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城的青石板路结着薄霜,比记忆中更硌脚。
我抱着刘禅站在府门前,看朱漆剥落的门匾上“左将军府”三字,忽然想起前世初到那日,刘备连正眼都没给我,只说“夫人舟车劳顿”。
而这一次,门内传来的不是寂静,是兵器相撞的脆响——刘备提前三日回了公安,此刻正在演武场训诫士卒。
“母妃,冷。”
刘禅往我怀里缩,小手指着门旁的蜀葵盆栽。
腊月里的蜀葵早已枯萎,却被人用红绸扎成花束,歪歪斜斜插在陶盆里。
我忽然想起去年生辰,刘禅央奶娘绣的蜀葵鞋,鞋头的花瓣还带着他流的口水印,此刻却被我穿在脚上,踩过蜀地的霜。
门“吱呀”打开,赵云的副将捧着件狐裘迎出来,皮毛上还带着体温:“夫人,将军说蜀地的冬霜浸骨。”
我指尖抚过狐裘边缘的蜀绣,绣的是东吴的海浪纹,针脚细密得像是赵云命人连夜赶工——他昨日在船上替我挨了张飞三矛,此刻本该在军医帐里养伤,却仍惦记着这些。
演武场传来刘备的暴喝,惊飞了檐角寒鸦。
我抱着刘禅转过影壁,看见他正在校场中央舞剑,玄色披风扫过积雪,露出靴底绣着的“天子”纹。
前世他就是用这双脚踏碎了我的绣绷,踩烂了刘禅画的歪扭小人,此刻却在看见我们时,剑尖猛地刺入雪地。
“夫人倒是舍得回来。”他的声音比霜风更冷,眉峰间凝着我熟悉的猜忌,“听闻吴国太病愈了?”
手按在剑柄上,玉珏随呼吸轻晃,“还是说,兄长的密令,比母亲的病更紧要?”
我知道他指的是袖中那封未拆的竹简,孙权的密令“携刘公幼子同返”此刻正在我贴胸处发烫。
刘禅忽然伸手,指着刘备腰间的玉珏:“父君,玉、玉……”他还不会说完整的话,却记得这是曾被他拽掉穗子的物件。
刘备的脸色稍缓,却在触及我目光时又冷下来:“子龙呢?为何不见他护驾?”
“赵将军在军医帐。”我低头望着刘禅冻红的鼻尖,“为护我们母子,他……”
话未说完,刘备已甩袖而去,披风扫过我鬓角,带起的霜粒落在刘禅襁褓上。
校场士卒噤若寒蝉,唯有演武场角落,赵云的银甲半隐在廊柱后,护心镜上的凹痕在雪光下格外刺眼。
入夜时分,奶娘抱着蜀锦暖炉进来时,袖口掉出片碎竹简。
我捡起时,看见“孙尚香细作”四字,朱砂已渗进竹纹——是刘备的笔迹。
炉火烧得太旺,烤得人太阳穴发疼,我忽然想起前世吴宫的冷殿,原来朱墙内的炭火,从来都是用来灼伤人的。
“夫人,赵将军求见。”
侍婢的声音隔着屏风,带着异样的颤音。
我掀开帐子,看见赵云倚在廊柱上,左袖空荡荡的——军医为保他性命,卸了他半幅甲胄,露出缠着血布的上臂。
“末将护主不力。”他单膝跪地,银枪横在身前,“请夫人责罚。”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他护心镜上的凹痕:“该责罚的,是让你受伤的人。”
想起白日里刘备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背叛者,“主公是不是问你,为何不杀我?”
他忽然抬头,眼中映着廊下未化的霜:“末将说,夫人怀中抱着的,是主公的骨血。”
喉结滚动,“可主公说,骨血若流着东吴的血,便不如碎在江里。”
刘禅的啼哭声突然从内室传来,奶娘哄不住。
我起身时,赵云已先我一步冲进内室,银枪放在榻边,徒手抱起孩子:“少主莫怕,叔叔在。”
他哄孩子的声音轻得像蜀地的春雨,与白日里的冷峻判若两人,刘禅竟真的止住了哭,小手揪住他未受伤的衣袖。
月光从雕花窗格漏进来,照见赵云护心镜下露出的一角绣片——是我前世落在船坞的帕子,绣着半朵未完成的蜀葵。
他慌忙要藏,我却按住他的手:“原来你都收着。”声音发颤,“建安十四年冬,我在太初宫绣坏的那幅,你也收着么?”
他猛地抬头,眼中有惊惶,像被撞破心事的少年:“夫人那时总说,蜀地的蜀葵比东吴的大,末将……末将只是……”
话没说完,外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刘备的亲卫。
“左将军有请夫人,说东吴的密使到了。”侍卫的话像把冰刀,剜进我心口。
赵云立刻放下刘禅,替我理了理鬓发,指尖划过我耳垂时,低声说:“末将就在门外,夫人莫怕。”
议事殿的烛火比白日更暗,刘备坐在主位,玉珏在案上投下狰狞的影。
下首跪着的,是东吴的中大夫,捧着金丝楠木匣——和前世一样,里面装的不是首饰,是蜀汉布防图。
“妹妹辛苦了。”孙权的密信躺在匣底,字迹浸着朱砂,与前世分毫不差,“若得刘禅,便封你武昌郡主。”
我望着刘备冰冷的眼,忽然明白,这一世的权谋戏码,不过是前世的重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要的是我手中的密令,是坐实我“东吴细作”的证据,而赵云的银枪,刘禅的啼哭,不过是这场戏里的配角。
“主公要看么?”我将密信推过去,“兄长要我带刘禅回吴,封我郡主,可我——”指尖抚过案上蜀葵纹的镇纸,“更想做蜀地的夫人。”
刘备的手指捏紧玉珏,指节泛白:“夫人可知,子龙为你抗了张飞五矛,现在军医说他伤了肺腑?”
他忽然冷笑,“你以为用孩子就能拴住我?”
殿外突然传来“砰”的声响,是银枪落地的声音。
赵云倚在门框上,血从唇角溢出,却仍笑着:“主公,末将替夫人抗的矛,都是该挨的。”
他望着我,眼中映着烛火,“因为夫人怀里的,是您的骨血,也是——”喉结滚动,“末将愿用命护的人。”
刘备猛地起身,玉珏“当啷”落地:“你俩倒真是情深义重!”袍角带翻案上密信,朱砂字在火光下像血,“来人,将赵将军押入大牢,即日起,夫人禁足椒房殿,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
侍卫上前时,赵云向我微微摇头,护心镜下的绣片被血浸透,像朵开败的蜀葵。
我抱着赶来的刘禅,看他望着赵云被拖走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惊恐,忽然想起前世临终前,枕下那半幅蜀绣——原来早在建安十七年,命运就已在我们三人之间,系上了解不开的死结。
椒房殿的炭火烧得太旺,却暖不了檐角的霜。
我摸着刘禅后颈的朱砂痣,听着远处传来的鞭打声,忽然明白,这一世的朱墙,早已不是用砖石砌成,而是用刘备的猜忌、赵云的隐忍,和我怀中孩子的啼哭,一砖一瓦,砌成了永远逃不出的牢笼。
蜀葵凝着霜露,在月光下弯下腰,像极了赵云被押走时,那抹终究没能挺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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