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动作太大,手肘撞倒了身后工作台上一个未完成的石膏小天使半身像。
天使那带着稚气微笑的头颅应声滚落,在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最终停在朴宰彦锃亮的黑色马丁靴边,发出沉闷的声响。石膏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刺耳。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排气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鸣。
朴宰彦垂眸看着脚边那颗失去身体的头颅,天使脸上柔和的线条在冷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和讽刺。
他弯腰,极其小心地将它捡起,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指尖拂过天使断裂的颈项边缘,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听不出多少惋惜,反而更像一种欣赏:
“真可惜……怒那。明明只差一点,它就能真正飞起来了。”
敏知的心被这叹息狠狠揪了一下。她扯下沾满群青和镉红颜料的围裙,像是要扯掉某种无形的束缚,声音带着一种强装的冷漠:“没什么可惜的。我本来就准备扔掉它。”
“是吗?”朴宰彦挑了挑眉,对她的决绝不以为意。
他径直走到敏知的工作台前,将那尊断裂的天使头颅稳稳地放在台面正中央。然后,他伸手,打开了敏知用来调试棱镜的强力旋转射灯。
刺目的光束瞬间聚焦在石膏头颅上。
天使头颅上那些因坠落撞击而产生的、蛛网般细密的裂纹,在强烈而旋转的光线下,被无限地放大、拉长、扭曲。光与影在裂缝中激烈地追逐、缠绕。
“看,”朴宰彦的声音在光影的魔法中显得飘渺而充满蛊惑,“破碎从来不是终点。在特定的光线下,它们本身就能成为最震撼人心的艺术。”
他的目光穿透炫目的光影,再次锁住敏知,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我的世界。
敏知站在原地,无法移开视线。
那道光影,像烙印,深深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试图冰封的心上。一种混杂着震撼、恐惧和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涌。
她明白了那些女孩为何前赴后继——他拥有一种可怕的天赋。
朴宰彦没有再说话。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皮衣外套,随意地甩在肩上,朝着门口走去。经过僵立的敏知身边时,他脚步微顿。那只握着蝴蝶骨钉的手再次伸到她面前。
“押金。下周,我带着‘合格’的作业来赎。”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带着一丝玩味。
敏雅没有动。他便自顾自地,将那只冰冷的、带着金属锐利边缘的蝴蝶骨钉,轻轻按进她微凉的手心。骨钉尖刺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清晰而微妙的痛感。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在门即将合拢的瞬间,他忽然回眸。光线在他身后切割出剪影,颈侧的蝴蝶刺青完全没入阴影,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穿透门缝传来:
“对了,怒那……您右边的睫毛上,沾了点石膏粉。”
门彻底合拢,隔绝了他的身影和声音。
“但还是很漂亮。”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地消散在门外走廊的寂静里。
工坊里只剩下敏知一人。巨大的寂静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之前所有的声音、气息和光影的喧嚣。只有排气扇依旧在头顶固执地嗡鸣,提醒她时间的流逝。
她缓缓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那枚银质的蝴蝶骨钉,冰冷的金属已被她的体温微微焐热,但边缘的尖刺依旧清晰,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那真实的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刚才那场莫名遭遇并非幻觉的证据。
她走到墙边巨大的、布满飞溅颜料和灰尘的落地镜前。
镜中的女人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迷茫和强行压制的悸动。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拂去睫毛上他说的“石膏粉”,指尖却在触及右脸颊时顿住了。
那里,赫然印着一抹不属于她的颜料!
