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辜月在电话亭里避雨,百无聊赖,用指尖敲着生锈的“#”号键。
她小时候用的那张电话卡放进铁盒里后再也没拿出来过。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了确认插卡请按“#”,也没有了电话订购转接请按“#”。
更多时候,它只出现在社交媒体里,框住某个简明扼要的热点话题,那是在关键中选取关键,像泱泱的蓝色小池塘里冒出的泡沫,还要再流光溢彩的顶层亮面。
小学好几次写科技生活的命题作文,她记得赵言冰那篇优秀范文用“高速蓬勃的科技是座轮渡“来形容,现代人只要慵懒地躺在船舱内,就可以到达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岛屿,人们的眼界趋近于一致,智慧的分配将变得公平。
听起来不是科技,而是科幻,仿佛船票已经塞进了每个人的口袋。赵言冰大概没看过《泰坦尼克号》。哪怕登上了甲板,船舱也是分等级的。有人在丝绒窗帘旁轻摇蕾丝扇,有人在锅炉房汗如生津。豪华游轮上连吹口风都有条件。
爷爷曾有个收集电话卡的爱好,一度叠成高塔,现在全成了废纸。
兴许是报复,或者是固执,他到现在都不肯用手机。他们的城市涌入了一批所谓的新云江人,不会讲方言,而爷爷只会讲方言。他更不愿意走出家门和人打交道,顶多去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他不喜欢外面的餐厅,不喜欢电影院和商场,讨厌霓虹色的闪光字,讨厌车水马龙和高楼大厦。
林辜月也不清楚,她的爷爷究竟是主动丢掉了船票,还是从未拥有过它。
雨停了,路人的面孔和身影框在电话亭的玻璃门里,像漫画的分镜。林辜月幻想给所有人的头顶上插上一个气泡,编排着一个个毫无逻辑的对话和语气词。
梁好挥着手臂,头发飞扬地跑来。林辜月总觉得她的气泡上写着:“姐姐!我拿到船票啦!”
她确实拿到了,别的却要另提。
梁好到另一座城市的第二个月,就给林辜月发了好几条的消息。
“爸爸妈妈第一次带我去商场买衣服,店员以为我们在蹭空调,一直翻白眼。我们出来了,逛了一圈,只买了一个甜筒。很甜很甜,但我讨厌商场的所有人。”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护发素这种东西。我原本想买洗发液的,洗头时没泡沫,我才知道我买错了。我真笨。”
“我不认识什么刺客李白和鲁班射手,他们说的东西,我都听不懂。他们周末会一起出去吃烤肉或者火锅,但是太贵了,一顿饭都要一百多块钱,这都够我们一家三口吃好多天了。”
“我没钱吃喝玩乐,只好埋头读书。即使那样,我的数学英语依然一塌糊涂,基础太弱又不能上补习班,别人轻轻松松就明白的事情,我却要花半天时间。”
聊天框里的文字已经不再用信的格式了。林辜月写了又删,再三斟酌,回复的话语只比空气好一点。
“世界本来就是这么不公平的吗?”
梁好当初问的问题,林辜月到现在都找不到一个很棒的答案。
春节期间工资高,梁好的父母没有返乡,选择继续工作,所以梁好单独回来陪外婆过节。她穿一件长到膝盖的黑色羽绒服,敞着衣襟,里面是一条牛仔裙,胸口贴着一只毛绒绒的泰迪熊。
林辜月从电话亭里走出来,立即沾上雨后的潮气,拂拂衣领,笑眯眯道:“从没见你穿过这一身,过年的新衣服吗?好可爱。”
“算是吧,爸爸的老板听说我们家在服装店的事情后,送了我很多衣服,虽然都是他女儿穿剩下的,但很干净,还有一些是新的。那个叔叔人真的挺好的,给了我们家很多照顾。”梁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因为有叔叔这样的好人在,我才没有对那里完全失望。”
林辜月摸了摸她的头。
这次约见是为了给梁好买教参和课外书,林辜月想来想去还是带着她亲自挑最好。
图书馆里有一块区域卖电子产品,梁好指着无线蓝牙耳机,说:“我同桌家里管得超严格,根本不让他碰手机和电脑。有天,班上有人用耳机打电话,我同桌问,你干嘛自言自语啊?那个人就说,他在打电话啊。我同桌又问,你没有把手机放在耳朵旁边怎么打?整个教室的人都在大笑,但我没有笑,我偷偷和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用耳机就能打电话了。”
她们先去挑教参,每科都细细地选过去,抱着一大摞,奔向文学区。
林辜月的手指弹钢琴一样掠过书脊,说:“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书架旁。”
梁好说:“姐姐,你也要讲那种很俗的话吗?”
