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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狐狸

作者:良于眸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观澜不是第一次到访陆宅,可进出九千岁的书房,却实打实的头一回。


    常言君子不欺暗室,但在“诡计多端”的督主大人面前,二公子不能不留个心眼。


    掌了灯,叶观澜发现,这间书房与外间院落,以及后头卧房的风格都相当统一。


    朴实,不事声张,没那么多花哨点缀,就连案桌上摆的油灯,都是几年前关外时兴的花样。


    论起清简程度,未免跟外头盛传的那个“嚣张跋扈九千岁”形象相去甚远。


    叶观澜抿唇,浅浅牵出一个笑。


    堂屋阔朗,其中有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二公子从前道九千岁勤学好问多少带着戏谑,这下是再不敢了。细瞧,架上还有一两本诗集,放在最出眼的位置,竟都是自己与人结社时的胡闹之作。


    那书脊微微发白,一看就被人翻看过很多回。叶观澜想起“大婚”当夜陆依山脱口而出的秾词艳句,耳根没来由得发起烫来。


    卷宗就放在书架靠内的暗格里,叶观澜顺利取出后,不经意带出一片暗红色的布料。


    他随手一牵,织金绣云的大红羽氅赫然映入眼帘。


    十五岁那年的叶家二公子,身量尚未长成。江姨娘嫌市面上卖的氅衣不合体,亲自动手,一针一线做的这件羽氅,在覆舟山校武以后“不翼而飞”,为此还跟他闹了好一阵别扭。


    要是江姨娘知道,几年过去,这件红氅依旧被人无比妥帖地珍藏于此,大抵也会感到欣慰吧。


    叶观澜想着江姨娘,手却不由自主抚上那缎面,随着烛花微爆,心底好似有哪块地方,悄悄雀跃了下。


    陆依山跨门而入时,蕊花已经暗结。二公子看得专注,浑然不觉身后有人靠近。


    陆依山悄么声拿远了烛台,卷宗上登时投出一片暗影。


    抵页的手指动了动,看卷宗的人却没抬头:“督主,看不清了。”


    “看不清啊,”陆依山轻佻地俯下身,不拿灯的手按在叶观澜肩头,“那咱家替公子掌眼。”


    叶观澜手不释卷,垂首耷眼的样子像极了外面的狐狸,他说:“观澜自问没有这样的福分。若被督主伺候一场,怕是要折几年寿数的。”


    这话说得有歧义,陆依山敏锐地察觉到,公子耳垂泛粉,脸颊也浮着一层红晕。


    九千岁被这样的小狐狸取悦到了,故意说:“咱家生的一副茅山道士相么,专克那成了精的狐狸?”


    叶观澜手指蜷紧,陡地扬起脸:“从前不知,当朝九千岁,竟是个连二两灯油也吝惜的敛财奴。”


    烛光倏晃,照亮了公子眉间似有若无的红影儿,陆依山笑起来,脚踩着圈椅,欺到跟前:“从前也不知,天底下还有这么霸道的小贼。翻窗撬锁,占人堂屋,倒嫌起主人家吝啬来。”


    叶观澜额点朱砂,眼尾一掠而过黠光,他低声说:“我没有。”


    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鼻尖迫近,沿着叶观澜的眼眉游走,像是要将那里头藏得最深的一点坏,通通刨掘出来。


    就在吻一触即发的紧要关头,书房门豁然大开:“娃娃,你——”


    陆崛殊脚踩芒鞋头戴草帽,风风火火闯进来,望着面前姿势怪异的两人,抬起的手滞在半空,罕见地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叶观澜施施然起身,经过陆依山身边时说:“翻窗下药挖墙脚,我也只能勉强胜任其一罢了,不比督主。”


    嘶,陆依山不由得舔了下后槽牙。


    小狐狸。


    “师父。”老阁主面前,陆依山站得很规矩,“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崛殊白他一眼,没吭声。


    还是叶观澜率先打破凝滞的气氛:“夤夜访人私宅,观澜不敢自专。多谢老阁主信任,壬寅宫案的卷宗,我已尽数看完。”


    陆崛殊到底久经世面,很快恢复了神色:“看完了,可发现什么没有?”


