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散尽,茶园重归寂静。
谢临握着太乙印,指节发白,眼底翻涌着近乎暴戾的寒意。夜风掠过茶田,掀起他散落的发丝,却吹不散周身凝滞的杀意。
“清、尘……”他齿间碾出这两个字,太乙印在他掌心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感应着什么。
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玄灵子带着明月等人赶到,老道士一改平日的吊儿郎当,脸色变得凝重:“被抓住的那三个阴山派弟子,其中一个是清尘所扮,我们大意了……”
谢临缓缓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一划——
“哗……”
一道金色符纹凭空浮现,正是姜晚消失前最后的位置。符纹闪烁几下,突然指向西北方向,但很快便如风中残烛,摇曳着消散。
“追踪术被干扰了,”玄灵子皱眉,“是阴山派的‘千里雾遁’,有些棘手。”
谢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沉冷,他收起太乙印,转身便走。
“你去哪?”玄灵子急问。
“阴山。”谢临头也不回,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一定是带她回了阴山。”
阴山是阴山派所在之地,那里十万大山,绵延千里,除了阴山派弟子,外人若是没有人带路,只会迷失在瘴气之中。
谢临把太乙印贴身放好,他相信,有太乙印的帮助,他一定能找到姜晚。
迷雾深处。
姜晚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置身于一片幽暗的洞窟之中。
潮湿的寒气渗入骨髓,四周石壁上嵌着幽幽绿火,映得清尘的侧脸阴晴不定。他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轻声道:“师父,我们到了。”
姜晚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壁:“这是哪里?”
“这里是阴山派的禁地。”清尘抬手,一缕灰雾从他袖中游出,化作一盏悬浮的灯笼,照亮前方。“我们脚下,就是往生泉。”
姜晚这才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天然石桥上,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水面泛着诡异的银光,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魂魄在其中游动。
“往生泉能补全魂魄。”清尘看向她,金色瞳孔在暗处显得格外妖异,“师父,很快你就能重新做回七洛掌门了。”
姜晚心跳加速,掌心渗出冷汗。
她不动声色环顾四周,试图寻找逃脱的机会,却发现石桥两端都是看不到尽头的灰雾,根本无路可走。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清尘伸出手,“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姜晚迟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被清尘牵着手,走向石桥尽头,他所到之处,灰雾慢慢散去,露出尽头的一方石台。
石台上放着一具冰棺,透过晶莹的冰层,姜晚看到里面躺着一位身着银色道袍的女子——赫然是谢七洛!
“我离开玄真观前,挖开了你的坟墓,打开灵柩,带走了你的肉身,保存在这里,”清尘轻抚冰棺,语气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现在,终于等到一半魂魄归来……”
姜晚浑身发冷,突然明白了清尘的真正意图——
他不是要唤醒她的记忆,他是要把姜晚的魂魄,送入到谢七洛的身体里,“复活”谢七洛!
幽暗的洞窟内,往生泉的水面泛起涟漪,银光流转间,映出姜晚苍白的脸。
清尘的手指轻轻抚过冰棺,冰层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缕缕寒气渗出,缠绕上姜晚的脚踝,像冰冷的蛇,缓缓向上攀附。
“你疯了……”姜晚声音发颤,“就算你把我的魂魄塞进这具身体,她也不会是谢七洛!”
清尘低笑一声,指尖一挑,冰棺的盖子无声滑开。
“师父当年斩魂时,留了一缕神识在肉身上。”他俯身,从谢七洛的眉心引出一丝银光,“只要魂魄归位,再加上往生泉的滋养,她就会醒来。”
那缕银光飘向姜晚,在她眼前盘旋,隐约传来熟悉的呼唤——
“云琅……”
清尘浑身一震,眼中闪过狂喜:“师父?”
姜晚猛地后退一步。
她能感觉到,那根本不是谢七洛的神识,而是一道残缺的执念,被清尘用禁术强行拘在尸身里千年,早已扭曲成怪物。
“那不是她!”姜晚厉声道,“你心里清楚,谢七洛一半魂魄炼成太乙印,一半魂魄被清霄送去转世轮回,这只是一个魂魄全无的躯壳……”
“闭嘴!”
清尘突然暴怒,灰雾如浪潮般翻涌,整个洞窟开始震颤。
他扣住姜晚的手腕,带她重新返回石桥:“等七七四十九天后,我把你的魂魄送入她的身体,师父就会醒来……”
灰色雾气重新覆盖住冰棺。
七七四十九天?
姜晚下意识反驳道:“不行,我只请了十天年假,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公司找不到我,会给我记旷工,开除我的。”
清尘眯眼:“你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居然担心被公司开除?”
姜晚耸耸肩:“社畜嘛……”
清尘不气反笑:“你宁可做社畜,都不愿意做回惊才绝艳的谢七洛?”
