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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士兵们全得弯下腰

作者:乔伊梦游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日子与日子太相似,像煮得过透的莲子,没咸没淡,舌尖一抵就全化了,夹一颗细品和舀一勺囫囵没有区别。只有在换季的时候,譬如眼下,冬春交替,夏意偶尔汹涌,天气诡变,才让人觉得像咬到了什么,脆生生的,要咀嚼。


    最近每天早晨,盛放都要花十来分钟,搂着寒凉的胳膊,估计正午的温度,常常失败,结果不是缩在课桌上冷得发抖,就是热到没衣服可脱。


    但这是所有来自生活的为难之中,最礼貌的一种。


    她今天在校服里面穿了最遮胸和臀部的垂式卫衣。领口大,脱掉校服的话,可以显得她肩膀瘦小。校裤太肥,所以她周末找了裁缝,把裤腿修窄修短,露出了一节脚踝。


    她穿上后就对自己懊恼。腿上那一段皮肤早就被晒得棕油油的了,像老人咧开嘴时的豁牙齿——倒不如别笑。


    盛放也倒不如什么都别做。


    正午阳光把卫衣帽子烤出熏味,不出意外的,她今天又挑错衣服了。


    这时段于奶茶店而言是订单高峰期。盛放排了十分钟的队伍,又等了十五分钟,期间几次想开口催单,话在嘴边又吞了回去。


    不经意地听前排的女生聊天,显然,她们是续着前夜的话题。


    讲到不可喧哗的私密,经常要左顾右盼,打在手机备忘录里,再捂着嘴,用亮晶晶的眼睛示意。


    无数个夜晚的聊天气泡是在写信,白日拉拉手、靠靠肩的亲昵是在签收。高中生的友情像刺绣,漂亮的其实是针法。而盛放连穿线都不会。


    手机震动,林辜月发来消息:“到了吗?”


    盛放的眉毛也开始发烫。眼睛闭上,光透进来,看见一片沉沉的红色。


    她要和她一起跳舞了。在镜子前。


    店员喊她的订单号,同时,学校的午休预备铃隐约响起,她匆忙忙地从店员手里接过两袋子奶茶往校门口方向飞奔。


    脚上的运动鞋买小了,她不好意思和店员说拿错尺码了,只能买单。平时走路尚可忍受,跑起步来却顶得她的脚指头生疼。


    她赶在门口保安关上门前,侧身进了大门。


    盛放才松了口气,一转头看见正站在边上的班主任。


    班主任把她叫去办公室训话,没收所有奶茶,要求写八百字的检讨。


    “如果在门口的不是我,而是教导主任,你就要被全年段通报批评,而不是写检讨这么简单了,知不知道?这几杯都是买给班上同学的?有哪些人?”


    她揉搓着笔身上的橡胶,死盯着方格纸上的最后一行字,说:“我自己要请同学的,他们不知情。”


    盛放给话剧社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买了一杯四季春茶。


    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口味偏好,所以选择了最有大众适口性并且相对便宜的基础款。


    班主任冷哼,嘴缝中飘出一缕陈茶气,带着口腔的酸味。她忽然精神了。


    “年纪小小,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倒是爱琢磨人情世故,有用吗?你这是在请客还是在上供?”


    盛放不说话,落笔的力道越来越重。


    班主任继续道:“或者有个更好听的名字,自作多情和自欺欺人。真是没感动到神灵,光感动了自己。他们难道会在意你在这里写检讨吗?“


    她看着方格纸上的字,忽然忘了写到哪里,目光盘踞半晌,只有一种观望、再观望的感觉。办公室里的风扇把脸吹出盐,胶黏发痒,盛放打了个喷嚏,心道看来今天的衣服其实算穿对了。


    这个想法刚飘出来,老师就关掉了风扇。空气慢慢地热了,她的后背敷出一层汗。


    盛放很久没这么想笑。


    继续写。算了,她现在只知道中指上的茧有一点痛。


    盛放写检讨总共只用二十分钟,她交给班主任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写检讨这一项特长。


    出了门,某个老师的孩子从她身边呼啸地跑过,嘴里嚷着毫无语义的怪话。


    盛放心里一跳,大脑打了个顿,几秒后反应过来,那个孩子是在喊动画片里的招式。


    冷箭热枪脱口,射进空气中,而盛放就是空气。


    她无法再平静了。脚趾和手茧还在痛。


    盛放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会跳舞,理由寒酸。


    小升初,她一边发育一边发福,身形渐宽。开学后,老师让他们填写特长。许俊杰和她分在不同的班级,不知道从哪里看到他们班的表格,成天在走廊上追着她跑,在每一个路过的陌生同学面前,重复喊“死肥猪来跳个舞”。


    盛放始终不懂猪这个动物如何演变成**的词语,意味着亲昵和宠爱。那些被叫“小猪”的漂亮的人们,其实没有一个真的像猪。


    对于这件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头步伐快一点,以及闭紧嘴巴。


    所以,记叙文考试,她匆忙捏造了一个从自卑到自信的假故事,恰好对了改卷老师的口味,被选作年段范文之一,打完电子版,鼠标在“发送”上犹豫良久,没点下去。


    那是她初中三年里唯一的一篇高分作文,但盛放不后悔。


    没人在走廊上理许俊杰,他自讨没趣,很快地找到别的目标,开始带着一群男生欺负一个脑损伤的同学。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其实是校领导的侄子。


