已经将外衫脱了下来,没了那麻袋一般的长衫,少女玲珑的曲线便显露了出来。
她心不在焉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衣服烤干了,难不成要穿着这湿衣服过一夜?”
少女身体那惊心动魄的曲线,沈聿在孔雀楼便已领教过,此刻眼观鼻鼻观心,甚至直接转过了身去。
可即便他想如此,也架不住对方主动凑上来给他瞧。
沈聿坐在地上,甚至不需要抬眼,就看见少女纤细的腰肢轻摆,朝他走了过来,
沈忆径直在他身前背对着他坐下,将手里东西往后递过去:“我够不到,帮我上药。”
男人接过这几个瓷瓶,视线下垂,默不作声地盯着少女肩颈处露出的这一大片胜雪的肌肤。
她白皙的脖颈修长纤细,背上的蝴蝶骨纤薄精致,胸前线条起伏,勾魂摄魄。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背对他而坐。
沈聿几乎将瓷瓶生生捏碎。
两人离得太近,男人灼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沈忆的肩颈,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她忍不住转过身去:“沈聿,你到底行不行——”
话刚落地,身体便被一双大手紧紧钳制着,又被转了回去。
身后传来男人微微沙哑的嗓音:“……别乱动。”
沈忆一挑眉,后知后觉地低头往自己胸前看了眼。
唇角不由翘了翘,她忍住笑:“那你倒是快点,嗯?”
身后沉寂片刻,温热宽大的手掌抚上她的肩头,掌心微硬,有一层薄茧。
相触的一瞬间,两人皆僵了一瞬。
手下的肌肤细腻光滑,触手生温……沈聿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受了重伤。
背对着男人,沈忆轻轻勾了勾唇角。
她又不傻,当然猜得出沈聿为什么举止这么奇怪。
虽说这药本就只能这样上,但能趁此折磨他一把,还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沈忆强忍着才没笑得肩膀抖起来。
以后他且等着瞧吧,她有的是法子折磨他。
她就不信,他能一直装下去。
沈聿从未上药上得如此迅速。
上完药,他把脸一转,不再看她,哑声道:“好了。”
沈忆站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下衣服,却是道了句:“没好。”
沈聿凝眸:“什么?”
沈忆重新在他面前坐下,只是这次,是面朝他坐下。
偏她衣服松松垮垮的,没有全然系好,沈聿微一垂眸,便能看到泻出的一点春光。
他别开眼,冷声道:“把衣服穿好。”
沈忆道:“我也想穿好,可是太湿了,你想冻死我啊?”
乌发倾泻而下,少女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像一只妖精。
“……”沈聿别开眼,“你要做什么?”
沈忆拿着瓷瓶,对他一扬下巴:“脱了,我给你上药。”
“……”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两人对视半响,沈忆挑起眉:“你这伤,不及时上药可是会死人的,还是说你觉得你能自己包扎好?”
沈聿面无表情地解开衣裳,却没有将整个上半身露出来,只露出了左边受伤的胸膛,甚至一只手还隐隐一直按着左胸下面的衣服。
沈忆只当他不好意思,也没说什么。
很多年后,沈忆回想起这一天,常常会想,如果当时她能强硬一些,直接一把扯开沈聿有意遮掩的地方,或许很多事都不会发生,她和沈聿也不会走到那种地步。
可世间没有如果。
这是后话了。
这时的沈忆,只是单纯地一边欣赏男人肌肉的线条,一边认真地为他上药包扎。
沈忆手指上蘸着药粉,一点一点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处。
眼看马上就敷完了,沈忆忽然抬头,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然后指尖用力,忽然狠狠在伤口处戳了一下。
男人俊美的面容瞬间扭曲。
“疼吗?”她笑着问。
男人投来无言的一瞥:“你说呢。”
“疼就对了,”沈忆忽然沉了脸色,冷笑着道,“下次还想冲上去给别人挡箭的时候,就想想现在有多疼。”
把衣服烤得半干不干,不至于贴在身上难受得睡不着,两人便准备睡了。
两个人躺在火堆旁,一人一侧。
长夜寂静,荒废的月老庙里,火堆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光忽明忽暗,墙壁上模糊黯淡的法/轮莲花壁画时隐时现。
沈忆仰面望着屋顶,忽然道:“沈聿,你睡了吗?”
