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已经没了冬天的寒意,也不再时不时地伸出一条热舌头,无耻地舔人一口。树上的新叶陆续长齐,天气凉爽,空气轻薄,吸进肺里不必费力。
应当是人人心情跟着开阔的好日子,但是正好是期中成绩公布的第一周。即便是一中,也有不少混了半学期结果考砸了的人,开始做样子省时学习。外出吃饭的人明显减少,食堂的人数一度飙到巅峰。
油烟调料味、消毒水味和人汗味混杂,冲向鼻腔,比风油精青草膏什么的更提神醒脑。
“老板!鸡肉三明治!”
“鸡肉三明治结账!”
时洇和叶限高举着胳膊,同时出声,穿过一众黑漆漆的脑袋看向对方,忍不住一笑。
好不容易付完钱,挤出人群,时洇揣着兜,站得歪歪斜斜,吊儿郎当地踢着小腿:“哟,叶限,你也帮辜月抢三明治呢?”
叶限故作平静道:“早操碰见她,她说中午要去找老师,如果我们班先下课的话就先来占座。”
时洇不怀好意地抬下巴,低眼扫过去:“喔,但是真奇怪,她叫你占座,没让你买吃的吧?因为她拜托了我诶。”
“……”
叶限的眼角抖了抖,感觉自己的表情快失控了,连忙大步迈向不远处的空位。
时洇紧紧跟随,绕到他身前,先一步坐下,手支起下巴,慢条斯理道:“你现在终于想起自己的本职是占座了?”
叶限脸皮其实算薄的,从小到大真正的朋友只有林辜月和沈嘉越,和身边其余的同学都交情浅薄,一向拘谨有礼,没这么被戏弄过。
更何况,对于这个话题,句句戳心窝,他要如何客套。
叶限眼看快要精神崩塌,却又没法走开,只能死死硬撑。他坐到斜对角,背脊微绷,绞紧神经,极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如常。
“是,想起来了。”
时洇很欣赏他的意志力,嘴角高高翘起:“那你还是敬业的。”
叶限干笑:“哈哈。”
时洇点点头:“真不错。”接着站起来要去排猪排饭的队伍。
叶限肩头稍松,吐了口气。
幸好在林辜月来之前结束了这个话题。
然而,时洇没打算就这么轻松地放过他,用力拍拍他的背,语重心长道:“不过,敬业的前提是爱岗。”
他偏偏头,微抬眉毛,没来得及反应,头顶便激昂地传来一声——
“叶限!你很爱岗啊!”
“……”
一排人的目光齐刷刷朝这边看来。
叶限怔愣,脸在一瞬间红成熟透的石榴,飞快地埋下头。
他简直要把心脏吐出来了。
林辜月等数学老师等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也站得腿酸,一会儿望天花板,一会儿看地。
目光转来转去,落到桌面上天书一般的竞赛题目。
时洇口口声声说将来读文科,但听说云江各种机构和俱乐部经常举办数竞商赛,会有奖金,于是满怀功利心,坚持上学校的竞赛班,一直到现在。
她上学期认真准备了两个大型比赛,只拿到参与奖,抱着马克杯回来,分了一个给林辜月。倒是这学期随便报名了个新办的竞赛,没几个人知道,跟诈骗似的,还得先花两百块。学校没给补贴,但时洇莫名想赌一赌,结果过五关斩六将,一举夺魁,拿到五千块钱,兴奋得很,请话剧社所有人吃肯德基。
林辜月想学佩妮吃五个大鸡腿,失败,吃了三个半,跑到厕所上吐下泻,犯了三天肠胃炎。
时洇说:“你这下能和禽类分手了吗?”
林辜月说:“不,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挑战。”
时洇双手合十:“为全世界的鸡鸭默哀。”
“你也在等老师?”
闻声,林辜月挪开视线,看见了徐毓文正抱着文件夹。
自从那天去送跳绳,她们在七班门口碰见了一回,便时不时地会在对方余光范围内,晃着脸掠过。
但林辜月怀疑,没准其实她们之前也经常擦肩而过,只是未曾在意。
至于为什么现在就在意起来了,她本能排斥分析这件事。思绪每冒出一小段线头,譬如,“这世界上正有着这么一个人,有过和叶限相似的人生,比我更能感同身受”,她就感到身体里有块石头正压着胃,胀酸,很不舒服。
没有办法解决,只能这么小心眼下去。她有点儿烦自己了。
她喉头紧张地回答徐毓文:“对,她说找我有事儿。”
徐毓文“喔”了一声,说:“我放张卷子就走。”
林辜月怎么可能会忘记徐毓文也是竞赛班的,她瞥了一眼她的透明文件袋。
密密匝匝,无处落脚。
这仓促的一眼被徐毓文捕捉到了,她用温柔的嗓音道:“看什么?”
