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
冷汗不歇,背上已经湿了些许,叶观澜拧紧了眉,咬牙切齿地叫他。
陆依山哈哈一笑,手离了肩,浪荡顷刻含敛殆尽,连带着周身煞气也云散一空。
“骗你的,冬日天寒,一点药酒,替饮二公子暖身而已。要说旁的好处,却也没有了。”
许是这屋里的酒暖花香消磨了紧张的意志,叶观澜这时觉得,陆依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脱去那副冷面修罗的皮囊,他笑起来自有股落拓不羁的气度,仿佛天生不该在九重阙,而应是个弹剑快意的江湖游侠儿。
犹在腹诽间,九千岁已经褪去了外袍,只剩下一副护腕,严严实实地遮挡住小臂。
他坐在榻沿上,慢条斯理道:“我与三小姐能否修得同船渡,那是以后的事,只是今晚,二公子怎忍心叫我孤枕独眠?”
叶观澜眼尾上挑,内含神光:“督主不会真的以为,今晚是您的洞房花烛夜吧?”
陆依山道:“戌时已过,镇都早已宵禁。倘若二公子执意要穿着这身喜服游荡在外,咱家也不强留。”
叶观澜朝外望了一眼落白的屋檐,风号狷狂如是。这不是个锦衣夜行的好天气,他忖了忖,还是留了下来。
两人分榻而卧,当中楚河汉界似的放了踩墩。陆依山对二公子自欺欺人的行径未置可否,不多会便传出了匀长而低沉的呼吸声。
叶观澜可就遭罪了。
心乱为主谋,择席成了帮凶,他躺在陆依山身边如卧针毡,偏又不敢惊动了这尊睡佛,只得听着风声雪声浅鼾声,一遍又一遍地整理思绪。
顺利的话,妖书案一了结,赐婚风波也将很快过去。依着当下的情形,九千岁主动退婚是最好的结果,既保全了父亲的官声,又不妨碍三妹妹日后另嫁良人,便是在昭淳帝那里也挑不出任何错处来。
还不止于此,叶观澜更为看重的,是和陆依山的盟约。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昭淳二十五年春,也就是三个月以后,科举舞弊案发,父亲被寿宁侯等人构陷收受考生贿赂,提前泄露了考题。
昭淳帝下令由锦衣卫主理此案,结果可想而知。
而那时的陆依山正为妖书案缠缚住了手脚,人也远在千里之外的蓟州,是以不得插手此事。这一世,叶观澜提出帮他缉拿真凶,既是为了让东厂在圣上面前有个交代,也为了把结案时间提前三个月。
如此,有了东厂掣肘,届时是非黑白对错,可就由不得锦衣卫一家独断了。
叶观澜心中盘算,眼前又浮现了那三百首级丛立城楼下的情形。不知是否因为酒热烧身的缘故,仇恨就像一把没烧完的残烬,一点即燃,烫得他心口如有岩浆奔涌。
叶观澜烦躁地折了个身,小指不经意碰到什么,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消。
手冷得似冰,细察仿佛还有微微的颤抖。叶观澜无声地坐起身,借着雪光看向陆依山,发现对方睡得并不安稳。
醒时生杀予夺的九千岁在梦里如堕修罗,他蹙额时棱角毕现,但那更像是困兽走投无路下的自我保护。他忽然细微地抽搐了几下,汗越淌越多,手越来越冰,唇却越抿越紧。
叶观澜还在思索要不要叫醒陆依山,半刻选择了放弃。
一个在噩梦里都不会惶呼出声的人,怎么能指望他醒来跟你坦诚相待?
