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郁,月色朦胧,片云徐度,若絮若缕,在幽邃夜幕浮游。
宋绥宁俯身将施意绵轻放在床榻上,指尖触到她后背渗出的冷汗时微微一颤。
她急急取来药匣,掀开染血的衣料,施意绵的伤口边缘翻卷着溃烂的皮肉,黄白脓液混着血丝不断渗出,这伤势怕是反复撕裂多次,如今处理起来,非得剜去腐肉不可。
这些时日,施意绵包揽膳食,终日奔波劳碌,这样的伤口,她竟只是用几层粗布草草包扎,任由脓血浸透布料,丝毫不顾能否愈合。
宋绥宁眼底浮动着晦暗难辨的情绪,方才披风也被她搁置在了旁边的椅凳。
明卿卿火急火燎地过来,见宋绥宁安然坐在床上,才稍稍缓过来:“主子,属下来迟。”
宋绥宁甚少叫青?卫的人来府上,疗伤也是她过去,明卿卿收到传召时都不可置信,生怕主子已经倒地不起,哪里想是这般气定神闲。
“诊治。”宋绥宁给她让出了位置。
明卿卿有些懵,只好先行过去,伤口虽然可怖,但她经验丰富,处理好不过一刻钟的事情。
“查查她的血。”
“是。”明卿卿了然。
宋绥宁端坐在窗边的黄花梨圈椅上,执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页半晌未动,她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床榻上。
明卿卿很快得出结论:“她的血可缓解小姐同心毒。”
宋绥宁轻轻皱眉,联想到那日如此轻松便熬过去,或许真的与她有关。
明卿卿补充道:“她还有过失血,身子发虚加上伤口溃烂才晕过去。”
宋绥宁缓缓道:“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她是尧族之后,这种人的血极其珍贵,可缓解万毒发作,虽一时不可完全根治毒素,但长期服用,效用则比名药还好。
明卿卿应道:“是。”
施意绵眼睫轻颤,缓缓睁开双眼,朦胧视线里,宋绥宁一袭素衣坐于床畔。
“小姐?”施意绵声音有些哑。
宋绥宁闻声侧首,平静道:“已经上药,最近别折腾了。”
施意绵怯怯道:“是...”
“我并非有意偷看小姐,只想着天冷想给小姐拿件衣物。”
宋绥宁轻声道:“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会死的知道么?”
施意绵指尖揪紧了锦被,嗓音发涩:"小姐都...知道了啊。"
“知道什么。”
“我这血能解毒的。”施意绵突然抬头,眼底晃着破碎的光,“从小流浪时发现的,没饭吃就拿血换钱,后来被药铺盯上,锁在暗房里日日取血,实在扛不住才逃出来躲躲藏藏到京城,去寺庙得了几天庇护,结果又因自己是个毛丫头,被赶了出来。”
施意绵声音愈发小心翼翼,时不时观察着宋绥宁的神色,她颤抖着:“小姐,您待我最好,我把血都给您,您别赶我走。”
宋绥宁看着她眼里带着的或真或假的惧意,别过头,缓缓开口:“不需要你的血。”
施意绵道:“小姐,我的血很干净的,这都不算什么的,我以前经常这样,我早习惯...”
“闭嘴!”宋绥宁登时有些怒意,“谁告诉你我的病的?守卫那么严,你怎么溜进去的?”
“为什么给我血,你当我承受不住吗?我不需要你能懂吗?自作聪明好玩吗?”
施意绵被骂得一下子蔫下来,她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似乎在隐忍什么。
“小姐那日屋前没有守卫,我见过太多中毒之人,我知小姐不适,冒昧闯入小姐闺房,意绵有罪,小姐痛苦,意绵也同样心如刀绞。”
宋绥宁微愣,怒气也被冲刷了大半,她看不明白,哪里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她也会因她的痛苦而痛苦,这是哪里的道理?
良久,宋绥宁忽然想问她为什么,只为了完成所谓的任务这般拼,还是会有一点点真心。
施意绵抬起头,眼神切切:“小姐,意绵其实庆幸我的血能救您的,如果再有一次,意绵仍然会这么做。”
宋绥宁望着施意绵盈盈水光的杏眸,却辨不清层层涟漪下别样的情意,于是盯着她许久不说话。
那般恳切的眼神,似乎真的是为了她可以做出任何事。
施意绵垂眸:“只想小姐能好受点。”
“你的血是你的,不该给任何人。”宋绥宁收回思绪,“你留在这,我也会给你安身之地。”
施意绵挣扎着要坐起来:“小姐大恩无以为报。”
宋绥宁道:“躺好。”
“近日好好歇着。”
宋绥宁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暄合见宋绥宁出来,忙禀告:“小姐,果真出事了。”
“备马。”
暄合担忧道:“还是马车吧小姐。”
“备马,我进去换套衣服。”
“是。”
云绣纺。
黄翠是新上任的执事,她武功上乘,动作也麻利:“主子。”
“咱们的鸳离已经潜入徐府,这个徐九仪面上正派作风却不知私下莺燕成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宋绥宁却道:“他与浮生栈勾结,勾结的不仅是欢好之乐吧。”
“看似颓废,实则脑子清醒着,除京城绣品都被咱们垄断,其余产业不都有他一份利吗?”
