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淹没在铁蹄之下。
玄武门轰然倒塌,声若雷霆,叛军的火把满天猩红,吞噬着汉白玉阶,宫娥们抱着彩釉瓷瓶奔逃,瓶身映出扭曲的刀光,刀剑无眼,血溅五尺之远。
幼帝尚稚嫩,不过六岁,身旁已空无一人,昔日繁华不在,只剩血腥味充斥鼻腔,他眼眶渐湿,踉跄着提起悬在桌上的龙啸剑,足有三尺九寸。
随着剑落在绣金地毯上,他声音发颤:“儿臣不孝...”
顾承踏血而上,亲自斩下其头颅。
至德二十三年,金阳国覆灭。
残阳渗血,照废殿鸱吻。
新帝登基,国号启西,自此,永宁一年。
顾承端坐于主位之上,指节轻叩案几,眸光微敛:“可有眉目了?”
徐九仪跪在地上:“回皇上,长公主逃匿。”
殿内烛火忽地一颤。
顾承指尖顿住,玉扳指在檀木案上磕出清响:“哦?”
徐九仪额间渗出细汗:"臣定当全力追捕。”
顾承淡声道:“传国玉玺不知所踪。”
“那东西你见过不少次,明日仿制出来。”
“臣遵旨。”
说是彻查长公主去处,顾承却从未再问过,一心处理国事,休养生息,减轻赋税,重建房屋,倒也国泰民安。
永宁十四年,国力渐增,国库倡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勤政,惟念股肱之臣,辅弼之功。今值春和景明,宫苑芳菲,特于乾清宫设宴,以慰卿等劳苦,共叙君臣之谊。钦此。”
宋云川起身弓腰,双手承上:“臣领旨。”
待与颁旨太监交谈过后,宋云川的目光率先落在宋绥宁身上,眼底泛起温润的笑意,声音里浸着慈爱之意:“绥宁且安心,为父去去便回。”
立于人前的女子通身透着贵气,肌肤如新雪般莹洁,骨相清峻似玉琢天成,眉眼间凝着霜雪般的清冷,宋绥宁微微颔首,行礼道:“女儿谢过父亲垂念。”
宋云川笑意愈深,小女容貌昳丽非常,更难得的是天资聪颖,事事都能做得极好。
爱妻早亡,故宋云川似乎对其格外怜爱。
宋绥宁依旧淡漠,玉面如霜:“既然无事,女儿先行告退。”
母亲早逝,临终前将前朝玉玺塞进她稚嫩的掌心,嘱咐她好生看管莫入他人之手。
她眼睁睁看着母亲七窍流血而亡,自己则是受了极重的打击,哭哑了嗓子。
何来病重不治?分明是中毒入骨。
她年幼不知,更是无能为力。
她那好父亲,连夜命人封了母亲院落,不足一年便红绸高挂,迎了新人入府,母亲暴毙的真相,终究在这朱门高墙中,凝成了永远化不开的血痂。
待走出几米远,暄合低声道:“小姐,消息已然放出去,不出几日,想必就会有动作。”
宋绥宁道:“知道了。”
暄合犹豫着开口:“可否加强守卫?”
宋绥宁却道:“无碍。”
早春二月,园中泥土初解冻,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几株枯草下,隐约可见新芽破土,怯生生地探出尖角。
宋绥宁稍稍有些畏寒,屋内炭火不歇。这习惯原是随了母亲,母亲同样畏寒,总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哄,说是抱着能取暖,长此以往,宋绥宁便总爱往她身上赖。
回过神来,记忆消散,如今却只剩下一室空寂,唯余炭盆里跃动的火光,映得四壁生辉。
宋绥宁心中微酸,从暗格深处拿出那方玉玺。
她甚少将这东西拿出来。
母亲从宫里逃出来隐姓埋名十余载,终究还是被寻到了踪迹。他们定是要挟过母亲逼母亲就范,而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宁可把自己带进棺木也不肯低头。
新帝篡位未久,民间议论纷纷,若皇帝知晓她家私藏玉玺,只怕是满门抄斩。
得玉玺者得天下,多少人假托“天命所归”之名,行豺狼虎豹之实。
宋绥宁有些漠然,怕是有人狼子野心早就藏不住了。
她不想坐以待毙,她如今尚且有反抗之力,母亲不能妄死。
明月当窗,夜色渐浓,石阶缝里钻出几颗野草,廊下灯笼幽幽一照,被拖出了细长的影。
忽闻墙头瓦片轻响,屋檐下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脚步声。
宋绥宁睁开眼睛,声音很轻:“解决掉。”
房里的人听命而行,刀光剑影之间,已然血淌剑稍。
这些人技艺不精,不过三脚猫功夫,看着厉害,实际底盘虚得厉害,宋绥宁略微抬手,下手的人即刻收敛了手段。
“大胆贼人,胆敢夜闯闺房!”
一人从天而降,嘴上还叫嚣着狂语:“瞧我如何收服你们这帮淫贼!”
