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卿到底是御膳房的掌院,博览群书。
小到天下珍材的性味与渊源,大到饮食背后的文化意涵与时令韵律皆有涉猎。
他向苍河仔细介绍了‘月魄缠丝’这道早已失传的菜品。
除了南水紫晶藻,跟桂酿,配料还有洞庭银鱼柳跟应季丹桂碎,做法也是超乎寻常的繁复。
“为什么会失传?”
“因为南水紫晶藻十分罕见,也十分难得。”白长卿道,“此藻生长于深海,采藻如采珠,须以绳系腰,果身入水潜进三十丈深的海底,比采珠还要深两丈有余。”
“难在这里?”
“难在它不好吃,价格又奇贵无比,有价无市,失传是必然。”
苍河,“……”
所以月魄缠丝是紫晶藻?
“往下瞧。”苍河暂且记下。
白长卿不负那两个白瓷瓶,“霜吻红绒我曾在一本古谱里见过。”
“说。”
“霜吻红绒也是失传的珍品。”白长卿突然停下来,“你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
苍河不语,拿出第三个瓷瓶摆到桌上,“秦岭崖蜜。”
白长卿当即解释,“我记得那本古谱里对霜吻红绒的评价是冬宴之巅,配料以极北胭脂果为主,长白山参须跟青稚鸡胸为辅,味道极佳!”
“你吃过?”
“已然失传。”
苍河不懂,“味道极佳为何失传?”
“配料里的极北胭脂果绝迹了。”
白长卿表示他曾想复刻所谓的冬宴之巅,打听之后方知极北胭脂果早在五十年前已经绝迹,曾有人喊出大价钱,如石沉大海。
“那胭脂果长在哪里?”
“极北。”白长卿看着苍河那双充满求知欲的鸳眼,“我说的不够清楚?”
“极北在哪里?”
白长卿摇头,“那我不知道。”
四目相视,苍河差点想挠人。
“岁华凝脂你有没有见过?”
白长卿不说话,看向苍河胸口。
“很重要,你就先说罢!”苍河急了,“下次一样给你带三瓶!”
苍河可太清楚药方对于所有人的意义。
“岁华凝脂我就真的没有听说过。”
苍河,“……再去给我炸十块臭豆腐!”
入夜。
菜市长街被暮色吞得干干净净,只剩几盏残灯在巷口摇曳。
深巷里,有间茶馆名曰忘归。
茶馆位置比巷口更显偏僻 ,挨着废弃的客栈,门板是褪了色的朱红,门框上方横挑着一根发黑的老槐木,上面挂着的店幡。
店幡是块靛蓝色的粗布。
夜色渐浓,巷口残灯将店幡的影子拉得很长。
茶馆二楼,临巷紧闭的窗棂里,顾熙披着一件黑色长袍端直而坐。
他没有靠近窗纸,只坐在距离窗三尺远的旧木椅上,目光落向窗棂,呼吸被刻意放得又浅又缓,防人发现。
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终于,马蹄声响,一辆马车缓缓而入。
马蹄声很轻,从巷口的黑暗里慢慢渗进来,带着绒布车轮碾过碎石的沙沙声,打破夜间宁静。
那声音如重锤般敲在顾熙心头。
他双目陡缩,抬起头,紧盯窗棂方向。
乌木马车前坐着一个老车夫,单足踩在前缘,手里握着一根长鞭,背驼得厉害却坐得极稳,脸被顶旧毡帽遮住,只露出下半截嘴角。
普普通通的马车,寻寻常常的车夫,叫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特别。
然而随着马蹄踢踏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顾熙原本放得极浅的呼吸瞬间顿住,胸口的起伏也彻底隐去,搭在膝间的手暗暗用力,指腹掐进掌心的薄茧里,半分不知。
马车已至茶馆。
顾熙咬牙,落在斗篷外面的下颚绷起一道冷硬的线条。
就在他以为车会停下来的时候,马蹄声并未歇止。
老车夫只是惯常抖了抖缰绳,嘴里发出极轻的一声‘驾’,车轮碾压的快了些,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车角悬着的羊角灯在巷子里拖出两道晃动的光,很快被夜色吞没。
顾熙僵坐在椅子上,双目仍紧紧盯着窗棂方向,直到马蹄声彻底听不见,才缓缓吐出一口。
他想见的人,没见到。
但他知道,她来过……
马车自巷口入,又自巷尾出,绕了大半个菜市,最终停在一家客栈前。
暗处,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墨重也跟着停下来,然而在看到一位老妇人从车厢里走出来的时候,他满目愕然。
不是莫离!
酉时莫离走出别苑,坐的就是这辆马车。
他从未见莫离夜出,心觉有异,权衡之后乔装跟随。
从别苑入皇城,他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这辆马车,怎么就跟丢了?
凭他的本事,居然跟丢了!
墨重震惊之余,心中疑云更甚。
莫离这招偷梁换柱绝不是针对他,是针对谁?
她今晚出来想见的是谁?
墨重藏在暗处,仔细回想走过的路,入城之前并无不妥,入城后也只在菜市徘徊。
来来回回几条街巷,无一处开门迎客。
她是在哪里下的马车,又见了谁?
墨重缓缓闭上眼睛,脑海里,好几个铺子不停晃动。
片刻,他猛然睁开眼,朝来时路而去……
咚—咚—
丑时的梆子声响起。
“魏公公还要跟到几时?”
顾熙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冷硬的穿透力。
他没有回头,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却悄悄往暗袋里挪了半寸。
听到声音,暗处一抹黑影自屋顶跃下,动作轻得像片落叶。
“碰巧遇到。”
黑色毡帽遮住魏观真的脸,只露出唇角的假笑,“你没走?”
“魏公公不是也没走?”
魏观真往前踏出去两步,“杂家没走,是因为莫离逃婚到这里,太子不日抵达,杂家身负保护太子的职责,一时半晌回不去,你没走是因为地宫图?”
见黑影未动,魏观真还想再近一步。
咻—
暗镖落在魏观真足前半寸。
“这是何意?”
“你故意跟踪我,又是何意?”
魏观真面色骤冷,须臾恢复如初,“杂家说过了,只是碰巧。”
“那我希望下次不要再这么巧。”
眼见黑影欲动,魏观真索性直言,“你今晚想见谁?”
“与魏公公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