黄翠低声道:“主子说的是。”
宋绥宁道:“静待其变,莫要送命。”
黄翠犹豫片刻,开口道:“主子还要留着那人吗?”
宋绥宁道:“总归有用,查出这些不也靠她吗?”
“主子还是多留心些,毕竟浮生栈的人,您也知他们私下都是什么勾当。”
宋绥宁淡然道:“她还激不起什么风浪。”
“是。”
黄翠道:“另外,浮生栈那边出手了,渭河水淹,咱们的人今日本欲去探查,有人走露风声却先被埋伏,堪堪平手,属下去查,果真找到一具尸体,脖颈上的标记,正是浮生栈的。”
“标记在脖颈是吗。”宋绥宁沉声道,“查出来是谁了?”
黄翠道:“清瑶没死,跑了。”
“咱们的人好生救治着。”
黄翠道:“重伤的不多,卿卿已经在治。”
“主子一直关注渭河水利,实在是难,连皇宫里的人都束手无策。”
启西国靠近渭河,而渭河作为重要水域,常年水患频发。前朝原本已制定出有效的治理方案,使得河域一度安宁。然而新皇篡位后,这套治水之法便随之失传。当年参与治水的能臣良匠,或死于战乱,或逃亡他乡,如今已无处寻访,因此,治水之策只得重新摸索。
云绣纺所受冲击不算大,渭河流域周围的苦命女人许多都往云绣纺涌,宋绥宁之所以会参与治理,也不过略施绵力。
宋绥宁缓声道:“慢慢来,咱们的人莫要太过冒险,凡事稳妥为先。”
“是。”
花繁春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宋绥宁给了施意绵极大的自由,已经准许她进房间。
施意绵修养没多久,便闹着下床伺候了,如今正是好机会,自己可怜兮兮小绵羊似的还巴巴往宋绥宁身边凑,凭着一点愧疚,她都不会拒绝。
正好能从她房间多瞧瞧,寻出线索。
“你去做什么?”闻钰叫住她。
施意绵对她有点印象,管洒扫的主事,不过施意绵此刻正端着名贵茶杯,很显而易见。
“送茶。”施意绵还是礼貌回应了。
闻钰却抢过来:“你伤还未好全,我去送就好。”
施意绵笑了,方才费心思泡茶的时候不知道过来,泡完了巴巴过来抢了。
不过无所谓。
宋绥宁也不是什么很好讨好的人。
闻钰只收获了淡淡一声“嗯”便灰溜溜地被赶出来了。
施意绵则被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
自此以后,闻钰似乎鬼魂般四处跟着她游荡。
施意绵自然忍不了。
夜深她独自起来,闻钰跟上。
施意绵摸进了宋绥宁屋内,闻钰眼睛都冒着光,她激动大喊:“贼!贼!”
屋内顿时亮起微弱的光,暄合出来,看到了闻钰。
“还不住嘴!不知道小姐在歇息吗?”
闻钰道:“有贼进了小姐房中。”
暄合皱眉:“糊涂!谁准你大喊的?小姐好容易睡下。”
“姐姐,这还怎么了?”施意绵这时出来,佯装不知。
暄合明白了什么:“你说的贼是意绵姑娘?”
“意绵姑娘进去是替小姐点安神香,再者说,这边有我们守着,哪里会准许贼进去,你空口无凭诬陷人,竟还扰了小姐休息!”
虽是训斥的话,暄合的声音却压得极低。
“拖出去。”
闻钰吓得一激灵。
宋绥宁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直勾勾地盯着她们这边,屋内浓稠的黑暗将她大半身形吞噬,只余一抹模糊的轮廓。
闻钰被处理得很快。
宋绥宁看了一眼施意绵,淡声道:“进来。”
施意绵打着一盏小灯,笑意满面,将二人照亮。
施意绵歪头道:“小姐有何吩咐?”
宋绥宁被盯着,有些不自在,说道:“外面冷,别乱跑。”
施意绵趁着烛光看着宋绥宁,她此时未施粉黛,惯常冷峻的眉眼竟显出几分柔和的意味,眼尾被光影照得微微下垂,连那总是紧抿的唇线也松动了。
更奇的是,她瓷白的肌肤上还浮着层薄红。
施意绵笑了,缓缓伸出手碰了碰宋绥宁的手,冰凉的。
宋绥宁一怔。
“我给小姐暖暖手?”
鬼使神差一般,宋绥宁没有拒绝,施意绵放下灯,两只手便紧紧拉住了她。
施意绵的手很暖,宋绥宁软下肩,片刻的安宁,来之不易。
施意绵笑得很好看,杏眼弯成两泓新月,眸中漾着碎玉般的光,那笑意从眼尾漫到唇角,她天生一副笑眼,此刻被烛光一照,更显得眼波流转间尽是灵动鲜活的意味。
“好啦,小姐睡觉吧。”
宋绥宁回过神,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嗯。”
施意绵忽地倾身凑近,惊得烛火都跟着晃了晃,她杏眸倏地睁圆,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清楚楚映着宋绥宁模样,继而眼波一漾,又缓缓眯成两弯月牙。
“作甚?”宋绥宁微微后仰。
施意绵感叹道:“小姐长得也太漂亮了。”
“小姐该睡了,我扶您去床榻。”
施意绵笑盈盈地伸出手。
宋绥宁眼神微动,轻轻将手搭了上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