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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颉颃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镇都西面,有块坡势很高的旷野,远远望去,就像是城中凭空隆起的一座垅丘,在上头可以俯瞰大半个皇城街区。


    此处名唤驻马原,顾名思义,天南海北入京朝觐的官员,不论文武,至此都要驻马的驻马,落轿的落轿。


    也算是拘礼之前最后的放浪形骸。


    天不亮,马蹄声疾踏而来,恰似隐隐的惊雷滚过千里。身后积云沉重,空隙里破出光芒,犹如数道光箭穿梭云层,紧紧追随旷原之上驱驰的身影。


    很快,又一骑从侧旁杀出。风流云动,马身交错,俨然一场较量,又仿佛是在同行。


    路就要到头了,这场竞逐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马首行将冲出垅丘,领先的骑手猛一勒绳,一声长嘶揳破风声——


    天幕间气势磅礴地抬出一轮日,如载千钧之重,把□□擂得粉碎。万顷草野霎时被点亮。薄霜灼灼燃烧,化作耀动的碎晶铺缀大地。


    风更疾了,苜蓿籽出声地猛打面颊,越发衬得那眼神坚毅无匹。


    “七年林战,巫山驹的马掌倒不曾叫荆棘刺穿。郡主的骑术进益不少。”叶凭风挽缰在手道。


    安陶于马背上睨眸:“西北的黄沙蔽眼,将军的骑术却不比从前。”


    叶凭风轻吁一声:“从前在将军府学艺时,你可没有底气说这话。”


    “路遥知马力,”安陶说,“出了方家的跑马场,广阔天地,将军还以为自己能压我一头么?”


    叶凭风放声大笑。


    他生来是个将才,叶循曾动过让儿子拜方时绎为师的念头。叶凭风正经在方家习练过大半年的光景,奈何他一心推崇“君子剑”魏湛然,为了寻得“秋水三重境”的剑谱,毅然辞别方老将军,二人的师徒缘分也就此断在了这里。


    方时绎爱才惜才,并不为此心生芥蒂。反倒是方家二姑娘,一直为自己跑马输给叶凭风,以后也没机会再赢的事,耿耿于怀。


    天空款款荡开金黄色的波纹,叶凭风远眺皇都,道:“再往前,你我便没有这样恣意纵马的时候了。”


    安陶目光黯淡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她用马鞭轻刮了刮巫山驹的前额,说:“你跟我,都不是塞上鹰,纵情恣意四个字,原就该适可而止。”


    叶凭风看着她的样子,那张脸上不复从前张扬,沉稳中亦夹杂了三分疲惫,痛惜化作轻叹,不易察觉地消散在风里。


    过了驻马原,再往前走就是奉天门。此处距离瓮城还有两三里地,过了前头永定门才算真正踏上皇城。今儿也不知怎的,远远就看见一列锦衣卫在城门楼下设卡,对来往行人逐一盘查。


    “站住,关防!”


    安陶与叶凭风二人刚走近,一把绣春刀就横亘在前拦住了去路。锦衣卫千户看过安陶递来的腰牌,上头“绥云军”的番号未能使他动容分毫。


    “原来是郡主殿下,”他潦草一拱手,公事公办地说,“上头有旨,还请殿下交出身上兵刃。”


    安陶霍然瞋目,道:“御前不可见刀兵的规矩我懂,可是此地连镇都的外围都算不上,为什么现在就要我下刀。”


    千户眼皮半抬,显然没把这个去京数年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边帅放在眼里,态度十分懈怠。


    “郡主有所不知,陛下几日后要在覆舟山校场举办比武招亲。此消息一出,江湖豪强望风而至,光是这两天,镇都就接连发生数起寻衅械斗案。指挥使大人有令,要加强京中卫戍,凡过奉天门者,一律解鞍卸甲,事关镇都巡防,还望郡主见谅。”


    一旁的叶凭风额头紧蹙,刚要说话,却被安陶以眼神止住。


    他沉吟着,转而问:“历来皇城卫戍皆由京营负责,几时轮到锦衣卫代劳了?”


