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赵雀生低着头,十个手指头拧在一起,麻杆儿一样戳在院子里,声音小小的:“我叔父说了,让我一定留在姜府帮忙。我真的什么都能做的!夫人只管吩咐我就好。”
钟婉词苦着脸,揉了揉她那一头焦黄碎发的脑袋:“你才多大点,满十岁了吗?哎呦,支使你这么个小不点儿,可算造孽咯。”
“我今年满十二了!我不小了!”赵雀生忙道。
苏观卿捏着竹杖立在一边,有些尴尬,门是他给人开的,好说好歹了半晌,小丫头就是不肯走,愣从他身边挤了进来,一进门就拿着扫帚开始扫院子。
“这,这无缘无故的,你又不是我们买的丫鬟……”钟婉词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夫人,你就留下我吧,我真的很能干活的,而且我叔父说了,姜姑娘眼下手中有重要的活计,家里又没个伺候的人,让我帮着做些琐事,不能让她分心。如果我就这么回去,我叔父定然饶不了我的。”赵雀生说到最后,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地上砸。
“诶,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钟婉词有些无奈,拿出一张手绢,轻轻帮她擦眼泪。
“雀生,你过来。”两下正自僵持,姜曈从卧房走了出来。
赵雀生忙小跑着奔到了她跟前。
“你叔父也是修复匠人,我且问你,你可知道修复书画有几个步骤?”
“知道,”赵雀生道,“分为洗、揭、补、全四步。”
“你叔父教你的?”
赵雀生摇了摇头:“祖师爷的规矩,修复技艺传男不传女,这些是我在叔父授徒的时候,偷偷听的。”
“那你还偷听了什么?”
赵雀生不敢隐瞒,把这些年偷听的、自己观察的竹筒倒豆子一般都讲了。
姜曈摸了一下底,发现这个小姑娘很聪明,这些年跟在赵吉身边,自己偷学了不少东西,不过因为没人教,学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没能形成完整的体系。
“偷学都学了这么多,看来你对修复技艺,是很有兴趣的。以后,想自己做修复匠人吗?”姜曈问。
赵雀生立即点了点头,点到一半,又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我叔父,不会答应的。”
“管他做什么,我教你,你肯学吗?”
赵雀生猛地抬起头来,一双小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姜曈上辈子徒子徒孙满天下,可唯独没有收过女徒弟,这一世,她想改改规矩。
“想学,就给我磕个头。”
赵雀生闻言,直挺挺就跪了下去,咚咚咚地给姜曈磕了三个响头。
那动静大得,把后面的钟婉词吓得直抚自己心口:“这孩子虎的。”
“好,”姜曈拉她起来,“赵雀生,你从此就是我姜曈的开山大弟子。以后你日日来我这里,跟我学技艺。我会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敢懈怠,我这里可就容不下你了。”
“徒儿会很认真地学的!”
“好,你跟我进来吧。”姜曈说着,便朝书房走去。
……
到午饭的时候,姜曈依旧跟苏观卿并肩坐在灶房门槛上吃饭。
赵雀生也跟他们一起吃。
她本来是不肯一起吃的,她早上出门的时候,赵吉给了她两个馍当干粮。
姜曈哪里肯答应让她一个人啃干馍,愣是塞给了她一大海碗饭。
她人小,抱着的那只碗,比她脑袋都大。可她吃得比谁都快,风卷残云般就把碗舔了个干净。
姜曈正往苏观卿碗里偷渡醋加多了的糖醋排骨,见她已经开始擦嘴了,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还吃吗?”
赵雀生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谢谢老师,我吃饱了,我回去做功课,老师慢吃,苏公子慢吃。”
她说的功课,是指姜曈给她安排的练习——姜曈将一张纸掏了个洞,让她将整个洞边缘不到半个红豆宽的距离搓薄一半的厚度。
这个步骤业内称为“做口子”,是修补画心漏洞的必要工序。
听着赵雀生的脚步声走远,苏观卿笑着对姜曈道:
“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这徒弟,怎么跟你似的,就知道埋头干活。”
“这孩子有干劲儿,我看将来能学出来。”姜曈看着赵雀生走进书房,眯着眼睛笑道。
一听姜曈这个老气横秋的语气,苏观卿就忍不住莞尔。
姜曈拿肩膀去撞他:“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苏观卿努力把嘴角往下压。
钟婉词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姜曈与苏观卿并肩而坐,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禁神色微变。
她踌躇了一下,到底没出来,又转回去了。
苏观卿好容易控制住表情,问道:“曈曈,如今这个时节,北郊的桃花林当开了,你想去看看吗?”
