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提壶倒酒,听着不远处惊恐万分的喊声,丝毫不为所动。
酒杯满而将溢,他适时收手,酒水半点不曾倾洒出来。
吕照梁坐在石桌另一端,双手由于极端的悲愤而颤抖,只能死死交握在一起。即便如此,泼天的恨意依旧随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阿沅,我替你报仇了......”他痛苦闭眼,眉心深如刀刻的折痕和一夕掺白的鬓发,暴露了他这些天强忍的哀恸与决绝。
烂胚吕郎,烂掉的从来都是心志,而非其他。
叶观澜亲眼目睹了吕氏瓷庄的少东家,是如何在短短三日间,仿着记忆中心爱之人的模样,烧制出了一具足以以假乱真的瓷人,然后别出心裁地为它安置了机关。
或许在吕照梁心里,他烧制的不再只是一件瓷器,而是直切要害的复仇利刃。
郑家子被牵着鼻子绕了整晚,情绪早已在崩溃的边缘游走。诡异的瓷像,猝然爆裂的巨大声响,无不像一颗颗噼啪乱蹿的火星子,正溅到他紧绷异常又焦灼异常的神经上。
顷刻间,炸得那叫一精彩纷呈。
郑家子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很快惊动了闻风而至的虺兵。
虺兵大都身怀绝技,耳目聪敏异于常人,稍作分辨,立时就循着地上的车辙印发现了粮队的踪迹。
“在这里。”
猗顿兰眉眼阴冷,闻言,戾气仿佛在这一刻膨胀到了极点。
他素来厌恨背叛,尤当他自认为曾付出些许真心以后,背叛就变得格外无法容忍。他抬掌示意虺兵四面包抄,与此同时却又叮嘱,“留活口。”
留活口,才不是猗顿兰的一念之仁。他只是想知道,高铭为何突然选择与自己反目,甚至连丁点余地都不愿意留。
郑家子快要疯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密林,陡然间从四面八方传来了窸窣声。那绝对不是风声,也不是某种动物游猎时的足音。
郑家子几乎可以断定,那就是阿沅冤魂归来发出的最后的鸣警。
林间起了雾,雾气越升越高,逐渐攒聚成形。
大团大团的雾块之间再无自由的空气,郑家子恍若窒息般卡住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直指向前,用尖不成声的音调奋力嘶吼:“鬼、有鬼......”
相比起表少爷的崩溃失态,高家其余人倒还记得出发前老爷的叮嘱。
“途遇山匪,佯装被劫。”
佯装,就还是要做做样子。
护卫家丁纷纷亮出兵刃,拉开严阵以待的架势,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刀锋压根就没有开刃,真若交起手,还不如后厨的烧火棍好使。
猗顿兰目睹此情景,神情愈发冷了一分:“螳臂当车,找死。”
“嗖”,第一支羽箭从林隙中飞出,正中一人胸口时,高家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紧跟着,长箭如雨般漫天飞下,终于有人想起来抵抗。
只可惜平滑得不带一丝锋棱的刀刃,能够在弱者面前逞足了威风,却斩不断截杀者一支最寻常的木杆箭。
伴着此起彼落的惨呼声响彻山林,叶观澜举杯翻掌,酒水从杯口缓缓倾下,沿着亭中太湖石砖缝,蜿蜒成清泪的形状。
亡于箭下的这些人,皆为当日流言添过油,加过醋。他们轻蔑地给阿沅扣上了“□□”的帽子,将那晚发生在高家床帏间的惨烈一幕,用最暧昧、最猥亵的语气,宣扬得满城皆知。
直到最后一滴酒液倾尽,叶观澜起身,走到亭中琴案前。
一扬手,激哀之音叮咚而起,仰啸黄天,俯叩厚土,一番愤懑无所着的冲撞后,终是化作绵绵商音,徊荡在午夜梦回时分,仿佛冤魂归来兮,无尽幽怆。
吕照梁嘴唇遽然一颤,泪水再也隐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那晚亲历过树林截杀的幸存者,事后无不声称,自己听到了伶人歌唱。然而在那荒郊野外,哪来的什么伶人?因而旁人听了,也只当是他们吓破了胆的谵妄之语。
事实上,随着二公子一曲渐入佳境,树林尽头浓雾深处,竟似真的传出了婉转戏腔。
吕照梁腾地起身,袖口带倒了案上酒杯。他跌跌撞撞追至亭外,并未跑出多远,倏忽又钉在了原地。
那歌声随风愈发清晰,唱的不是别个,正是三分鼎名角“白蘋”的成名作,御碑亭。
“既读诗书你不自想,
奴岂是柳絮就随风狂?
风雨不测人难量,
暗室何必日月光。
阴谋毒计良心丧,
休书好比杀人的场.......”