    “七年前,壬寅年十一月初七,皇子还差三天就满百日,不幸为人所害。凶手落网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却直言动机是由皇后贪墨而起。锦衣卫一拿到完整口供,女官便悬梁自尽,彻底将此案做成了一桩死案。”


    叶观澜思路清晰,娓娓道来的语调适时引导着旁听者的思绪:“之后加嫘被抄家灭族,从祠堂搜出所谓的账簿,这些都可以伪造。唯独女官之死,恰恰成了指认方皇后最有力的证据。”


    毕竟,没有人会冒着诛灭九族的风险,对恩人尚在襁褓的稚子下毒手。


    这不符合常情。


    陆崛殊明白叶观澜的意思,沉吟半刻,说:“我并非没想过女官是受人指使。事发后,南屏阁遣人调阅过那女子的籍册,籍贯、出身都无问题,底子十分干净,没发现什么疑点。”


    “有心之人想要借刀杀人,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但百密总有一疏。”叶观澜眸中冷静,“此女昭淳十四年入宫,直到发案已经过去三年。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从这份供状看,她一小小女官却对外界诸事了若指掌,是谁在其中替她传递的消息?”


    陆崛殊陷入沉默。


    “巧的是,南屏阁遣人验过籍册后两月,也就是昭淳十八年春,顺天府黄籍库突遭大火,近几年的户档都在大火中化为乌有。”叶观澜手指划过竹扇,“假使大火不是意外,那么一份经南屏阁密探反复确认的籍册,还会有什么破绽,逼得对方不得不再次铤而走险。”


    陆依山在公子的话里思绪如飞:“昭淳十八年春......黄河春汛,山西水灾,罪己诏......合宫大赦!”


    “督主敏锐。”叶观澜由衷地赞叹一声。


    这事陆崛殊也知道,就在壬寅宫案落定后不久。黄河山西段罕见地爆发春汛,大同府几地受灾严重,加之中宫、皇子先后暴毙,朝野上下纷纷议论,此乃天子失德之兆。


    昭淳帝迫于物议,不得已下诏罪己,又下令将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放出宫去婚配,以平息天怒人怨。


    “大赦旨意一下,内廷首要做的事情,便是核对宫女的年纪。到时自然要调出入宫女子的籍册,与彤史记档一一比对。”


    陆依山说到这里顿了下,答案似已呼之欲出。


    叶观澜接口道:“大梁遴选宫人,自来有一不成文的规定,女子须出身良家,必得是非医、非巫、非商。直到先帝即位,才放松对商户女入宫的限制,但同时也明令参选女子不得超过十五岁。犯事女子出身皇商,进宫时将满及笄之年,这是彤史上明明白白有载的。然而彤史能够作伪,籍册却翻不了假,若被人查出彤史与籍册记录的年龄不一致,就能证明此女进宫,多半是有人动了手脚。一旦这点成立,那么其供词的可信度就会大大降低。”


    陆崛殊细细咂摸这话,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怪老夫大意,竟然忽略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叶观澜温言道:“老阁主无须自责,彼时所有人都将重点放在那女官的身份上,年龄的毫末之差,若不仔细推敲,的确容易被忽略。”


    陆依山静默有顷,说:“宫女遴选,要经过县、州、顺天府,最后才是内廷司。这其中经手的人不少,究竟哪一环节出现的问题,追查起来怕是如大海捞针。”


    叶观澜走到桌案前,藕白的手指左右分检,像是要从一团乱麻中整理出蛛丝马迹。


    “有了方向,往下查就不难了。”叶观澜说,“我搜略过那女官进宫时的一应文书,果然发现,少了一样东西。”


    *


    夜色转浓,檐下铁马被风吹得叮当乱响,犹如镣链的击撞,折荡在沉沉霜雾之中。


    孙宝珠蜷在窗下,每听一声响,身子就不由自主哆嗦一下。今夜昭淳帝没来逢恩殿,她在胎动与恐惧的双重夹袭下,再一次饱尝了无眠的苦恼。


    壶中木箭堪堪指过了子时。


    听宫人们说,子夜时分,鬼门洞开,天地间阴气最是深重。那些夙愿未了,抑或是大仇未报的亡魂,都趁这个时候重回阳世,清算恩怨。


    孙宝珠怕冷似的抱紧了双臂。


    狂风啸过游廊,被挤压得尖细且长,仿佛孩童的哭泣,不绝如缕地徘徊在耳边。孙宝珠想起那晚在自己掌中慢慢变冷的小身体,她差点不记得,那孩子被死死摁住口鼻时,是否也发出了同样的泣声。