“不去,没空,”姜曈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有画要修呢。等修完,桃子都该长出来了。”
她孤身一人生活了七十多年,无亲无故,无家无室,唯一的知己还像昙花一样,刚一交心就零落成泥,像是踏青这种亲朋好友相聚游玩的事情,早就从她的字典里划掉了。
苏观卿被她拒绝,嘴角的笑容渐渐落了下去,他低了低头,闷声道:“好,那就不去吧。”
吃完饭,姜曈回到书房,检查了一下赵雀生的功课,提点了两句后,就开始了自己的活计。
苏观卿收拾完了灶房,也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小小的一个书房,挤着三个人,愣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姜曈偶然抬起头,扭扭脖子,转转手腕,一扭头,就见苏观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将头微微侧向她的方向,像是随时等着她的召唤。
姜曈不由动作一顿。
苏观卿看不到,所以总是会忘记控制表情,如果没有人跟他说话,他的表情就会像现在一样,木然、呆滞。
他明明是坐在窗下,春日的骄阳却不肯照进来,独将他一个人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
姜曈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发堵。
苏观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虽然脾气秉性一如从前,但是以前的他,眼神是灵动的,表情是鲜活的。
他会一幅又一幅不知疲倦地泼墨挥毫,会在明知道会碰一鼻子灰的情况下,依旧把自己得意的画作拿给她看。
可他现在看不到了。
他以前喜欢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看不了书,画不了画,写不了字,他只能这么呆呆地坐在这里。
想到这里,姜曈烦躁起来,竟是无心再继续修画。
“观卿。”她唤他。
当姜曈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苏观卿便好像活了过来,他的五官明明没有什么大幅度的动作,姜曈却分明感觉到了他的开心。
“需要我做什么吗?”他期待地冲她扬起面孔。
“你想去北郊?”
苏观卿微扬的眉毛就落了下来:“不去也没关系的……”
“再忙一天也是能抽出来的,”姜曈瞥了眼还闷头搓纸的赵雀生,“明日去吧,明日雀生也放一天假,跟咱们一起去看桃花。”
春风吹散了一片阴云,窗外徘徊不进的阳光忽然就照了进来,苏观卿弯了眉眼,笑意融进声音里:“好呀,那我去准备准备咱们明日要带的吃食。”
他刚站起来,赵雀生就声音小小地开口:“老师,我能不去吗?我想留在这里继续练习。”
姜曈有些惊讶,还没说话。
像是怕姜曈不答应,赵雀生又语速飞快地说道:“明日苏公子不在,我可以替苏公子做饭,我很会做饭的。”
她攥着手指,紧张地望着姜曈。
那一瞬,姜曈透过她那双忽闪着光芒的小眼睛,看到了学徒时期的自己,那时候自己不也是如此如饥似渴地抓紧每一寸光阴,磨练自己的技艺吗?
姜曈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发柔:“成,那你好好在家练,后日我来查验你的功课。”
……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姜曈与苏观卿就出门了。
北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早几年,姜、苏两家还有车有马,倒也便宜,如今得自己腿着去,不早点出门怕是不能赶在城门落锁前回来。
这一路上,姜曈都是夹着苏观卿的胳膊走的。
说起两人相携走路的姿势。
最开始的时候,姜曈很随性,她时而攥着人家的手腕,时而拉着人家的胳膊,时而又揪着人家的袖子。
反正她自己是一马当先走前头,拉驴似的把苏观卿牵在后面。
倒搞得苏观卿有些无所适从,特别是被她拽着袖子的时候,她骤然转方向,他就跟不上趟。
但他从来也不说什么,只是一味顺从,努力配合。
在几次差点害得苏观卿撞到别人或是撞到墙后,姜曈才意识到这样不好。
她一琢磨,觉得主要原因就是两人步调不一致,从此就改了方式,她把手从苏观卿的腋窝下穿过去,夹着人家的胳膊,又从内侧攥住对方的手腕,自觉这么把人控制起来,简直得心应手,指哪儿打哪儿。
但这个姿势多少是有些暧昧了。
其实拉着盲人走路,一般会选择带路人走在前面,盲人在后面搭着对方的肩膀。或是像风拂柳,会选择拽着苏观卿的竹竿走。
苏观卿也不是没想过提醒,可是几次话到嘴边,都被他生生咽了下去,他实在是舍不得把姜曈推远。
只好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宽慰自己,他又能再被曈曈拉多久呢?
两人走到桃林的时候,已经将近正午。
“曈曈,桃花开得如何?”