一抹……钴蓝色。
正是他最初为她擦拭指尖伤口时,拇指无意间残留的痕迹。那抹蓝,不知何时,被他或她自己,蹭到了脸颊上。
此刻,在深邃的夜色映衬下,在工坊冷白的灯光照射下,那抹钴蓝的印记边缘晕染开来,像一个刚刚烙下的、带着颜料气息的胎记。
敏知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抹冰冷的蓝。冰冷的颜料,却好似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灼烫着她的皮肤。
一阵冷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钻入,卷起地上散落的纸屑和灰尘。一张被烧焦了边缘的速写纸,打着旋儿,飘落在她的脚边。
敏知弯腰捡起。
纸上是用极细的银灰色炭笔勾勒出的女人侧影:她正弯腰专注地调试着棱镜装置,纤细的脖颈弯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几缕碎发从挽起的发髻中滑落,垂在颈侧。而在那被光影分割的、脆弱的后颈肌肤上,发丝垂落的阴影间,一只线条流畅、充满动势的蝴蝶,正停驻在那里,振翅欲飞。
笔触精准、传神,带着一种近乎迷恋的观察和捕捉。没有落款,但敏知清楚地知道它出自谁之手。
朴宰彦像一种无法根除的病毒,悄然侵入徐敏雅原本秩序井然的生活。
那枚冰冷的蝴蝶骨钉,不再是工作台上的突兀异物,反而成了某种隐秘坐标的起点。
它躺在亚克力板与金属直尺构成的冰冷秩序里,每一次无意的触碰,都会在指尖留下细微却清晰的硌痕,如同一个无声的提醒,唤醒那个混乱又充满蛊惑的午夜。
让敏知不断回想起他指尖包裹她伤口时衬衫布料的粗糙感,他俯身擦拭她小腿颜料时松节油混合着他独特气息的冲击,他贴在她耳边低语时气流拂过耳廓的微痒,以及他凝视破碎天使时眼底那片令人心悸的深渊。
起初,敏知试图用更繁重的工作和更严苛的理性来筑墙。
她将棱镜阵列调整得更加精密,光路计算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试图用纯粹的光学法则淹没内心的杂音。然而,朴宰彦总能精准地出现在她理性堡垒的缝隙处。
有时是在堆满废弃雕塑模型的阴暗走廊转角。她抱着一摞沉重的艺术史书籍匆匆走过,他会像从墙壁的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慵懒地倚靠着斑驳的墙皮。
“助教nim,脸色不太好?熬夜可是艺术家的天敌。”
他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烟草的干涩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如同冬日阳光下晒过的蜂蜜般的暖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
不等她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接下去,“不过,您专注的样子……在灯光下,有种特别的雕塑感。” 这话语轻飘飘的,像羽毛搔刮,却精准地落在她最隐秘的、被工作掩盖的疲惫点上。
而在这时,敏知只能绷紧下颌,用最公事公办的语气回应:“朴宰彦同学,如果你能把观察我的时间分一半给《有机形态研究》的进度报告,我会更感激。”
她试图绕过他,他却在她擦肩而过的瞬间,极其自然地伸手替她扶了一下即将滑落的书堆。他的手指短暂地擦过她的手背,干燥而温热,留下比松节油更持久的灼烧感。
有时是在人头攒动的阶梯大教室。她站在讲台前,正专注地讲解着包豪斯学派如何将功能主义与光影美学结合,PPT上展示着精密计算的光影切割空间。
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般钉在了她的背上。
她感到一阵微妙的麻痒从脊椎蔓延开。
猛然回头,目光越过前排密密麻麻的学生头顶,总能精准地在最后一排、光线最晦暗的角落里,捕捉到那个身影。他支着下颌,身体陷在椅子里,姿态放松得近乎无礼。他的目光穿过整个喧嚣的教室,直直地落在她身上,唇边噙着一抹难以解读的浅笑。
每当这时,敏知的声音会不受控制地出现极其细微的停顿,好似扩音器里传来的不易察觉的电流杂音,掩盖了她胸腔里骤然失序的心跳。
她只能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刺眼的银杏树叶,用那纯粹、炽烈、不带任何暧昧的光源,来灼烧心底悄然蔓延的、名为“慌乱”的杂草。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深夜的工坊。
当巨大的排气扇成为唯一的背景音,当敏知沉浸在工作中时,那扇隔音效果并不完美的金属门,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然后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朴宰彦的身影不会完全进入,他只是斜倚在门框上,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剪影,沉默地注视着她。
工坊空旷而巨大,冰冷的机器和未完成的雕塑投下怪异的阴影。只有敏雅手中的工具发出细微的声响——砂纸打磨亚克力边缘的沙沙声,金属卡扣咬合的清脆“咔哒”声。
然而,他的沉默,比任何噪音都更具穿透力。
那是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压力,悄然包裹着她的感官。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带着温度的触手,在她后颈因专注而微微沁出汗珠的皮肤上游移,在她因思考而蹙起的眉宇间流连,在她握着精密工具、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停留。
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氧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粘滞而灼热,需要额外的力气。她试图假装无视,继续手中的工作,可指尖的动作会变得僵硬,光路的校准会莫名出错。
直到她几乎要忍不住回头质问时,那扇门又会发出同样轻微的“咔哒”声,他像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只留下门轴转动后细微的余韵,以及敏雅胸腔里那片被搅动后无法迅速平息的空洞回响,伴随着排气扇单调的嗡鸣,久久回荡。
他像一个深谙猎物习性的猎手,精准地掌握着出现的频率和距离。
每一次“偶遇”,每一次沉默的注视,都像用最柔软的羽毛在她刚刚垒起的、名为“警惕”的心墙上轻轻搔刮,留下难以察觉却不断加深的痒痕。那枚被他强行留下的蝴蝶骨钉,渐渐失去了冰冷的敌意,变成了某种隐秘的联系,一种他存在的证明,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却也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危险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