她一身雪色身影倏然飘落,素白长衫不染纤尘,宽大斗笠压得极低,一副散人侠客的模样。
宋绥宁眼波微转,眸光在那袭白衣上轻轻一掠,紧绷的肩背不着痕迹地松懈下来。
施意绵单脚而立,身姿修长,素白袍袖在风中凌乱翻飞,竹编斗笠斜斜压住半边面容,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
只不过她没装多久,厉害话还未撂下,那些人便已经杀了过来。
施意绵瞳孔骤缩,仓促侧身,不料却被划伤了手臂,顿时血染白衣,她踉跄退后两步,指尖按住伤口,温热血色瞬间浸透素纱。
“你们来真的?”施意绵瞟了一眼屋内,方才的嚣张气焰顿时烟消云散,她捂着受伤的手臂,顾不得体面,步伐飞快得逃窜,那顶斗笠则在奔波中滚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个旋便倒地不起了。
“小姐救命,我打不过!”
喧合:“.....”
宋绥宁没说话,她淡漠地睨着窗外,神色疏冷如霜,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分毫。
施意绵见无人领悟她的无助,只得撒丫子乱跑,在庭院里寻找庇护之处。
可惜没有宋绥宁的吩咐,其余人都不敢动弹。
施意绵咬咬牙,跪倒在门前,声泪俱下:“小姐救命啊!”
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黑衣人却没停下,见刀要砍过来,施意绵正欲采取下策,却听破风之势,一个飞镖直直朝她飞来!
躲还是不躲?
她谨慎观察,这飞镖的轨迹并不是朝自己而来!
飞镖擦过她的耳朵,扎到了后面黑衣人的心口上,只听闷哼一声,那人应声倒地。
施意绵暗骂:蠢货!这都躲不过去?
她来不及细想,脸上即刻摆上奉承:“小姐大恩!”
宋绥宁道:“上。”
黑衣人顿感不妙,转身便想逃。
那群人反而等那些人跃出墙外,才起身追过去。
施意绵声音发颤:“谢小姐。”
宋绥宁缓步推开门扉,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施意绵,她如今狼狈不堪,白衣已经全是血迹尘土。
施意绵跪在地上,俯身下来,率先开口:“我自小流浪,无家可归,只是跟着散修学了些功夫,还没入门就被打了出去,便常拿这些装厉害,想得小姐收留。”
暄合不解:“装厉害?”
施意绵嘿嘿一笑:“英雄救美的戏码话本子常说,英雄都能有好果子吃。”
暄合:“....”
有好果子吃难不成是什么好词,哪里冒出的蠢人?
暄合本想掏钱打发了她。
施意绵仍不死心:“求小姐收留,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你凭什么...”暄合话还未说完,便被宋绥宁眼神制止,她即刻没了气势,站到一旁。
宋绥宁走下去,站到她身前:“可以。”
施意绵道:“谢小姐。”
“抬起头来。”
这番打斗下来,现在的情绪定是怕。
施意绵思索片刻,假意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眼眶里蓄满惧意,她挤出些泪水,看着她。
宋绥宁一袭素衣立于前面,以金玉点翠簪挽起发髻,黑发披在肩上,肤若冷瓷,眉若寒刀凌厉,孤月凌空般的眼神凝视着她。
施意绵微惊,觉得此人简直美得惊心动动魄。
施意绵边流泪边说道:“小姐真美。”
宋绥宁道:“可有名字?”
施意绵低声道:“施意绵。”
“暄合?”宋绥宁转过身,“可记得了?”
暄合忙道:“记得了。”
宋绥宁凤眸凝冰:“做个洒扫丫鬟便是,我不喜血腥,此处你尽快处理。”
施意绵惊恐道:“小姐,我不会处理血迹,我我...好害怕。”
宋绥宁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夹杂着冷霜:“暄合。”
“是。”
暄合走过来扶起施意绵,拉着她边走边嘱咐:“此后话不可这样多,小姐觉得聒噪,你凡事问我就是。”
施意绵豆大的泪珠又滚了下来:“谢谢姐姐。”
“怎么哭了?”暄合见不得人哭,替她擦去泪水。
施意绵胡乱抹去了泪,说道:“还是第一次有人肯关心我。”
“罢了。”暄合不忍心多为难,“你以后就跟着花缘姐姐做事,她会教你。”
“花缘!”
一个碧色衣裙的女人跑过来,道:“暄合姐姐。”
暄合道:“施意绵先交给你了,把院里清理干净。”
“姐姐放心。”花缘笑着,拉着施意绵的手。
暄合没有多嘱咐什么,转身便去了。
花缘朝她眨了眨眼,挽着她往里屋走:“别怕昂,先随我去疗伤,余下的事我来做就好。”
夜色正浓。
宋绥宁还未睡下,正在下棋。
浮云走进来,静静站在原地。
“说。”
“小姐,那人是留还是?”
“留。”宋绥宁落下一子,“明日我打算去云绣坊一趟。”
桌上唯有烛光摇曳。
“喝点茶。”花缘端来一杯茶,依旧笑着。
施意绵似乎有些局促,犹豫片刻小心接了过来:“谢姐姐。”
茶很暖,施意绵灌了一口。
花缘笑道:“无事。”
施意绵脸上带着笑,满是感激之意:“花缘姐姐,我这都小伤,这些活我处理便好。”
花缘摇摇头:“我都弄好了,若你过意不去,明早你随我修剪花枝?”
“也好....”施意绵低下头,怯生生道,“谢姐姐。”
“涂药。”花缘不知何时掏出个小瓷瓶,指尖已然沾上药膏,正待涂抹。
施意绵正疼得厉害,也便不再挣扎,乖顺地将手臂伸过去。
花缘动作极其轻柔,施意绵半躺在床榻上,药还未上完,她竟就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