“开得……”姜曈仰头看看有些光秃的一丛丛桃树,又看看一脸期待的苏观卿,后半句话转了个弯,“……挺好的。”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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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卿侧耳听听,四周并无游客喧嚷,便知道桃花已谢,姜曈这是有心哄他。
他心下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心疼。
曈曈这是长大了,知道体贴别人的感受了。可他宁肯曈曈一辈子任性,哪怕是冲着他发一通脾气,怪他选错了时节也好。
姜曈欣赏完枝头上的残花,转头就看到苏观卿眉头微微内蹙,当即知道对方已经洞悉真相。
……神色如此沉重,这呆瓜又不知道在自责什么。
“你笑一个。”她抱着双臂看他。
“……啊?”苏观卿有些没反应过来。
姜曈干脆直接上手,她举起两根食指,将他微微下压的嘴角往上戳:“喏,就这样,笑!”
苏观卿给她弄得忍俊不禁,不由当真笑起来:“曈曈,别闹……”
便听到姜曈在他身边轻声吟道:“桃花不知何处去,人面依旧笑春风。”[1]
苏观卿面上闪过一丝讶色,旋即笑意更浓。
他站在桃树下,身上还穿着姜怀山的衣衫,长辈的衣衫颜色都较深,穿在他的身上却并不显得老气,反而衬得他更加肌肤如玉。
配上他精致的五官,挺秀的身材,那言笑晏晏的样子,带着一种书卷里熏染出来的脱俗飘逸,竟比桃花更美。
姜曈一时有些看呆了,她怎么从来没发现,观卿原来这么好看呢?
良久后,姜曈方回过神来,欲盖弥彰地拉过他的手腕:“这里没啥好看的,咱们去后面,我记得后面有片竹林,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挖俩竹笋回去加菜。”
“好。”苏观卿顺从地跟着她走。
林中茂密,倒是真见着了雨后春笋,个头还蛮大。
姜曈指挥苏观卿去采,结果由于没有经验,也没有趁手的工具,苏观卿忙活了半天也只扒拉下来几片笋衣。
他琢磨了一下,又徒手去刨竹笋边的泥巴,可惜泥巴有些硬,徒手根本刨不动,倒搞了自己一头细汗。
他用手背擦擦脸,还不忘安抚一下姜曈:“曈曈,你稍等我一下,我再试试。”
姜曈从不曾见过苏观卿这个邋里邋遢的模样,想当年她爬树掏鸟窝的时候,苏观卿从来不肯同流合污,都是霁月清风地站在一边,衬得她像只野猴子。
今日倒弄了个颠倒。
她不禁觉得颇为新奇,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了个够本,方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来:“好了好了,拔不出来就不要了。”
她说着,见苏观卿支着手生怕脏了衣服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欺负人,便揪过他的手腕,拿自己的手绢给他擦泥巴。
苏观卿没想到自己还能得到姜曈亲自照顾,轻柔的触感从指尖游走到指缝,他一时心慌意乱,整个人僵在那里,动都不敢动。
“我饿了,有吃的吗?”姜曈擦完了问道。
“有、有。”苏观卿慌慌张张地把手抽回来,从挎在肩膀上的布兜里变戏法一样变出来一堆煮熟的山药和芋头。
两人便寻了片略平整的地面,苏观卿往地上铺了块布,两人往上面一坐,一人拿了一截山药。
苏观卿在家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把山药和芋头洗得很干净了,姜曈毫不讲究地直接就啃了一口。
苏观卿却不急着吃,还摸索着剥着山药皮。
姜曈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苏观卿手上的伤口基本上都愈合了,手上的泥巴也用他背来的葫芦里面的水洗干净了,重又恢复了白皙的样子。
姜曈忽然就觉得,苏观卿的手原来也是很好看的,他很瘦,便显得骨节分明,他一手捏着山药,一手摸索着撕皮,动作间显出他一贯的仔细和优雅。
……就颇为养眼。
姜曈边吃边拿人家下饭,随口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想要来看桃花?”
……明明你什么都看不见,跑这一趟也不知道图什么。
苏观卿温声道:“小时候家里年年都来踏青,我就是想要重温一下旧事。”
“骗人,”姜曈脱口而出,“你嫡母年年踏青都不带你的。你重温个什么劲?”
——苏观卿是庶出,亲娘还早逝,在苏家一开始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连亲爹都把他忘在了脑后。
后来,嫡母所出的两个孩子接连夭折,他又渐渐展露才华,他爹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大儿子,把他转记在了正妻的名下。
这夫妻二人虽说并不虐待苏观卿,吃穿用度样样不缺,可父慈母爱于他而言,那是渴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似踏青这等事情,他嫡母当然是想不起来要带他的。
姜曈话一出口,顿觉懊悔,这话实在有点戳人痛处了。
她想要道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也不知为什么,姜曈老成持重了几十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向来有分寸,偏到了苏观卿面前,这一日日的,竟越加有少年时刁蛮的样子了,说话做事,总不顾对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