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太和酒楼是京都城的老牌酒楼,宋余和阮承青来过几回,楼中小二擅识人,一见宋余和姜焉就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了雅间。宋余也不知姜焉爱吃什么,便让他点菜,姜焉半点都不见外,将楼中瞧着好吃的菜点了个七七八八。
等菜一上来,除了那道金齑玉鲙,还有好几道鱼,蟹粉狮子头,糖醋里脊,一道桂花糖藕。宋余吃了好几筷子,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除了鱼,别的几道菜都是他们家厨子常做的,尽都是宋余喜欢的。
姜焉见宋余正在吃那道蟹粉狮子头,便问他:“好吃吗?”
宋余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想了想,诚实道:“尚可,”的确是尚可,做得不如宋家厨娘。
姜焉赞同道:“肉糜散了些,失了嚼劲,不如本侯前些时日吃的狮子头紧实鲜嫩,肥而不腻,恰到好处。”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是侯爷府上的厨子做的吗?蟹粉狮子头是淮扬菜,京中能将这道菜做得地道的馆子不多。”
姜焉瞧了他一眼,含糊说:“算,算是吧。”
二人吃饭都没那么多讲究,姜焉瞧着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会让宋余觉得尴尬,一顿饭吃下来,宋余觉得姜焉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也少了拘谨不自在。他看着筷子只往鱼上碰的姜焉,说:“侯爷喜欢吃鱼啊?”
姜焉理所当然地道:“喜欢,”说完,又找补道,“关外少湖泊,多吃牛羊,平时也吃不上鱼。”
宋余没来由地想到自己的小黑,他养的那只小黑猫也好鱼,厨房里做的一条数斤重的大鱼,烹调好了,它慢吞吞能将鱼剔得只剩骨头。宋余说:“鲜鱼运往关外不易,侯爷喜欢的话,我有几处庄子里都养了鱼,回头我让人将鱼晒制成鱼干送给侯爷。虽不如活的新鲜,不过用来煮汤解解馋倒是方便。”
姜焉挑了挑眉,他想到宋余拿给他磨牙的各色鱼干,齿尖有些发痒,干脆应道:“那本侯就不客气了,到时宋监生着人吩咐赫默去庄上取就是,便算本侯向庄上买的。”
宋余“哎”了声,无措道:“是我送给侯爷的,一点儿鱼,不费什么钱,今年本也有意让庄上多做些鱼。”
姜焉问:“是因着你那只猫?”
宋余提及小黑就笑了,点头,说:“是,小黑也喜欢吃鱼,它虽只是一只小猫,吃得却多,所以打算让人多做些。”
嗯哼,嫌他吃得多?姜焉瞟着他脸上的笑容,慢吞吞道:“它既吃得多,你还养着它做甚?”
宋余奇怪地反问道:“它一只小猫再能吃,能吃多少?”
姜焉:“那可说不准,你见过谁家养的猫一顿能吃四个蟹粉丸子?说不定是哪儿的妖成精了,你们中原话本不都这么说,妖怪成精了,要吃人。”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话本里成精的不都是狐狸蛇妖吗?猫也能成精?”
姜焉脸不红气不喘,张嘴就来:“万物有灵,那软啪啪的蛇都能成精,为什么猫不能成精?”
宋余想想,竟然觉得姜焉说得很有道理。
姜焉:“怕了吗?”
宋余摇头。
姜焉:“嗯?”
宋余:“它如果是妖精,那一只猫要成妖怪多不容易,多吃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莫说只是四个蟹粉丸子,就是将六个都给它也无妨。”
姜焉:“妖怪吃人的。”
宋余:“小黑只爱吃肉,不爱吃人。”
姜焉:“你怎么知道?”
宋余:“我养的它,我当然知道。”
姜焉:“万一呢?”
宋余想了想,说:“那小黑要是真想吃就吃吧,我要是死了,爷爷和舅舅,文叔他们便都轻快了,不用再因我劳心劳力。”
“小黑也能饱餐一顿,没什么不好的。”
姜焉愣了愣,看着面色平静的宋余,心脏莫名地抽紧了一下,“说的什么胡话。”
“你要是死了,你爷爷他们要再经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他们能受得住吗?”
“……便是你那只猫,日后也要流浪,受风霜凄苦,野狗撵咬,说不好哪天就陈尸街头了。”
宋余望着姜焉,半晌,道:“可侯爷不是说,小黑是妖怪吗?”
姜焉噎了噎,板着脸,面无表情道:“它是妖吗?它就是一只猫!柔弱可欺,路边的狗都能叼一口的小猫!”
“何况就算是妖,妖也是会死的,”姜焉说,“妖也需福泽深厚之人庇佑,宋余,你不是将你的猫庇佑得很好吗?”
宋余眼睛晶亮,问姜焉:“真的吗?我真的将小黑照顾得很好吗?”
姜焉说:“真的。”
“再不能更好了。”
25
太和酒楼沿着城内蜿蜒的沐江,宋余和姜焉用过饭,姜焉就说要送他回家,宋余推辞都推辞不得。好在圣上赐给姜焉的齐安侯府和长平侯府离得不远,二人依江而行,圆月皎皎,晚风徐徐拂过粼粼江面,衬着两岸闪烁的万家灯火别有一番静谧。
昭然和赫默等扈从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姜焉道:“今日我见你上马的姿势,不像初学者,宋余,你何时学的骑马?”