另一侧传来男人低沉的声线:“还没。”
沈忆:“聊会天吧。”
“聊什么?”
沈忆沉默片刻,道:“你难道就不奇怪,我们一路上都伪装得很好,怎的到这却突然被瑾王的人发现了?”
“……你知道为什么?”
“我猜的。”
“说来听听。”
沈忆慢吞吞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茶棚外面遇到的那群小乞丐?”
沈聿回忆片刻,道:“有印象,季祐风还给他们分了一些铜钱,有什么问题?”
沈忆道:“当然有问题。”
她轻声道:“他们根本不是乞丐。”
“而是骗子。”
沈聿微微诧异:“怎会是骗子?”
沈忆道:“你难道没发现,除了我们,其他路过的商队根本没有搭理他们的吗?”
“这是因为,他们其实是一些人专门养的孤儿,从小就被教着如何在一些地方官道上的这种茶棚或者驿站旁边乞讨。看起来可怜,其实一个比一个心眼多,一般商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会理会他们的,他们骗的主要是不常走官道的路人。”
“可季祐风却拿出钱分给他们,这根本不像商队会做的事情,我思来想去,若说这一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也只能是这件事了。”
沈聿沉默片刻,对这件事不予置评,却是问了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女似是笑了声,而后幽幽地说:“这种事,但凡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忘了。”
当年梁国覆灭,她在梁地被大肆通缉,身上的钱财也变卖得差不多了,成日东躲西藏,有一顿没一顿的,但就是那次,在驿站旁边,她遇到了和这群小乞丐如出一辙的招数,只是彼时她心软,自己明明口干舌燥,却还是把买茶汤的钱分给了那群小乞丐。
后来走到下一个驿站,遇到一模一样的招数,她被他们揪着不放时,路过的好心人冷着脸吓跑了他们,同她说了这里面的花招,她才恍然大悟。
她拼着把鞋走烂,硬是在天黑之前回去,抓着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们把骗她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没有人知道,短短的一句“经历过”,背后是她一整年的颠沛流离和东躲西藏,是她无数个日夜的难以安眠,是她见惯了阴暗丑恶后几近漠然的平静。
只是如今,这些已如过眼云烟,不足为外人道了。
沈忆静静地望着屋顶,没再说话。
似是过了很久很久,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压了过来:“干柴湿柴,还有生火这些,都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吗?”
沈忆微微一愣,没料到他会想到这些,道:“是啊。”
她笑笑:“那时候没有地方可去,大部分时候只能在山洞里或者别人家屋檐底下凑合一夜,像这种破庙,能遮风挡雨的,已经算是极好的去处了。”
“其实砍柴生火算得了什么,我还会烤鱼烤山鸡烤兔子呢,”她瞬间来了兴致,颇自豪地道,“诶,我跟你说,我烤的鱼可香了呢!今天是太晚了,明日,明日我给你露一手!”
话音落下,沈聿却很久没接话。
“你怎么不说话?”沈忆微微拧起眉,愤愤道,“难道你不信?”
沈聿终于开口:“……我信。”
沈忆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过了一会,男人低声说:“那段时间,你应该过得很不好吧。”
少女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了几分。
不好吗?
似乎是不太好。
可,人总是要长大的啊。
她重新扬起笑,轻声说:“当时是不太好,但如今,都过去了。”
沈聿久久没再说话。
就在沈忆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沈聿忽然开口:“你,恨不恨那个让你亡了国,让你沦落到过这种生活的人?”
沈忆慢慢睁开眼。
“我当然恨。”她平静地道。
“就因为他一个人对权力的欲望,我满门被灭,魏梁梁国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我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碎尸万段,才好报我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
男人顿了一瞬,接着问道:“那,倘若这个人是你曾经很亲近,很信赖,很喜欢的人呢?”
沈忆嗤笑:“怎么可能,你明知他是你们大魏的皇帝。”
“举个例子而已。”
“好吧。”少女心不在焉地道。
“倘若这个人是我曾经很亲近、很喜欢的人。”
“那我便亲手杀了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