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深受重伤，内丹尽毁，魂魄离开身体，只能漫无目的地飘荡。”朱余深吸了一口气，连脸侧的花枝也显得有几分黯淡，仿佛光是回忆就能将她拉回到那时的痛苦之中。
溪微趴在孟昭肩头，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他。从她的角度能看出他嘴唇紧抿，烛光在他一半的脸上打下阴影，显得整个人神色沉沉。
朱余继续说道：“也许是凑巧，我的魂魄依附到一株刚刚种下的祝余树苗中。那时，我处于无知无觉的状态，一切只凭本能行事，祝余本就有温养经脉的功效，所以我便留了下来。
“如果运气好，等到百年千年后，这株树苗长大，我也许能够重新醒来，或许还能将它化为我的肉身。如果运气不好，若它中途被人砍去，那我也便从此魂飞魄散了。”
“魂飞魄散”四个字一出，溪微感到孟昭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若不是她此时正枕在他的肩头，绝对不会察觉。在短暂的沉默中，她看着朱余，轻声说道：“你的运气比你想象的还要好。”
朱余又用那种探究的目光朝她看来，不过眼中的神情转瞬即逝。她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使得张扬的五官都柔和了下来：“是啊，我的运气很好。”
她的语气轻快下来，颊边的花枝也重新变得明艳：“我附身的那株祝余树苗，是林念青亲手种下的。他日日都会为它浇灌。当他感知到树苗中多了一个异类时，并没有强行驱逐它，而是仁慈地将它留了下来。”
当说到这里时，朱余唇边的笑容变得如蜂蜜一般醇厚，她换了个坐姿，手臂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整个人都显得放松下来，又恢复了城主的气势。
她看着孟昭，说道：“因为林念青，我才知道你是对的，仙和魔并不应该是对立的。那时候，林念青很容易就探知到树苗里的灵魂属于世人口中的邪魔，对着这个邪魔，他做出了一个堪称特立独行的决定。”
孟昭含笑注视着他。
朱余用长长的指甲撩了一下头发，说道：“你都不好奇吗？真是没有成就感啊。”她眼波流转，看向溪微，“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溪微看着她从方才就未消减的笑意，忽然起了一丝玩心，她故意沉吟着说道：“这一个月来，外面那些侍卫都是唤我‘夫人’，你既与林念青熟识，也许会有什么特别的称呼呢。”
话音刚落，朱余原本一派从容的面色中果然多了一丝窘迫，她的笑容仿佛一下子转移到了溪微脸上。溪微还准备说些什么，却感到自己的双颊被人捧住，孟昭朝她低下头，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委屈。
“溪微。”
可是那沉沉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却仿佛在说另外的事情。
溪微在他的注视下脸颊有些发烫，她方才只顾着逗弄朱余，却忘了另一件事。
耳边忽然响起欢快的笑声，溪微转过头，朱余正愉悦地瞧着她。她缓缓张开嘴唇，溪微就听她说道：“那我便同孟昭一样，唤你溪微吧。”
她刻意加重了“孟昭”两个字的读音，还朝溪微眨了眨眼。
溪微忽然体会到“作茧自缚”的苦涩，经过方才的休整，她已经不再那么难受，所以干脆坐直身体，稍稍拉开与孟昭的距离，才对朱余淡声说道：“你随意。”
“那么溪微，你知道那时林念青做了什么吗？”朱余又继续说起刚才的话题。
溪微看着她，说道：“林念青必定是想办法救你了吧。你修习魔道，可是当时的北洲，应当充满着清气，这不利于你的恢复。所以，我猜，他一定是将祝余移植到了一个浊气充沛的地方。”
朱余轻轻击掌，“你很聪明。”她看了一眼孟昭，说道，“不愧是……”
不愧是什么，她却没有说。
她又说道：“不过这不是他做的全部。”说完，她看向溪微。
溪微注视着她的表情，缓缓说道：“这部分，由你自己来讲也许会比较好。”
朱余眨眨眼，神色有一瞬间的动容。她做出沉思的姿势，许久，才徐徐说道：“将祝余移植到浊气充沛之处，林念青便每日往返于两地之间。他总会在处理完北洲事务之后来看我，为我讲述每日的见闻。
“后来，他开始向我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他的愉悦、他的苦恼，他是如何从稚童走上修仙之途，事无巨细，他全部毫无隐瞒地对我倾诉。那时候，他虽然不认识我，我却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说到这里，朱余的语音变得悠长，她仿佛又回到那段悠悠的岁月中，每日都会有一个人来到树下，与她赴一场无声之约。