姜晚:“谢谢,我是姜晚,惊艳不了半点。”
……
谢临用御剑之术,根据太乙印的细微波动,只用了半晚时间,就已经来到阴山。十万大山如同巨兽,蹲在黑夜中,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此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他手心握着太乙印,感受其中的波动,毫不犹豫往西边的密林走去。
密林深处,瘴气如活物般翻涌,遮蔽天日,连太乙印的感应都变得微弱。
谢临指尖划过桃木剑锋,一滴血珠坠地,瞬间燃起金色焰光,照亮前方三丈——地上密密麻麻布满血色咒纹,是阴山派的“噬魂阵”。
“清尘,你就这点伎俩?”谢临冷笑,剑尖挑起一张符箓甩出。
符纸化作火凤长鸣,所过之处咒纹寸寸崩裂。
突然,左侧瘴气中传来姜晚的哭喊:“谢临,救我……”
谢临桃挥动桃木剑,剑尖暴涨丈许长的剑芒,劈开瘴气,只见姜晚被铁链锁在枯树上,衣衫染血。
他冷冷看着对方,并指抹过剑身,一缕金光如利箭,射向姜晚,只见姜晚顿时化作腐烂的尸傀扑来。
桃木剑贯穿尸傀眉心时,谢临耳畔响起清尘的轻笑:“小师弟,七七十四九天后,师父就能醒来了。”
谢临眸色一厉:“姜晚是师父的转世,你这么做,会害死她的!”
“小师弟,难道你不想让师父醒来?”
谢临冷冷:“你用阴山派的邪术,唤醒的只会是怪物,不是师父!”
清尘的笑声渐渐消失。
……
第七日,谢临闯入“千魂林”。
千魂林中,万木低垂。
谢临踏入林中的刹那,耳边骤然寂静。
原本呼啸的山风、窸窣的枝叶声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黏稠的、仿佛浸透骨髓的寂静。
脚下的泥土不知何时变成了厚厚的积雪,他置身在白雪皑皑的山岭之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谢七洛的地方。
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六岁的男孩四肢着地,宛如小兽,正跟着群狼觅食。
连日的大雪,食物少的可怜。
男孩看见一只飞鸟低低掠过,顿时蹿上去,想要抓住飞鸟,却不料脚下踩到了雪窝,顺着雪崖滚落下来。
翻翻滚滚中,头撞到了石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
他蜷缩在雪地里,等待死亡降临。
一袭银袍的女子撑伞而立,雪花落在她肩头,却沾不湿那片衣角。
“既然有缘遇到,不如做我的徒弟?”她蹲下身,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含着笑的眼睛……
谢临握剑的手微微发抖,低低道:“师父……”
他本是被母狼养大的孤儿,若不是六岁时遇到谢七洛,被她所救,带回玄真观,只怕已经成了一堆枯骨。
场景忽变。
青年时期的清霄,穿着青色道袍,跪在戒律堂,背后衣衫破碎,鞭痕纵横。
谢七洛已经修为尽失,斜靠在竹榻上,看着清霄,眼中露出失望之色:“你违背玄真观戒律,偷学禁术,该当何罪?”
“师父,弟子愿意接受惩罚,”幻象中的青年道士叩首,“只求师父莫要生气,生气伤身,师父保重身体……”。
……
“破!”
桃木剑突然刺穿幻象,谢临嘴角溢出血丝。
千魂林能激发人埋藏在最深处的记忆,动摇人的心智,若是意志不够坚定,七情六欲被激发到极致,人非疯即傻。
林中响起清尘的叹息:“师弟啊,你问问你的心,你在姜晚身边,是把姜晚当成姜晚,还是把姜晚当成师父……”
无数枯枝突然暴长,缠住谢临四肢,枯枝上的尖刺,刺破衣衫,刺进皮肤,渗出点点黑血。
尸毒!
谢临咬破手指,一滴血弹入桃木剑,剑身上金光流转,随即爆开,如无数金色雨滴落到枯枝上,枯枝瞬间化为灰烬。
他并指封住经脉,吞下一枚解毒丹,继续往前走去。
……
第九日,谢临站在往生泉前,看着石梁对面的浓雾。
浓雾翻涌,一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清尘依旧一袭黑袍,袖口暗绣血色山纹,金色瞳孔在幽暗的洞窟中如两点冷火。他站在石梁另一端,与谢临隔空相望,往生泉的水汽在两人之间氤氲成霜。
“师弟,好久不见,”清尘轻笑,指尖摩挲着一枚青玉棋子——那是当年玄真观,他陪谢七洛弈棋时,用的那副棋子中的一枚。
谢临的桃木剑微微低垂:“师兄,停手吧。”
“停手?”清尘忽然将棋子抛入往生泉,水面顿时浮现幻象——少年时的萧云琅与谢临并肩跪在晨课上,谢七洛执戒尺轻敲两人头顶:“云琅落子太险,清霄又太过守成。”
水面波纹荡开,画面变成深冬围炉。
萧云琅煮着梅花雪水,谢临专注地擦拭桃木剑。谢七洛披着狐裘咳嗽,两个弟子同时起身,一个递茶,一个添炭。
“你记得吗?”清尘声音低了几分,“那年你被魔修所伤,师父三日不眠为你疗伤。我守在门外……”
谢临剑锋未动:“你现在的做法,对的起师父吗?”
往生泉突然沸腾,幻象变成太乙印炼成那日——萧云琅红着眼眶接过印,谢临沉默地守在闭关室外,而谢七洛的银袍上已渗出血迹。
……
“我恨这天命!”清尘猛地攥拳,幻象炸成水雾,“凭什么要她魂飞魄散?凭什么……”
他声音骤然嘶哑,“连轮回的机会都要靠清霄拿命去换?”
石梁在威压下裂开细纹,谢临突然踏前一步:“师父为救苍生,自愿斩魂魄,废修为,你却堕入魔道,用百婴炼尸,如今又要害死姜晚,若是师父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会有多伤心?”
一枚青玉棋子突然从泉底浮起,正是清尘方才抛下的那枚。
棋子表面裂开,露出里面封存的一缕银光——谢七洛的声音轻轻响起:“云琅,放手吧。”
清尘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时,谢临的剑已刺到他眉心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