林辜月条件反射地说:“你很努力。”
“换作别人,我就会以为这是在阴阳怪气啦,但我知道,你不会,你在夸我。谢谢。”徐毓文很大方地笑,“我当然要努力啊,不然怎么和你、和沈嘉越出现在一个学校呢。”
林辜月很清楚徐毓文是什么意思。
这阵子她经常会在脑海中排演问答题。内心剧场里,她站在舞台中央,面对话筒,台下只有一个观众,面容模糊。她起初以为那是徐毓文,后来才明白,那原来是自己。
她从不是想要应付谁,而是在不断地自我叩问。
那些迟迟不敢直面的、尖锐的事实,是洋槐树干上的荆棘,扎进命运的不公与偏爱的愧疚之中。但她迟早会抬头看花的,必须找到看风景的角度,给自己一个答案。
此刻,徐毓文的问题在她耳边响起,更像是从她心底传来的回音,清晰且熟悉。
林辜月微笑:“为什么只说我和沈嘉越?”
徐毓文没料到她不再被动,几不可见地一呆,笑意更甚,道:“因为你们很优秀。”
“一中优秀的人太多了。”
“是的,大家都非常努力。”
无穷无尽的潜台词,还没有到对话深处,林辜月已经疲惫了。她说:“我很敬佩努力的人。”
“而你无法成为。”徐毓文弯起眼睛,“可惜啦。”
这句,也在她无数次的推演之中。
林辜月抬眸,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和轻缓,仿佛只是在随口谈论午餐要吃鸡肉三明治。
“徐毓文,请问在你看来,抓住眼前的机会是错吗?”
徐毓文的喉头只发出了某个韵母气声,因为老师来了。
数学老师很惊讶:“林辜月,你怎么在这?”
林辜月发懵道:“不是说有点事找我,记得中午去办公室吗?”
“哎呀,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清楚。”老师坐下来,翻了一下徐毓文放在桌子上的卷子,“是音乐组找你,学校有个晚会要你主持,这东西怎么可能是我负责,你还傻乎乎地待在这儿,快点走吧。”
林辜月浑身打霜。
老天爷是不是在耍她啊?
有那么几秒,她只感到荒诞,思考不如一跃到天花板,抓着风扇叶,“喔哦喔哦喔哦”地荡出办公室好了。
她既可以是林辜月,也可以是当代人猿泰山。
反正生活也随机出牌。
而徐毓文掀了掀眼皮,没有一丝波澜。她很亲昵地挽住林辜月的胳膊,双臂紧贴,和老师道别。出了门,也没立刻松手,几乎是研究员证明了某个灭绝动物还存活于世的语气,欢快道:“眼前的机会又来啦,我们的大主持人!”
林辜月挣脱开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破罐子破摔道:“徐毓文,我快饿死了。”
徐毓文表现得很平静,但也不禁怀疑,上下打量她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是没回答我刚刚那个问题。”
“和你快饿死了有什么关系?”
林辜月诚恳道:“意思是我没空和你一唱一和个没完。”
“我为什么要回答呢?”
从徐毓文口中吐出来的字永远圆润干净,这次却像强行挤出来的,不利落。
林辜月干脆地说:“你的答案是,当然没错,但前提是机会应该只在你眼前。”
徐毓文绷着脸:“你的臆想。”
“是吗,那就当作是我随口说的,再见。”
林辜月耸耸肩,转身。
徐毓文只是个青春期小孩,终归高明不到哪儿去,就是能完美地掩饰情绪九十九次,也有那么一次会毫无保留地暴露。
她放大音量,尾音颤抖:“你难道觉得叶限不会和我想的一样吗?大家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凭什么现在我们要比你们努力千百倍?难道不会有不平衡,不会有嫉妒?不会把爸爸朋友的小孩当作竞争对手吗?他和我是一样的!”
林辜月停下脚步。
徐毓文又道:“叶限真的还能把你当朋友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
“关你什么事。”
林辜月的马尾高高翘起,至少从背影看,她很高傲。
她到食堂,很快找到时洇和叶限。
时洇笑得诡异,冲她挥手。叶限转过来,眼神明亮干净,像有人往里倒了一壶清澈的泉水。
如果不是朋友,他会这样看她吗?
林辜月短暂地失神,在原地重新扎了一遍马尾,换了笑脸,侧身躲着捧餐盘的人,快步走向他们。
叶限问:“怎么了?”
时洇端起面前的空碗:“对啊,好晚才来。我已经吃完了。”
“一会儿再说,我饿疯了。”
说着,她三下五除二拆了包装,解恨似地咬下三明治。
叶限递水:“慢点。”
林辜月猛灌一口,不管不顾地塞了半个三明治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回头,目光钉进叶限的眼睛深处,半探究,半确认。恍然中,所有的光都隐没了,只有叶限的眼睛还发亮,任凭风云变幻,都安然处于时间之外。
她无比信任那双眼睛给她的感觉。
不可能骗人,也不可能会改变。
林辜月又喝了一小口水,彻底放心了,扬起一个笑容。
叶限一僵,低下了眼,睫毛在下眼睑有一层极浅的阴影。他莫名其妙地接过时洇的碗,不停地转着看,仿佛这东西多新颖,多能吸引他注意力似的。
时洇打了个哈欠:“怎么样,研究明白了没,这碗是不是光绪年间制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