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07章 剑出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风雪乱人眼,很快地,陆依山就分辨不出他来时的路。


    飞雪,山石,林木,这些看起来稀松平常的景和物,此刻都从他的视野中虚化,变得光怪异常。


    陆依山的五感六觉也仿佛在逐渐消失,风饕雪虐他听不到,流血漂橹他看不见,视线所及,只有那具不复血气和强壮的身躯,以一种不甚体面的姿态,垂悬在高高的断崖之上。


    那是,师父?


    陆依山茫然。


    这跟他记忆里的师父大相径庭,更加和他们初遇时的模样相去甚远。


    陆依山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陆崛殊,也是在这样一个大雪天。


    他匍匐在小师叔背上,千里奔逃,三日未歇。


    到了第四日清晨,大雪依旧不肯罢休地漫天泼下。狂风把丹飞鹤为他准备的蓑衣扯烂,冻僵的皮肤和濒临坏死的伤口一般颜色,恰如他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冷,什么是痛。血和泪皆已流干,洇透小师叔背上深色的布料,再投映回他干涸的眸,化作与风雪长夜一样无止尽的漆黑。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小师叔的呼喊从他的世界渐渐淡去,他蹒跚走向长夜的另一头——


    母亲在槐树下理着丝线,小玉儿甜糯的嗓音叫着哥哥。父亲剑舞惊鸿,搅动落英缤纷,如梦似幻。


    他浑噩着,又哭又笑,直到一只大掌覆上他的额头,汩汩暖流游走遍七经八络,他才如醍醐灌顶般刹那清醒。


    “这孩子往后便跟随我姓陆,是我陆崛殊的儿子。只要有我在,谁都莫想伤他一分一毫。”


    听闻有了新名姓的“陆依山”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血泪模糊的眼,他看到了一个比雁行山还要巍峨的高大身形。


    那时候的师父,腰挺背直,须眉全无掺白,眼风横扫,便是威慑八方的彪炳气象。


    同面前这个苍鬓如雪,一口乱糟糟的胡须被鲜血浸染的颓唐尸身,简直判若两人。


    “督主,快要大雪封山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梁将催促说。


    陆依山迟缓地看了眼崖壁上的陆崛殊,问:“那师父呢,便不管了吗?”


    梁将强忍着泪意劝:“老阁主义薄云天,我等兄弟若有命回,必定一日三香四时飨祭,让他青史留名。可眼下……那重箭以精铁打造,断崖附近又无倚仗,想要带回老阁主的遗身,只怕非一时之功。若为此耽搁下去,几千将士的性命怕是就要堪忧了啊。”


    疾雪扑打在眼梢,沾湿了眼睫,迅即化作一点温温热热的湿意。陆依山不予理会,顾自漠然地说:“青史有他无他我不在意,我只想要,带他回家。”


    陆依山说话时脸上看不出情绪,近乎死水一般的平静,反倒让旁人再也说不出劝诫的话。


    陆依山在铺天盖地的大雪里极力地仰高颈,陆崛殊结满冰霜的眼睑似垂非垂,仿佛亦在看向自己。


    “小山不怕,过了这座山门就是南屏阁,咱们很快就到家了。你累了吧,师父背你走。”


    那一年,陆崛殊牵着他,指着前方被茂树遮掩仿佛永远也到不了的顶峰,低头对他说。


    猝不及防的滞空感让陆依山本能揪紧了托举之人的后领。随之而来的,却是南屏阁四望如一的工整飞檐,越过层层叠叠林木,跃入他的眼帘。


    陆依山惶惑俯首,对上陆崛殊威中含笑的眼睛,在他们身后,站着因为不满老爹偏心而摆臭脸的陆向深。


    陆依山突然不再害怕了,这是自君子剑断折以后,他又一次体会到被人牢牢承住的滋味。


    “回家……”陆依山低下头,像是下定决心般轻轻呼出口气。


    “督主大人——”


    陆依山猛地撩动外袍,腰侧露出一柄云水纹古铜色长剑。


    那剑长三尺有余,剑柄垂挂的杂色丝绦看来年代已深。然剑锋还未出鞘,几步之外一股肃杀之气已迫面而来。


    世间任何一个习剑之人,都不会不认识这把剑。


    世间任何一个有志于登峰造极的剑客,都不会不向往这般剑意。


    “君子剑……秋水三重境!”伴着剑光快闪,队伍里有人惊呼出声。


    紫电青霜,卷风残雪,剑气却是温厚且绵长。


    在场众人诧异于这把曾被奉为神器的君子剑,竟是如此藏锋守拙之余,也终于明白世上修练“秋水三重境”的剑客那样多,“君子剑”何以始终只有一个。


    耳闻“乒乓”脆响,精铁触锋即挫,拦中斩断。


    陆依山蹬地跃身而起,接着陆崛殊轻轻放在马背上,仿佛无事发生地收剑入鞘。


    他挽缰,望一眼清晰起来的归程,偏过头轻道:“师父,我们回家。”