朱余继续说道：“那时，我意识并未苏醒，但是仍然可以听到外界的声音。每次听到他的声音时，我都会无意识地带动着树叶抖动起来，每到这时，他就会露出很欣喜的笑容。而他最为喜悦的那一日，便是听到我回应他的时候。”
俊秀的青年仰着头，因为另一个人的声音流露出孩童般的喜悦，眸中的光芒如酒一般醉人。这副景象，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朱余止住了话声，抬眸看着孟昭。
孟昭与她对视着，忽然问道：“这也是你最为喜悦的时候吗？”
朱余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溪微的手被握住了，温暖的触感传来，她却觉得他有些哀伤，因为朱余的故事。她看着朱余，朱余笑容未变，可她知道，这笑容底下，不再是那般纯粹的喜悦了。
故事总是在到达顶点之时骤然落下。
一阵沉默之后，朱余再度开口，她双手交握着，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勇气。
“林念青要让我不必再被禁锢于一棵树中，让我彻底恢复过来。”她看了一眼孟昭，“所以我告诉了他我肉身的存放之处，他去了。”
她更加用力地绞尽手指，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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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他真的找回了我的肉身，他搜集来无数灵石，用它们来温养它。”她轻笑一声，“那几年，他为了我的肉身倾尽心血，很多时候都没有时间来看我，为我讲故事了。我当时还有点吃醋，自己吃自己的醋，是不是很好笑？”
没有人笑，只有朱余自己的笑声在这寝殿中回荡着。她平复了气息，才又说道：“当时，我让他直接让我回到肉身上，那样虽然会很痛苦，但是我也能早点在他身边。可是，他拒绝了我。直到三年之后，我才回到肉身。他的辛苦没有白费，我的修为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在无数灵石的温养下，还稍稍加强了。”
溪微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故事即将彻底撕开温情的面纱了。
朱余起身打开窗户，天亮了，满殿的蜡烛不知何时熄灭，就如同朱余脸上的笑意一般。
“我仍在修养时，林念青便匆匆离去，临走前，只留给我他的双月勾，他说，若我遇到危险，它可以护着我。呵，他未免太过自大，也许那时候他带着双月勾，结局就不会如今日一般了。”
她转过身，整个人背光而立：“然后，他回来了，只余一缕残魂，就如同我当日一般。我想唤回他的神智，可是我……我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于是只好让他做了这‘鬼郎君’。”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为她的故事落下结语，“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
溪微看着她，问道：“你知道他的肉身在何处吗？”
朱余垂下眼眸，语气有些落寞：“我、我不知道。”
溪微与孟昭交换了一个眼神，孟昭说道：“朱余，故人重逢，你不请我们去你的朱楼看看么？”
出乎溪微的意料，朱余沉默片刻，并没有同意，而是说道：“朱楼魔气太重，溪微虽然能够运用魔气，但是难免不受影响……”
她朝他们走近，面容渐渐清晰，又是一张刀枪不入的笑脸。她停在溪微跟前，屈膝朝她福身：“溪微，昨夜误会一场，我不该伤你。你们便在这青阁住下，这里灵气充沛，正适合你养伤。我命人重新为你们安排最好的住所，若想外出游玩，也可唤人陪同。”
她又看向孟昭：“北洲这几日诸事繁忙，待小妹将一切处理好，一定再来相陪。”
孟昭没有说话，只是看向溪微。溪微站起身，托着朱余的手将她扶起，忽然问道：“既然住在青阁，我还能见林念青么？”
她感到掌心上的另一只手有些濡湿，就听朱余犹豫地说道：“昨夜他毕竟伤了元气，如今还是不宜见人，也许过几日……”
“不必了。”溪微打断她，淡笑着对她说道，“既然让你为难，我就不强求了。”
朱余对她弯了弯唇角。
目送那道袅娜的身影朝朱楼行去，溪微终于沉下了目光，她朝孟昭看去，“你的这位故人，对你可是有所保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