    他们把人推进厕所里,指令他从他们胯裆下爬过去。闹得久了,也传得远了。哪怕公立校讲究程序,不好退学,但清理起来也不含糊。


    有家人管的花高价择校费转学去私立初中,从头开始;没家人管的譬如许俊杰,听说再也没有念书了。


    许俊杰离校的时候,路过盛放的班级,看到她了,迅速地瞥开。整张脸阴沉到地底里,忘记翻白眼。


    盛放没有感到痛快,只觉得这份惩罚不仅太迟,而且和她无关。


    过去她看《梧桐树庄园》,会幻想自己也拥有一个从天而降的救赎凯斯威尔。而那个凯斯威尔会替她摆平一切。


    她的凯斯威尔没有降临,现实里的许俊杰是被他自己拖下水的。


    自作自受,是所有结局里,最响应命运,也最不解气的一种。


    学校进行好几轮反校园霸凌主题演讲,大修校规,打印成册,每个人都要背。


    这番整改很成功,至少那三年,没人犯事过。


    可有一种没有准确学名的东西在暗处生长,缠绕心头,烫得刺痛,痒得难耐。不需要诵背,已然墨守成规。武力太粗鄙,它不屑一顾。


    分数、脸蛋和俏皮话——这些就够了。


    擅长这种社交编组的人们,暂且称之为风云人物,青春的故事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他们的故事。校服终究没有完成它的使命,人只要露出一层头顶,就可以分出高低贵贱。


    和当初躲林辜月一样,盛放见到那些人就会绕道,多绕道了几次,就绕进了和她有着相同戒备眼神的小群体中间。


    她们主动送她可爱的小物件,给她取亲密的友善的昵称,不吝地夸奖。她们围着盛放转的模样是有效的强致幻剂,让她第一次忘乎所以。


    盛放满怀感恩之心,帮她们带饭和饮料、写作业;自己分明也冷,却把外套给更瘦弱的人;什么恋爱、帅哥、时尚的话题,哪怕第二天有小测,她也会放下书,在电话里听完,真心实意地送上参考意见。


    她们经常喊她一起用美颜相机合影,说好不上传动态。可是盛放还是看到了。其中一个女生,只发了和她的合影,文案是:“盛放好看,还是我好看?”


    是故意的,还是忘了屏蔽,无所谓,盛放都当作没看见。


    那个女孩确实出落得越来越美丽,逐渐被推崇,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校园凡尔赛。她大大方方地打包剩下的人一并进入宫殿。


    贯穿友情的主题词是公平,这下轮到她们假装看不见盛放。


    之后有一节体育课,盛放和那个被许俊杰欺负的脑损伤的男生搭档。


    他做坐位体前屈,口水濡湿了下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堆话。总结而言,是:“他们叫我脑瘫,不是在骂人,因为我本来就是脑瘫。”


    “那他们叫你从他们下面钻过去呢?”


    他一边傻笑,一边慢吞吞地唱:“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My fair lady……”


    有那么一瞬间,她庆幸,她竟然能十分健康地感受到恶意和傲慢。无论如何,她至少有健康。


    盛放哭了。


    她再也不敢和他说话。


    盛放离开办公室的一路上都在斟酌,是要逃还是要去。


    没有得出答案,却已经走到话剧社教室的门前了,里头的欢笑声穿过厚墙,嗡嗡地在她耳边环绕。意料之中。


    任朝暮拉开门,没预料到门后有人,惊讶地扬了一下眉毛,接着侧身示意让盛放进去。


    盛放看见他手上有两杯喝空了要拿去丢掉的奶茶塑料瓶,心想,原来老天是在眷顾她,没有让她的自作多情**地摆到台面上,供所有人浏览。


    热闹涌来,到她的脚尖就撤退。


    盛放木讷地跟在林辜月身后。


    教室里的声音早已彻底冷却,她还在想向秋澄刚刚说的话:“台词是来不及再一起对了,辜月你和她顺一下双人舞吧,你们俩有舞蹈基础的周末又都学好动作了,应该挺快的,今天也至少能完成一个任务。”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怪她总是迟到吗?他们应该在她来之前就说了不少怪她耽误时间的话吧?她是在被他们讨厌吗?她会被排挤吗?向秋澄在后悔请她来吗?那她还有必要继续在社团里呆着吗?


    盛放低头,目光落在林辜月宽松的校裤上。


    那裤管在拥挤的拐角擦过她的腿侧。肥大的布料里,林辜月的腿完全看不出形状,可那样依旧漂亮,无比轻盈,不需要费力。


    一中的大多数人都把校裤修了,或者偷偷换成和校裤类似但版型更好的运动裤。林辜月却是听话乖巧的少数派。她这个人真的很服从规则,似乎从不离经叛道。或许这是许俊杰当年选中她的真正理由。


    那时的林辜月忍气吞声,却能在两年后无畏地站出来,替她解围。自信是环境的投射结果,漂亮的人想要在人前勇敢、张狂,总是比丑陋的人容易太多。怎么看都是命中注定。


    盛放的思维无法克制地发散。


    她想起初中那个带着朋友住进宫殿的女生。重新推敲,如果当年,她选择和林辜月站在一起,没有落荒而逃,那些被欺凌的日子会不会就不复存在?她会不会也能沾上她的光?


    她是不是选错了?


    盛放突然觉得很无望。她甚至开始恶毒地期待着,面前这个美丽、富裕、聪明的女孩,至少也该吃一吃夏日里大腿肉摩擦红肿的苦。


    “你脸色好差,是身体不舒服吗?”


    林辜月的关切打断了她的默念。


    她的脸毫无血色,胡诌道:“我今天胃疼。”


    “那我们今天不练了,你先回教室休息一下,一个人还能行吗?”


    “我没事。”


    “我还是陪你一起回去吧。你稍等一下,我去和向秋澄说明情况,因为你一直没回消息,她还挺担心你出什么事了。”


    盛放僵在原地。


    那么宽广的世界,狭隘的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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