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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兰戾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家老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头不觉埋低。


    他太了解主人家的脾气,知道这位以“面和轻财”见长的猗顿家主,慷慨的皮囊下却藏着深深的暴戾与冷血无情。


    猗顿兰心情不好时,漫说一只鸽子,就是相伴十来年的枕边人,也能照杀不误。家老心指的,可不是什么结发妻子。


    主君早年丧妻矜寡多年,身边从未有过女人,但甘州之地几乎人人心知肚明,猗顿兰究竟靠什么起的家。


    加嫘族最后一任族长,生性淫恣,素好男风。他帐中豢养了粉面郎君无数,猗顿兰曾是最得宠的一个。


    也是最有头脑的一个。


    猗顿兰不爱什么金银珠翠,却对权势有着近乎病态的执念。与其他娈童相比,他从不随意挥霍,更深谙集腋成裘的道理。他将加嫘族长赏赐给他的财宝,日复一日全部积攒起来,为自己做了第一件“锦衣”,便是名为“猗顿商行”的绸缎庄。


    从此之后,猗顿商行如日中天,名头也越来越响亮。


    猗顿兰将他在床笫间取悦主君的乖顺,尽数转化为商场上长袖善舞的精明圆滑,很快便跻身河西七大商,与百年皇商加嫘族,相距仅一步之遥。


    再之后,壬寅宫案发,加嫘族一败涂地。好色风流的加嫘族长成了吴总兵的刀下鬼,累世积攒下的财富,为他多年宠爱的金丝雀,往金冠上镶嵌了最大最夺目的一颗夜明珠。


    猗顿家老到今天也没想明白,猗顿兰是从何时萌生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他在加嫘族面前,永远听话得像只鸟,即便华羽被人蹂躏摧残,也从不试图啄咬主人一下——


    而当猗顿兰成为主君后,后院同样养了很多很名贵的鸟雀,每一只都被惯得无法无天。家老每次喂食都要被啄好多下,伤口大到流血淌脓,猗顿兰却从不在意。


    杀了信鸽的猗顿兰,眉间依旧戾气不减,家老只能越发谨慎地伺候。


    “主君心里烦,奴才给您换一盏清心的凉茶来。”


    猗顿兰抬手示意不用。他轻搓着刚碾过灰的手指,阴声道:“容清在信里说,刘狰已经死了,自尽。那个屠户女倒有几分本事,怪道极乐楼愿花那么大价钱调教这些女子。”


    家老道:“那岂非好事?军粮案自有汉王背锅,朝廷即便想往下深查,也是苦于无处着手。主君又何须再烦恼?”


    猗顿兰嗤道:“说的轻巧!汉王妃才到镇都,刘狰就撞墙死了,傻子都能猜出这其中有问题,偏朝廷还放了她全身而退,你就不疑这其中有猫腻?”


    家老结舌,猗顿兰冷冷睇他一眼,道:“容清信中还提及,东厂提督陆依山因私交朝臣见罪东宫,被发配甘州充军,想是不日就要启程。”


    家老跟在猗顿兰身边伺候多年,也是个七窍玲珑的主,他道:“主君是担心,陆依山此行另有目的?”


    猗顿兰哼了声,舒抻着久坐僵硬的臂膀,总觉得哪里不得劲,“管他来的是真龙还是鱼鳖,敢在甘州的地界上蹚浑水,我会教他知道什么叫强龙难压地头蛇!”


    家老偏转头想了想,迟疑地问:“主君要不要再去信给容清,问一问究竟?”


    “不好!”猗顿兰断然道,“容清是极乐楼安插最深的一批蛟,留待日后有大用处的。此番我与他联络,已是坏了楼里规矩,若被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番兴师问罪。要是再惹出什么事端,你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猗顿兰说着胸口那股无名火又涌上来,他屈指轻抚着唇心,目光不经意落在案头新制的马鞭上,心焰倏地一跃——


    那是一副命专人定做的散鞭,握柄以精铜包裹,上镂花纹,十分精细。鞭梢则是用数根汗血宝马的长鬃编织而成,边缘带刺,打在人身上不会造成致命伤害,但激起的痛痒滋味,却像游蛇一样,酥麻麻地直往心里爬。


    家老察言观色,瞬间明白了主君心意。他走过去,抄起散鞭,在角落的胖肚铜缸里浅蘸一遭。


    猗顿兰并未马上回应,忖了下,转而问:“云商坊这几日风声如何?”


    家老握着鞭说:“还是老样子。主君下令抬高粮价,沣城百姓立时哄闹起来。这两日,云商坊外围的人越来越多,姜维派去维持秩序的官兵差点遭不住,好在主君有先见之明,咱们的人一早做足了准备,断不会让那些刁民冲围进去。”


    猗顿兰闻声这才神色转霁,姣美的狐狸眼中一闪而过阴狠。


    “姜维新官上任,盯死了庆阳城的绸缎生意盘查,害我好几个月不敢走货,正经损失了不少银子。他这般跟我过不去,我也不是好相与的。眼看秋播在即,甘州又甫遭大旱,没有粮种,我看他怎么平息甘州几万官民的怨气!”