叶观澜俯身端详了会儿,在昏暗里移走了踩墩,然后握住陆依山的手。数九寒天,难得一份常温相暖,叶观澜掌心的“坚冰”终似有了点温度,而他胸腔的无明火也逐渐偃息。
各自平静,叶观澜沉沉地睡去。
檐下冰棱发出极轻的断裂声,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陆依山睁开眼,鬓边皆是冷汗,但眸底早已不见了惊遽。
他知道自己的手正被谁握着,没有声张,轻轻转动手腕,抵进那指缝,手指缓缓收紧。
原来,挨近了看,公子是这样的。
陆依山薄唇微动,模糊地做了个口型,唇角不自主弯出一点点弧度,连同最隐秘的忻愉深藏进有雪的夜里。
雪下了整夜,清晨方歇。
叶观澜约定好与陆依山外出探访妖书案,醒来却发现人不见了,伸手摸了摸,被褥间温热的气息也已不复。
身遭仍是凤翥龙翔的一团喜气,喜服仍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又叠了一套素净的白衣。
梁人都传,叶家二公子的风采,如有人间惊鸿落,须借三尺雪加身。
叶观澜微微翘了翘唇角。
陆依山在京师有圣上亲赐的宅邸,不过他很少居住。现在住的这座偏宅距离东厂营房很近,内里陈设简朴,没摆什么重器,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院中设有上马台,角落里还置了兵器架,十八般武艺齐全,独独少了一把像样的剑。
叶观澜觉得奇怪,大梁自惠武帝时起,崇武之风盛行,其中尤以习剑为尊。二十年前,西境北勒山庄便是因为祖传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声名鹊起,受到了先帝爷的器重。大梁官员特别是武官,为求前途都会苦练剑术,陆依山作为皇帝身边近臣,居然没有佩剑的习惯。
正想着,院门外声先人至,“陆兄,**一度,对我布置的洞房可还满意?”
来人褐衫竹甲,五官各在其位,却偏偏长了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他手握糖炒栗子,同叶观澜对视的刹那,栗子散发出的热气也掩盖不了那双眼里的惊艳。
“乖乖,天仙呐!”
他啧啧称叹,将栗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拿出一颗正准备扔进嘴里,忽地停住,往叶观澜面前献宝似的一递:“你吃。”
叶观澜正踌躇是否要接,一个声音及时打消了他的尴尬。
“孔小乙!”
孔小乙寻声扭头,眉开眼笑地一扬手:“陆兄!”
陆依山反应则要冷淡得多,走过来,言简意赅地介绍道:“孔小乙,印绶监司火者,雕木头的。”
那话声分明嫌弃,孔小乙栗子都不敢嚼了——变成了小口嚅动。
“东西呢?”
“已经备妥了。”
“上车。”
孔小乙小心翼翼地问:“去哪?”
陆依山瞥向叶观澜,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马车行驶一路,叶观澜无数次感受到孔小乙探询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显然对昨夜之事充满好奇。可只要陆依山的眼风扫过来,他即刻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抬头钻研车棚顶。
他们走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绕到一处院子前,院门不大,也未落环,牌坊似的门匾上书三个大字。
“泮冰馆”。
冬去冰须泮,化作一池春。
孔小乙“噗嗤”笑了出来。
带着当朝太监头子来逛妓院,这位二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泮冰馆是京城最大的教坊司,一家真正把“婊子门前立牌坊”贯彻到底的风月之地。凡进出此地者,须得先验过牙牌,证实非军户或贱籍方可入内。
这也是陆依山找来孔小乙的原因。
他口中的雕木头,显然不是普通的雕木头。看着几块足够以假乱真的牌子,叶观澜由衷叹服,至此也算对东厂的通天能耐管窥一角。
据叶观澜说,妖书最初的刻印版便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廖广生,曾为顺天府生员,因刊刻打诈在昭淳二十年被除籍。后洗手做了民间书商,专为显贵私刻书籍,他在泮冰馆里有个相好,日常也将此处当成巢穴盘踞。”
这些绝大多数都是前世的九千岁遍访所得,叶观澜借花献佛,并未觉得何处不妥。
陆依山打断:“私刻书籍?”