宋余诚实道:“不记得了。”
“几年前生过一场重病,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姜焉侧过头,看着宋余:“你今日在马上——也是因为这场‘重病’?”
宋余轻轻地“嗯”了声,姜焉说:“宋余,冒昧一问,你在马上,想起了什么?”
宋余一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年问宋余想起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祖父他们怕伤害他,对他小心翼翼,别的人不会关心一个傻子会想起什么。宋余有时想起什么,却也不好同旁人说,那些零碎的片段锥心刺骨,让他痛苦难受,他说出来,祖父说不定也会跟着伤神,而且想起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依旧是个傻子。
其实姜焉与他并不相熟,宋余知道,在这京都大多数人的眼里,他是个傻子,就是长平侯府内的堂兄弟们也几乎都不喜欢他,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阮承青能与他相交,是二人一连几年在广业堂课考不合格结下的情谊。姜焉——姜焉是陛下擢封的齐安侯,是边将,是异族人,他不明白姜焉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宋余这些年别的没长进,对他人的善恶感知却更加敏锐,他是不聪明,可傻子也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姜焉看他的眼神,有探究,有惋惜,怜悯,独独没有嘲讽恶意。姜焉还想教他骑马,把自己的坐骑也让给他,会因他险些受伤而愧疚——齐安侯姜焉,真是个好人,宋余想。
姜焉许久都没等来宋余开口,他正想寻个话头揭开,就听宋余说:“我也说不清,我好像看见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竭力拼杀,血肉飞溅,他们在叫我跑……”
“他们喊,五郎,走啊!快走!别回头!”宋余眼前仿佛浮现那一个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整个人都似被魇住了,清瘦的身躯微微发抖,“他们都在叫我,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风好冷,雪也是冷的……”
宋余说着,颅脑内仿佛针扎一般疼得厉害,“我想看清是谁在叫我,我看不清,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冒死救我,我怎么能不记得他们是谁?我没用,是我没用。”宋余喃喃自语,脸色惨白,眼神游离恍惚,似是风雪如刀袭来,刺激得他不自觉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姜焉看得心惊肉跳,忙攥住他的手,说:“好了,宋余,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宋余恍恍惚惚地看了姜焉一眼,说:“我梦见过他们许多回,他们有人喊我五郎,喊我少将军……我到底是谁?”
姜焉低头看着宋余那双迷茫又痛苦的眼睛,不由得心中软了一下,道:“你是宋余。”
宋余重复着念了一遍,闭了闭眼睛,说:“对,我是宋余。”
“可为什么我知道我是谁,却忘了他们?”宋余问姜焉,“他们是谁?”
姜焉喉头发涩,他自然知道宋余梦中的人是谁,是风雪关亡魂,是死在六年前那一场大战中的将士。姜焉深深地看着宋余,六年前风雪关一役惨烈至极,血流成河也不为过,宋廷玉夫妇,还有数位边将俱都战死,他们都道宋余能活下来是天大的幸事。
可没有人知道,宋余即便痴傻了,却依旧被困在了那一战里。
姜焉说:“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说不定是他们不愿你想起,他们不是让你走,别回头吗,那就往前走,不要回头了。”
宋余看着姜焉,慢慢摇了摇头,说:“我要想起他们。”
他轻声说:“他们告诉我,我爹娘是在风雪关殉国的,我却连风雪关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侯爷,你去过风雪关吗?”
姜焉对上宋余那双漆黑的眼瞳,眼前浮现的却是六年前被炮火轰烂的焦黑城墙,隆冬天寒,血也凝固不化,厚厚的,到处都是箭矢断矛,数也数不清的尸体好似被冰封其中。他想起那一场迟援,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去过。”
“风雪关是大燕门户,北境雄关,城墙很高,站在关口望去,能见山峦叠嶂,往北眺望,远远的,是关外辽阔的戈壁。”
过了好一会儿,宋余才小声说:“我想去风雪关看一看。”
姜焉说:“这几年,没有去过?”
宋余摇摇头,道:“爷爷说我身子不好,不能出远门,舅舅说是伤心地,没有什么好去的。”
姜焉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大抵是宋余当年伤重,宋家人不想再勾起宋余的伤心事,便有意回避旧事。他看着宋余,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想去?”
宋余道:“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去。”
“宋余,”姜焉开口道,“若是你能不再畏惧骑马,我带你去。”
宋余愣了愣,“……侯爷?”
沐江水波粼粼,二人立在江畔,姜焉那双眼睛在夜里碧色更浓,神色很认真,他道:“我带你去。”
宋余看着姜焉,没来由的,有点儿耳热不自在,含糊道:“……你带我去,就算你是齐安侯,爷爷和舅舅也会把你的腿打折的。”
姜焉一怔,朗声大笑,道:“没事,踏星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到时你收拾好行李就跟着我跑,踏星一日千里,”姜焉说,“等你爷爷和舅舅想起来,咱们都到关外了。”
宋余道:“还要带上小黑。”
姜焉:“……”
宋余看着姜焉,认真地再次感叹道:“姜侯爷,你真是个好人。”
他们都拿他当傻子,觉得他说的是昏话,傻话,只有姜焉,会认真听他说什么,还要陪他发傻,真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