    言毕,他看家老仍攥着鞭子在案后出神,不满地咳了咳,难耐地扭动下腰肢:“杵在那作甚,还不过来。”


    鞭梢往下沥着水,滴落在地上,干涸后留下浅白色印记。那不是普通清水,而是兑了精盐的浓盐水,浸到伤口里,能将痛感放大数倍。


    见被催促,家老略显得迟疑,“主君,前两日才有过一回,今儿又......奴才是怕您这身子骨经受不住啊......”


    “少废话。”猗顿兰边说边起身,拇指搭上前襟纽扣。说话间,那件家常的潞绸短衫从身上滑落,里头竟是不着一物。灯火下,他异常瘦削的脊背伤痕鳞布,新旧深浅,不一而足。


    家老直勾盯着那满背蜈蚣也似的伤痕,仿佛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颤,但紧跟着眼中又腾跃起亢奋的火焰,高高扬起散鞭——


    塞外入秋早,哨风也更见凛冽,霞破时分,窗外沙丘卷地而起,黄漫漫的雾瘴高接云天。


    万树婆娑声响里,鞭打声与激亢的呻吟交织在一起,透过舱房细小的木质罅隙隐隐泄露出来......


    *


    沣城之地,曾被天下誉为“塞上江南”,虽处蛮荒地界,但得益于北勒河穿城而过,久之便拥有了丰腴土地和可观的人口财货。


    庆阳位于沣城西北边缘,与漠北搭界,既往边市鼎盛时,也称得上闻名一方的商旅都会。


    咸德年间,鞑靼铁骑南下,先帝由是禁绝了边市交易,庆阳城“商旅天下”的地位日渐式微,但其昔年百业渊薮的盛景迄今仍可见一斑。


    叶观澜一行最先经过位于庆阳城外三里地的云商农市。奇怪的是,农市中虽板棚连绵、商货齐备,前来买货的客人却屈指可数。


    再过几月便是秋种时节,按说这会采购粮种的农人该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才是,没道理这般冷清。


    叶观澜正自暗忖,一旁的朱苡柔幽幽开口道。


    “甘州八地自今春菜花汛后,就再不见落一滴雨。沣城连旱数月,颗粒无收,农户为此深陷困窘,更遑论有余钱秋播的买粮种了。”


    她正经算是过过几年凿饮耕食的日子,对农情可谓了若指掌,叶观澜听罢却不尽信。


    “寻常地方上若遇旱情,朝廷一则减免当年赋税,二则就近开放常平仓或济农仓,除保证灾民当时当季的口粮外,至少还要匀出下一季的粮种,以防来年陷入青黄不接的困境。即便应昌军镇落定在即,粮食须得紧着军储仓调用,然姜维已上任三月有余,他不会看着百姓受灾却无所作为,只要当年赋税一免,即或百姓折损了一季春粮,平稳度过这个秋天总不成问题,又怎会出现王妃口中无钱买种之事?”


    他一路行来话很少,尤其是对督主。此言一出,朱苡柔看这位相府二公子的眼神不禁微变。


    在朱苡柔心目中,芝兰清贵,说到底仍只是朱门绣户里的娇花。离了门楣庇护,外间的风饕雪虐他根本无法承受。朱苡柔感激二公子对自己的劝诫,却也发自内心认为,芝兰与草芥,终究是两种迥乎霄壤的存在。


    她当然不知道,叶观澜从来不是美人靠上的金贵摆设,前世随军的三年光阴,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多么剜筋剔骨的一笔。


    马车急停,前方传来吵嚷声。陆依山刚要让陆向深去打探情况,叶观澜已扬声叫“欢喜”。陆依山看了他一眼,叶观澜随即转开了视线。


    欢喜动作麻利,噔噔噔跑远,半刻又噔噔跑回来,探进小半个脑袋,说:“公子,仿佛是几个兵丁抓住了偷粮食的贼,正在教训呢。”


    车帘被高高抬起,当此时,一声断喝清晰无比地飘进所有人耳中。


    “说建什么鸟军镇,原当上头能多分派些粮草下来,结果呢?粮食的影子没见着不说,姓姜的居然还想借军储仓的粮接济你们这些刁民。他要做济世活佛,没道理让俺们兄弟饿着肚子给朝廷卖命!”


    说话人操一口浓重的北地方言,猜是甘州本地守备军。听到他话里掺杂了“军镇”“姜维”等字眼,叶观澜本能警觉起来,再往下听,眉头不由得微微紧蹙。


    “停车。”叶观澜出言,欠身揭帘。


    陆依山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扶他,谁知二公子把身一仄,一言不发便躲开了,留陆依山保持着探臂的姿势,在车内怔愣良久,最后苦笑着挑了挑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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