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敖丙而言,无论下凡是个怎样的身份,他都无所谓。
依照常理,星宿下凡即便再落魄,至少也应是寒门出身。
然而,但就冲敖丙这个无所谓的劲儿,他的第一次下凡投胎成了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
他知晓,自裁和恶意横死会打破天庭规定的轮回规则,无法真正结束这一世,只能暂且忍耐,努力活下去。
只是,敖丙未曾料到,人类的躯体竟如此脆弱,难以抵御严寒酷暑与饥饿的侵袭。
当家中田地因恶劣天气再次颗粒无收,一家人食不果腹时,他内心竟生出对龙王的怨恨——为何还不降雨拯救苍生?
生存的巨大压力,如沉重的枷锁,转移到了孩子们身上。
在亲眼目睹刚出生不久的六弟夭折后,敖丙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行动 。
长安,每当提起这个地方,世人总会联想到“强汉”二字。
这座屹立于关中平原的都城,不仅是大汉王朝的心脏,更象征着一个疆域辽阔、武功赫赫的帝国。
自高祖刘邦定都以来,历经数代经营,长安城已成为贯通东西南北的枢纽。
其城垣巍峨,宫殿壮丽,未央宫的飞檐斗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长乐宫的钟鼓之声远播四方,尽显天朝上国的威严气象。
西汉地处东亚腹地,关中平原沃野千里,黄河、渭水滋养着这片土地。
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汉朝建立起庞大的农业经济体系,长安作为漕运枢纽,连通黄河水系与各地商路,四方物产汇聚于此。
巴蜀的织锦、齐鲁的海盐、江南的漆器,乃至西域远道而来的汗血宝马、琉璃珍宝,都在东市西市的街巷间流转。
丝绸之路的开辟,更让长安成为世界贸易的重要节点,驼铃声声中,中西方文明在此交融碰撞。
然而,繁荣背后暗藏危机。
北方匈奴铁骑时常南下侵扰,烧杀掳掠;南方南越、闽越等割据势力虎视眈眈;内部诸侯国尾大不掉,威胁中央集权。
汉皇刘彻即位后,以雷霆手段推行改革:颁布推恩令削弱诸侯,设立刺史监察地方;改革币制,实行盐铁官营,充实国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统一思想。
其中,从高祖时期传承至今的世家之一周家,凭借“忠心耿耿,人才辈出”深受汉皇重用。
周家长子周韫自小习武学兵法,主动请缨驻守边疆,此举令汉皇感动不已,遂授予他边军步兵校尉之职。
于是,年仅十五岁的他便离开了长安。
当时负责带他的将军姓吴,吴将军曾与那卫将军是好友,因此他的名号也算大,带一个世家子绰绰有余。
外头吹着寒风,距离他初入军营已经过去了十年。
边塞寒风已经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曾经惨白如雪的面庞,如今被风沙打磨成了健康的略偏麦色,眼角过早地爬上了细密的纹路,那是无数个不眠巡防之夜留下的痕迹。
昔日单薄稚嫩的身形,早已被铠甲与兵器塑造得魁梧挺拔。
不过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容貌和气势还是显得不合群,宛如一位在外游历的书生。
在军队凭借实力站稳脚跟没几天,他遇到了一个人,具体来说,对方是比他小近一轮的“华盖星”。
周韫——伯邑考对在这里遇到敖丙毫不意外,他下凡就是为了监督敖丙,这些星宿气数气运都是远超寻常人的,要是他们在凡间随意、恶意作乱,会打破凡间应有的秩序。
因此,他们两个的缘分是捆在一起,总会在某天意外让他们相遇。
就像这次。
“周校尉,这娃子要跑要当逃兵,陈司马本来要砍死他以儆效尤,但舒军侯出手阻止了,说是这娃子年纪小遭遇特殊要带来给你决定。”
屯长将敖丙带到伯邑考面前,许是气温实在寒冷,而这小孩肉眼可见的衣着单薄,因而伯邑考看见他在缩手。
这位屯长姓孙,身材魁梧,浓眉飞扬,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单是站在那里,便透着股震慑敌胆的气势。
“……他为什么会跑呢?”伯邑考不受控制的走到距离敖丙约一米远的地方,虽是在询问孙屯长但视线落在敖丙身上。
敖丙披头散发,上面沾染了不少泥土和灰尘,额前被蓬松的长发遮盖大半张脸,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是怎样的。
一股由泥土和污血气味混合而成的异味从敖丙的身上散发出。
他穿着不符合身材的衣袍,腰间被麻绳紧紧缠着,似乎能想象他逃跑也是被这身宽大的衣袍拖后腿导致行动不便被戍卒抓住。