吕照梁脸上笑容凝固住,叶观澜轻勾指,商音瞬时急转作徵调。
郑家子残存的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击垮,他躲在一人合抱的大树后,抱头哭叫:“求求你,别来找我,我没想让你死......谁叫你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阿沅,害你的人不是我,别来找我啊......”
琴音戛然而止,猗顿兰的表情已由冷酷变为阴狠,他近乎暴躁地发令,催促着:“放箭!放箭!让他给我闭嘴!”
“啪、啪、啪——”
数面盾牌齐刷刷翻起,在车队外围筑就一道铜墙铁壁,阻断了弓箭手疯狂的屠戮。
姜维一袭戎装佩刀而出,挺身喝道:“大胆狂徒,鸠集城外互相械斗,依大梁律,当处极刑!还不给本官住手!”
围杀进行到这会儿,官兵方才姗姗来迟,傻子都看得出来,姜不逢今夜就是来坐山观虎斗的。
猗顿兰毫无惧意,冷笑一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姜大人。您千万别误会,我清清白白一介商贾,岂敢做与人斗狠之事。今夜原是高铭伙同其外甥,伪造本君印信,私自转运猗顿商行名下粮货,此行径已等同盗窃。梁律刑盗跖,惯用重典,又名物主追赃可不囿于常法。本君事急从权,也是无奈之举,还望姜大人多见谅。”
几大商横行甘州多年,出了名的目中无人。便有先前掠空云商坊之事,猗顿兰也没真的把姜维这个地方主官放在眼里。
姜维手搭上刀柄,当年一夫当关的大将风范尽显。
他掷地有声,“私斗纵有情由,本官拿你却不只为眼前这一件。府衙接到线报,前遭军储仓失窃的军粮,现就堆放在猗顿商行名下阴仓。人证物证俱在,偷盗军粮乃重罪,本官断无轻纵之理。”
“这不可能,”猗顿兰脱口而出,“阴仓地处隐秘,若无人引路,你们如何能寻、到……”
他卡顿了下,眼角狠狠一抽:他怎么忘了,替姜维等引路之人,半个时辰前刚刚从猗顿家的船屋出发,奉的正是自己的命令!
陡然间,猗顿兰挣出一身长汗。疾风中款摆的树枝落在他眼里,尽成婆娑鬼影。世界忽地天旋地转,猗顿兰漫无目的地朝前伸出手,像是急于握住什么似的,一顿,蓦然打了个趔趄——
但他并没有摔下去。
陆向深紧随那一小列人马,从城中到郊外,穿过了三条小巷,两座栈桥,途径五条小溪,六个小山包。
陆向深记忆力惊人,一路行来全部轨迹都了然于胸,但他很快发现,这帮人左兜右转,七拐八绕,显然不是迷途抑或故弄玄虚那么简单。
又经过一道半尺见宽的羊肠小路,高逾人肩的苜蓿丛到这里猝然中断,视野一下变得阔朗起来。
陆向深寻了块大青石堪堪容身,脚下土地还带着雨后特有的湿泞气息。在他的正前方,两道百丈高的悬崖笔直相对,崖壁平整异常,陡峭异常,恍如被一把斧头拦中劈开。两道悬崖的间隙却惊人狭窄。月光自山顶倾洒而下,映得坡地一片惨白,侧看仿佛削薄锋刃,寒芒四耀,险恶昭彰。
南屏阁能人异士不少,陆向深耳濡目染,也懂得些许堪舆之术。
他知这便是方士口中的“天斩煞”,乃聚阴冲煞的极险之地,时常被那别有用心者利用来布阵害人。
一小撮人马行至崖底,便踟蹰不前。打头之人突然挺直了腰肢,原本含胸驼背略显佝偻的身形,一下变得颀长起来。
更为恐怖的是,月光下那黑影还在不停地向上拉伸,以至于头身比例到了近乎失衡的地步。
隔着夜雾朦胧,陆向深惊愕地发现,那黑影头颈部位突然隆起,耳后两点粼粼寸闪,上身似有若无地款摆着。其形状,分明就是一条昂首立身的黑鳞巨蟒!
“我艹......”陆向深揉了揉眼,情不自禁骂出了声,“见鬼了。”
浓雾逐渐障蔽了视线,陆向深依稀感觉到,巨蟒似正循声望向自己这边。夜露沾衣,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别躲着了,”“巨蟒”缓缓开口,不知为何,陆向深觉得那声音有些相熟,“出来吧。”
直到耳边阴风大噪,漫山草木却纹丝不动,两山夹峙中的圆月渗出血一般的殷红,陆向深终于幡然省悟——
凡夫所执,我人四相。
执心不破,渡难成佛。
四相鬼阵遇之天斩煞,陆向深当下发自肺腑地感叹一句。
“我艹,还不如见鬼呢!”
猗顿兰短暂的眩晕很快过去,他无须虺兵搀扶,反感似的抽回自己的手,余光从不远处天际一掠而过。
恻然笑了起来。
“是吗?”
“人证,物证......都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