    腹中胎儿又踢了她一下。


    这一下几乎压垮了孙宝珠濒断的神经。宫里有资历的老嬷嬷都说,贵妃这一胎反应格外大些,像是位皇子。昭淳帝听罢欣喜若狂,而孙宝珠在旁却只是强颜欢笑。


    无人知道,对于这个孩子,她的欢喜只维持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无休止的呕吐眩晕还有酸痛,都让孙宝珠萌生了一个骇异至极的念头:


    这个孩子,是代方皇后枉死的小皇子,向她复仇来了。


    孙宝珠被这个念头折磨得几生几死,午夜梦回时分尤为强烈,可当着昭淳帝和外人的面,她却不敢表露出分毫。


    殿外传来动静,孙宝珠打了个寒战,颤着声问:“......谁?”


    走进来的却是自小照料她的乳母芸斛。


    孙宝珠不管不顾地扑进芸斛怀里,涕泗横流:“奶娘,我看到他了,我看到那个孩子了!他、他抓着我,他抓着我不放,他要我偿命......”


    孙宝珠生母早亡,芸斛看着她长大,两个人情同母女。她拍着孙宝珠颤抖不止的肩头,好言安慰:“别怕,娘娘,老奴在这儿。方才只是风声而已。”


    孙宝珠好容易平复了情绪,仰面哽咽道:“奶娘,那女官怎会是加嫘一族?当初那人举她顶罪时,只说有她幼子做挟制,不怕抖落出什么来。可之后,之后的那些事,他却从未对咱们提及啊。”


    芸斛眸光一闪,嘴上依旧劝着:“无论那人存了何种心思,他与咱们,说到底也是殊途同归。方家不倒,姑娘怎有机会加封贵妃,还怀上了龙裔。等孩子平安生下来,后宫之主的位置,还不是娘娘的囊中物,您有什么可怕呢。”


    孙宝珠抽抽噎噎地说:“可是,可是我听闻,这些天外头谣言传的沸沸扬扬,说加嫘族冤魂不散,才索了吴家子的性命……我实在害怕……”


    芸斛忙捂住她的嘴,嗔怪地道:“怪力乱神之说岂可当真!娘娘是有身子的人,说这话就不怕冲撞了小皇子么。”


    孙宝珠杏核眼里包了一眶子的泪,挣脱道:“奶娘你不知道,打从那孩子没了以后,我这颗心就像泡在油锅里煎熬着,一闭眼就是那孩子没了呼吸的样子。七年了,安陶居然没有死在南境,她居然还有命回来。万一她揪着当年事不放,那我、我……”


    孙宝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芸斛皴如靴皮的老脸上,却划过一抹阴冷。


    “娘娘忘了侯爷的话,不管绥云军立下多大的功劳,壬寅宫案都已是盖棺定论。娘娘了解陛下的气性,先皇后那把火,算是彻底断了她与陛下间的夫妻情分。方家可以东山再起,但壬寅宫案,绝无翻案的可能。”


    *


    “验身文书?”


    叶观澜点头,“宫女太监也罢,进宫前都要经历验身这一关。太监不消提,宫女则是为了验明是否为处子之身。验明无误者,方可录籍留用。然而我寻了很久,都不曾找到那纸文书。”


    “欲盖弥彰,”陆崛殊摩挲着帽沿,几处硬茬被他抬指抹了个干净,“那女子怕不是早已成婚,甚至诞育过子嗣。这么一想倒也通了,若有什么能教一个人舍了性命不要,行这种毁宗夷族之事,大概只剩下一颗慈母心了。”


    叶观澜说:“验身这一关虽严谨,但也不是全无罅隙可寻。”他突然觑着陆依山笑了笑,“关于这点,陆督主深有心得的,是不是?”


    陆依山咬着牙不说话,越看越觉得眼前哪是什么端方君子,分明就是一只藏不住形的狐狸,勾着眼睛笑时,那狐狸尾巴都要搔到自己的腿上了。


    当着老阁主,九千岁千般捉妖计,万般降魔心都施展不开,只能忍着点点头,说:“我即刻叫人去查,那年为新进宫女验身的嬷嬷是谁。”


    陆崛殊叫住他:“还有件事。同吴家子死前腻在一起的那个相好,我已叫人打听到了。你得空走一趟,探探他的口风。”


    陆依山惊了一下,转首问:“师父,您、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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