“一名伍长问了他,威逼利诱下都不说,要不是有士卒听过他说话,都以为他是个哑的。”孙屯长在一旁解释。
他瞧着周校尉像安抚小孩那样软了态度,心里不禁埋怨这校尉除了有时的妇人之仁外哪里都好。
毕竟逃兵按照军法处理就是了,哪里还需要给校尉过目,这舒军侯也是,亏这逃兵是他逮住的,这点小问题都处理不了主动申请调离边疆啊。
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你去吩咐人烧水,给他洗一下,顺便弄点吃的来。”伯邑考伸手去撩敖丙脸前头发,对方那双毫无光泽,暗沉的凝夜紫眼睛让伯邑考心头愣半拍。
出于对方年纪也像自家的弟弟,伯邑考并不着急处置他。
孙屯长虽然不理解伯邑考的做法,但既然上级都这么吩咐了,下属也只有按照命令去做的份儿。
“是。”
离开时撩起的帐篷,让寒风趁机跑进来刺激敖丙的大脑。
敖丙回过神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浓眉深目,高挺鼻骨带着微驼的英气,薄唇平阔添几分冷感。
脸型窄长立体,骨相凌厉,面部折叠度高,虽面中略凹却更显独特。
不管什么时代都是颇有好评的俊美公子。
紫薇大帝…也下凡了。
只是这辈子他居然出生的不是帝王家,倒是有点浪费紫微盘。
当蒸腾的热气氤氲在陶制浴桶上方,敖丙蜷缩着双膝,任由皂隶用掺着草木灰的粗布反复搓洗。
结痂的鞭痕在温热的水中绽开,血珠顺着脊背蜿蜒而下,与淘米水的乳白混作暗红溪流。
浸透皂荚汁液的麻布从头顶浇下时,辛辣的刺痛让他下意识闭眼——那是官奴用捣成泥状的皂荚,兑着煮沸的淘米水熬制的洗剂。
两名验身卒掀开苇帘而入,其中一人用竹篾挑起敖丙湿黏的额发,另一人则手持青铜鉴,借着烛光仔细检视他肩胛处的旧伤。
“疥疮多发于肘窝鼠蹊。”老兵用竹签戳了戳他腰侧,敖丙条件反射地瑟缩,却换来对方更粗暴的按压,“莫要躲闪!戍边营最忌痘疹麻风,上月就有三个卒子因染疥被活埋。”
确认皮肤无异样后,伍长从樟木箱中抽出一套玄色军衣袍。
“今年新征的布帛都送去北疆了,这套是三年前的库存。”粗粝的麻布泛着陈旧的皂角黄,直裾战袍下摆足可曳地三寸,“且先用着,等会去西营坊,让缝人裁去三褶。”
敖丙攥着宽大衣袖走向后勤营时,正撞见两名戍卒抬着装满草木灰的陶瓮经过。
西营坊内,七八个老卒正围坐在桑木案前,用青铜剪刀裁改军服。
为首的白发老卒接过战袍,手指量过裾边:“要改短三寸,留三褶回边。”他抽出腰间皮尺,“站定了,这汉家衣裳讲究‘短毋见肤,长毋被土’,可不能失了军容。”说罢,竹篾尺在敖丙腰间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西营坊内油灯次第亮起。
老卒们手中的银针穿梭如飞,将裁下的布帛边角拼接成束袖的系带。
敖丙立在一旁,看着自己的身影在泥墙上被灯火拉得歪斜,耳畔是此起彼伏的穿针声与剪刀开合的脆响。
“戍边营夜里寒凉,衣摆改短了容易着风。”一位跛子老卒突然开口,将他和另一个白首老卒一起改好的战袍递还,衣角处还残留着新鲜的麻布纤维,“明日去领件絮袍,虽说絮的是败絮,但总比单衣强。”
他用针尾指了指墙角,那里堆叠着几捆布绳,“挑根赭色的,既合军规,又经脏。”
敖丙按照他的话去做了,等孙屯长前来找他的时候,就看见一个收拾干净的孩子站在面前。
他个子小小的,身子瘦得皮包骨头,脸色白得像张纸,整个人蔫巴巴的,要不是那双眼睛偶尔还会眨一眨,看着就像没了生气一样。
孙屯长查看他的手臂,上面有淤青,瞧着抓捕他的人为了逼他说话,使用了武力手段。
畜生,一群混蛋。
似乎察觉他的生气,敖丙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你不怕我?”孙屯长的情绪稳定下来后,居高临下问道。
敖丙攥着孙屯长衣袖,感受着那粗糙布料传来的温度,想起在西营坊老卒们缝补衣裳时的暖光,心口像被轻轻戳了下。
他本以为人间一如既往的只剩苦难,可这些凡人,明明自己也活得艰难,却还肯对陌生人释放善意。
敖丙低头,盯着自己改好的军衣,想起降雨不至的烦躁,又想起老卒递来絮袍的暖,混沌的思绪里,有什么在慢慢松动。
孙屯长絮絮叨叨骂着军中腌臜事,他却听出了关心,喉间泛起酸涩,这酸涩,和之前饿肚子、受鞭打的疼不一样,像… 像家人在身边的滋味?
他晃神,没听清孙屯长问啥,只愣愣回:“我叫敖丙。”
孙屯长一笑,那大手轻轻按在敖丙脑袋上,像是罩住了他:“好,记住了,一看咱敖丙超凡脱俗,是要当英雄的!”
敖丙抬眸望着孙屯长满是风霜的脸,嘴角轻轻扯了扯,他想要去理解这个感情,但大脑的疲倦让他很快恢复以往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