大梁律有严格规定,国初书版,唯国子监有之,违者当处极刑。
叶观澜解释说:“只是些娱兴之书,无涉朝政民生,譬如话本、戏折和......”
他戛然而止,引得对面两双眼、四道目光直勾勾看过来,瞧得玉颜生色,犹如红梅欺白雪。
“......和春宫。”
一阵不合时宜的浪笑声穿堂而过,惊扰了花枝,吹得那红梅影儿像是又飘到了陆依山的脸上。
孔小乙左顾右盼无话的两人,漠漠然翻眼:“哦,春宫。”
廖广生得钱得势,干的又是不法营生,故而花重金请了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
其中一位就是肥遗。
说到这,叶观澜停下来,谨慎地问了句:“督主听说过八面魔的名号吗?”
陆依山未答言,孔小乙抢先卖弄道:“我知道!双宗四相八面魔嘛。南屏北勒,一刀一剑两位宗主自不必说,抛开已故的秋水剑魏湛然,南屏阁主陆殊绝如今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四相销声匿迹已久,有说死了的,有说投靠了地方藩王,总之下落不明。至于八面魔。”
顿了顿,又道:“和前边说的几位没法比,但也是第一流的杀手,其中实力最强悍的当属哑巴剑客。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自己又报不了名号,因其身形和剑招俱灵活似蛇,就以上古神兽肥遗相称。”
孔小乙瞪大眼:“肥遗?!”
想不到一个深宫火者,对这些江湖传闻也如数家珍,叶观澜不自觉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往前,就是廖广生和玉桉的房间,肥遗应当就在附近,督主,”叶观澜轻轻地问,“你可有惧?”
陆依山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那间房里,冷不丁听见有人问他怕不怕,难得怔了一下。
“确定此处便是印制妖书的地方?”
叶观澜颔首道:“如果找到印版,自然就能人赃并获。只是前方未知渊深水浅,如果贸然去......”
正说着,院中或坐或站的随从察觉到了三人的异样,渐围拢过来。陆依山上前半步,将叶观澜与那些人隔开。
孔小乙加快嚼完最后一颗糖栗子,拍拍手,麻溜地缩到陆依山背后:“大人,看你的了!”
陆依山面沉如水,稍一侧身,旋掌推出,分明来不及发力的样子,却在挨着对方衣角的刹那将人甩飞丈余。
一时间群蛇乍惊,骇异中提一口气,纷纷抽刀涌上前。
陆依山辗转其间的步法十分轻捷,运掌似柔若空,依稀能看出太极云手的影子。然落势又异常凶猛,仿佛只将手轻探向那些人的胸口,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摔了出去。
叶观澜博闻强识,知道这是少林龙爪手的变招,讲究寸劲功夫。
他不禁有些奇怪,寻常习武之人不求千招会、讲求一招精。像陆依山这种杂糅百家的练法,若非求成心切,便是在掩饰自己真实的武学根底。
一道残影拉过游廊,势挟劲风,甚是峻急。顷刻间红梅纷落,黑衣剑客鬼魅般现身树下,冷冰冰的目光瞧得人心头发毛。
陆依山掌击影壁,向后纵跃出十米外,一式鹞子翻身立稳脚步。他挥袖拦住了拂面而来的剑气,指尖堪堪掠过叶观澜的额发,拈走了一片碎香。
“可否借二公子的发带一用?”
叶观澜不解其意,还是解下来递了过去,手才将空,额心却是一凉。
陆依山冷峭的眸微眯,语气里染了一丝笑意:“咱家别无他惧,最怕亏欠于人,尤其,是怕亏欠了二公子。残香不成敬意,来日再还公子的解带之恩。”
叶观澜反手抚额,指上一点嫣红触目,像昨夜承光的红玉髓,却沾染了一缕梅香。
陆依山过了很久犹是以为,公子生的美,额心点朱时最是无双。
正思忖间,一道极凛的剑光已然杀至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