    千户不认识得叶凭风,只当是安陶身边的长随,不耐烦道:“线报称京西铜官镇有重刑犯出没,京营统领带人前往缉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打听那么多作甚!”


    小小千户嚣张至此,饶是宽宏若叶凭风,也不由地流露出几分愠色。


    然而安陶静默有顷,依言把手伸向了腰际。


    叶凭风见状阻拦:“这是你祖传的宝刀,岂可交予斗筲之辈?”


    安陶偏过脸,轻声道:“既名为潜渊,将军该知道这其中的深意。我才入镇都,行事不好过分张扬。”


    潜龙在渊,君子待时,“郡主不于小节争长短,方能从大处搏天地。”二公子那晚的告诫言犹在耳,安陶踟躇片刻,带钩从指尖轻轻脱落。


    这把潜渊刃,从前不叫潜渊。它跟随方老将军南征北战时的名字,远比这霸气许多。西南一役,它痛枭敌首三千,和十二将一起,共同撑起了方家的“万里平戎”之功。


    可如今,接过它的锦衣卫千户对这段过往毫无敬畏,视其与废铜烂铁无二。它被随意丢弃到道旁的干草垛里,同沾满泥腥血淖的铁锄杀猪刀混为一谈,蝇群瞬间将它淹没。


    安陶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旋即被她用力咬住,齿痕之深,几乎见血。


    叶凭风攥紧拳,就在这时,“圣旨到——”


    岐山黑骊扬蹄而至,踏翻了锦衣卫设的路障。


    尘沙乱溅,千户挥着手,等想起来拔刀时,东厂的令牌已经劈面扔了过来。


    “陛下口谕,绥云军平定西南之乱,功在社稷如日月昭昭,今遣使者专迎郡主凯旋。闲杂人等,还不滚开!”


    千户脑袋“嗡”地一响,顾不上酸痛的鼻梁,屁滚尿流就要去捡那把刀,呼啸卷来的鞭影早已抢先。


    陆依山手捧潜渊刃,用帕子剥掉上头的脏污,走到安陶面前,不失恭敬道:“郡主一路风尘辛苦,咱家替郡主掌刀。”


    安陶缓步迈向城门时,叶凭风本能跟上去,未几却又顿住脚步,看了陆依山一眼。


    后者若有所感,向他微微颔首。叶凭风没有回应,直到安陶的身影消失在城门内,方才阔步朝前走去。


    *


    时方入夏,行宫东阁的窗格摘下了窗纸,窗外竹帘半卷半阖,午后的熏风阵阵入室,窗下的花枝婆娑摇摆,棋盘上花影跟日影重叠纵横,难得的和暖安静。


    昭淳帝与福王临窗对弈,福王先手捡了黑子,刘玄执白跟随。


    昭淳帝的棋由翰林院国手亲自传授,棋力原本不差。奈何平日与人手谈,对方少不得屈意俯就,昭淳帝总是难能尽兴。


    唯有福王跟旁人不同,棋风彪悍,且从不委屈用情。刘玄与他杀得兴起,待花影斜到廊下时,白子已将黑子尽数封死。


    福王苦思良久,终是一脸沮丧地扔了棋告饶。


    “不下了不下了,臣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刘玄眉间难掩得色,嘴上却还笑道:“你我叔侄二人对弈,输赢有什么要紧,皇叔这话也忒孩子气了。”


    福王起身接大太监魏忠旻手里的茶,沮丧的神情,就在低头的瞬间扫荡一空。


    他饮着茶,状似无意地问:“陛下对安陶的亲事如此上心,不知究竟想给她择一位怎样的贵婿?”


    昭淳帝拨盏的动作一顿:“皇叔是在试探朕的心意?”