    ……


    “江湖远,世情薄,东风逞,横波恶。每恨死生成契阔,江海一孤舟。”


    陆崛殊背负南屏山门,面迎长风,将一副精铁束袖交到陆依山手上,轻拍他肩头,“师父便送你到这了。”


    ……


    “每恨死生成契阔,江海一孤舟。”魏湛然饮干杯中酒,用力一抹嘴,难得失了风度,“陆兄,你我道虽不同,难与为谋。但知己一场,此去江湖多风波,唯望你珍重自身,湛然,就此别过。”


    ……


    风雪初歇的庭院一片寂静,冰凌滴答声清晰可闻。四面檐角只留了孤灯一盏,昏黄光线错落其间,徒徒给这静谧增添了一丝索然意味。


    屋中同样没有点灯,但好在窗上糊着明纸,雪光透进来,一样亮堂。


    燕国公放走边地来的信鸽,把那小半张军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扔进炭盆里烧了。


    屏风后忽传来一阵铁链拖拽的叮咣声,其间夹杂着禽类振翅的扑棱响,听声音,就知道是头猛禽。


    燕国公闻声抬高了竹帘。


    横梁上栖着只游隼,体型比鹰要大上一圈,被覆褐毛,胸前一撮蓝灰。双目含锋,睥睨间有股藏不住的悍气,一看就非打小圈养的笼兽。


    见人靠近,它两翅扑打得更凶,唳叫声不断,身体竭力向上挣,被铁链拴缚的鸟爪生生磨出了血痕。


    燕国公夹起一块带血的生肉,递到鸟喙边,那隼看也不看一眼,精眸中闪动的净是对冲破束缚的渴望。


    燕国公叹声,放下肉:“我知道你不甘心,可又有什么办法?外头一片风平浪静,你飞得越高,越是碍了人眼。我囚你在此,也是为了你好。”


    那隼仿佛听懂似的,动作渐渐和缓下来。燕国公又是一叹,把肉放到面前的陶瓷碗里,趁隼俯颈啄食的当,屈指一下一下梳刮起它不复光彩的羽毛。


    “这二十年,累你跟我受苦了……”


    隼是燕国公一手驯养的猎物,跟着他身经百战。


    最初捡到它时,他还只是一只先天不足被隼群撇在半道的小雏。曹鹧尤怜它弱小,成日以新鲜鹿肉饲之,待其长大些,更从不拘束它的野性,行猎、打仗,做什么都带在身边。


    天长日久,当年奄奄一息瘦得就剩把骨头的游隼,成了北蛮人口中“来自长生天的凶兽”。它于千军万马中啄瞎过敌方主帅的眼睛,也曾将鞑子视若命根的战马撕掉全副颈后皮肉,可如今却只能被四根腕口粗的铁链牢牢禁锢在生了锈的横梁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咸德四十七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大胜之后。


    隼猎食剥啄有声,显得屋里安静。燕国公拨开珠帘,在青石砖地上踱行几步,顿住,足尖轻点地面。


    数息之后,看似平整的墙面霍然出现一道暗门。在沉重的轰隆声里,墙体向两侧分开,直到匀出可堪一人过身的间隙才停下。


    墙后竟尔藏着一间偌大佛堂,四壁仙佛环立,阶下木鱼声迟。居中一面墙尤为醒目,入眼满满当当,皆是灵位与灵牌,三五僧侣盘坐于前,正自埋首诵经,琅琅嗡吟声不绝于耳。


    “公爷。”一个看来稍年长的僧人双手合十道。


    燕国公:“这是第几遍了?”


    年长僧人:“已是第一百零五遍。”


    燕国公颔首:“再有三遍,他便可往生极乐了。”


    僧人低眉,模样看来甚是慈和,“公爷善心。”


    燕国公亲自举香,烟篆迅即聚合,又徐徐化开,“阮氏狗儿之位”遂浮现在人眼前。


    “阮狗儿”是阮平从良前的名字,名贱,命更贱。后来跟着陆崛殊在十二都司混了个一官半职,才由老阁主做主,替他改了名字。


    他自己倒是不甚在意这些,反而对这个象征了草莽生涯的贱名颇多怀念。


    燕国公不禁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