    福王看着杯中茶色,微笑道:“陛下知道,早在先帝在时,臣就是第一风花雪月之人,朝堂相争,若非不得已,臣万万不愿沾染。安陶乃先皇后亲妹,也是臣看着长大的,我不过当家事问一句,陛下千万莫多心。”


    昭淳帝眼前白雾轻袅,闻言不觉有一刻恍惚。


    福王的话,让刘玄想起当年晋王拥兵夺储的情形。彼时生死一线,是这位素来游离朝堂之外的十三皇叔,率领神机营冒死匡正,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


    而当日,坚决拥趸他的另一名干将,则是镇国将军兼他的岳丈,方时绎。


    往事历历于心,想到方家,刘玄蓦然生出一丝微妙的感慨。


    安陶何尝不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刘玄册立太子妃那年,她还只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胖丫头,见天儿跟在他身后,“姐夫”“姐夫”地喊。


    转眼七年过去,多少爱恨忌惮,都随着方家的垮台前尘尽却。人非草木,刘玄也想安陶有个安稳余生,但世态纷繁,终究不能事事如愿。


    “无论谁赢得比武都好,朕只希望,安陶成婚以后,能够听话顺从地交出手中兵权。念在往日情分上,朕会许她一个女儿家所能有的全部尊荣。”


    福王默了默,道:“陛下此举,就不怕寒了天下将士的心吗?”


    昭淳帝额心狠狠一跳,神态虽还如常,语调却逐渐变得冷硬:“君忧则臣辱,卧榻之侧五万大军盘踞,朕终究难安。安陶若真是忠心不二,就该主动解甲休士,以了却朕的忧思。”


    福王情知再劝无益,走出阁外,倚着章台白玉围栏,观望正如火如荼进行中的比武。


    此番参与招亲的应征者,皆经过了文武两试,排名靠前的,方有资格同安陶本人较量。


    福王打量着场上那些人,脑中走马观花地将其家世背景捋了一遍,顿时无声而叹。


    “都是些中看不中吃的绣花枕头。”


    观战席上,陆依山不知何时来到叶观澜身边,轻嗤一声道。


    今日公务场合,督主大人着一身绛紫色锦簇蟒袍,头戴嵌金三山帽,蜂腰束革带,猿臂勒箭袖,衬得身材伟岸的同时,更架起了天子近臣方有的威势。


    叶观澜瞧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唇角:“世袭罔替的贵家子,跟督主当然没得比。”


    陆依山假装没听懂公子的戏谑,心里却记下了。他说:“世袭罔替不假,却净是有虚位无实权的花架子。安陶嫁过去,五万人马当作嫁妆,夫家撑不起,最后还不是陛下的囊中之物。”


    叶观澜握着竹扇,缓叩掌心:“既然是陛下精挑细选的人才,郡主若将他们都打败了,拂了圣上的颜面也不好,绥云军只怕要落个‘狂悖’的罪名。”


    换言之输赢根本不重要,早在昭淳帝下令为安陶郡主择婿时,就预设好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困局。


    陆依山将视线移向四周,“三小姐的南曲班子还没有登场么?”


    叶观澜道:“快了,今儿这出《长坂救主》,是他们班子的看家手艺,其中五弦琴的部分最精彩,自然要等陛下亲临才不算辜负。”


    陆依山眉棱轻挑,会意一笑:“三小姐费心了,这段时日,没乱了方寸吧?”


    叶观澜知道他想问什么,说:“事关重大,三妹妹只需排好曲目。其余的事,她无谓知道的太多。”


    顿了顿,“我知道,这些天一直都有东厂的人在暗中保护三妹妹,督主有心了。”


    陆依山趁人不备,捏了把叶观澜的手腕,坏声对他耳语:“好说。公子但有所求,九千岁给你撑着。”


    被捏的地方蹿起星点热意,叶观澜不自觉联想到别处,耳根渐渐红熟。


    校场上,随着最后一个应征者被甩出场外,比武眼瞧着陷入僵局。


    福王余光瞥见了昭淳帝越发沉郁的眼神,心说不好,就在这时,一道浑厚的男声越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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