“哪种?”
“啊,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你也长这么大了,之类的。”
林辜月笑道:“这么说就算俗的话,那我可能本来就俗啊。”
“那就姑且算人之常情。”
“你对我好宽容。”
“因为是你嘛。”梁好蹲下来,点着巴尔扎克的精装书,“你上次寄来他的那本《幻灭》我看完了。”
林辜月惊讶:“一直没听你提,还以为你看了开头就没看了。”
“忘记说啦,但也确实谈不上多喜欢。”梁好的身子一偏,正好挡住了灯光,烫金字陷入一片阴影,“吕西安,包法利夫人,郭文……他们太投入,太自命不凡,太用力,所以才把自己撕裂。这类的主角都不合我胃口。换作我的话,一定会抢在一开始就掉头走人。我是宁可‘无’的。”
林辜月沉吟不语。
时隔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彻底明白梁好当初为何质问夜莺。
她们像老鼠钻进米缸里一样地挑书,顺带在地上捡到一本心理学书,随意翻开一页,是很经典的有轨电车难题。
梁好目光落在那根拉杆上,叹口气:“这不就是郭文吗?”
林辜月半开玩笑道:“那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么掉头,直接放任不动拉杆吗?”
梁好被逗乐了,说: “倒也不会这么尊重命运。”
她眨着眼睛,认真地思考了一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这个问题用不着我思考,我才不是能拉杆的人呢,我是绑在轨道上的人。”
“那就无法掉头了。”
“对。”
“还不如试着自己挣脱绳子逃跑。”
梁好情不自禁道:“对啊,拉杆在别人手上,可是解掉绳子却是能够自己想办法的呀。”
林辜月扬起嘴角。果然,无论怎样,她始终可以相信梁好是那种一旦拿了船票,就敢登船、驶向另一座岛屿的人。
她彻悟般地松了口气,
“所以,小好,对于‘世界本来就不公平吗’,你应该有答案了吧。”
梁好歪着头,忽然眼睛一亮。
“是早就有了!”
否则,她们根本不会出现在图书馆里。
人间无穷无尽地抛出问题,索取答案。她们奔跑至上,出奇制胜。
去车站路上,梁好很别扭地说自己不久前来初潮,幸好朱老师教过。还说她第一次用卫生巾时弄反了,撕下来超级痛。林辜月二话不说,拉着她去甜品店,买了个四寸蛋糕,让老板用巧克力糖浆在上面写:“恭喜长大!为自己骄傲!”
她们一口气瓜分掉蛋糕,傍晚的空气已然轻盈,送别梁好,林辜月心满意足地回家。
春节快递停运期间,房间里用了很多年的监控坏掉,不算好事,妈妈会坐在门口盯着她背影。太怀旧了,仿佛回到小学。
她做完两篇精听,回头,妈妈不在那儿。
林辜月扭着脖子和胳膊肘走到书房,抽屉大喇喇地敞开,大约是爸爸忘记带合同了,妈妈去送了。
她摸上抽屉把手,看到里面有一份幼儿园合资协议书。这种项目很不像爸爸会干的。好奇地翻开,乙方空白,甲方的签名是妈妈的名字,日期正是她刚转学到市一小的时候。
从那时起,妈妈不再工作,林辜月不再吃糖醋排骨。
秀珠女士说过:“有的人把自己当作小鸟,一定要找到别的小鸟一起飞行,因为小鸟需要依赖着小鸟。而有的人把自己当作天空,所有的小鸟都只是瞬间划过,从来没有哪片天空离不开一只鸟。你妈妈是后者,但她装成前者。”
林辜月盯着那个潇洒的签名,怔了似乎有一辈子。
这是妈妈的船票啊。
妈妈到家,质询的眼神抛过来:“写完了?”
“嗯。”
“干嘛打赤脚?”
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抬头,吸吸鼻子:“妈妈。”
妈妈把脚上的毛拖鞋踢给她:“看吧,开始感冒了,你就那么乐意生病吗?”
林辜月没有穿。
她攥着手中的文件,尽可能地用天真的语气道:“这是什么呀?”
“喔,好多年前的。你赶紧把拖鞋给我穿上!”妈妈低下眼,划了一会儿手机,“你下学期开始上SAT吧,普高不比美高和国际学校,还是得抓紧点。这几天还得帮你联系老师,听别人说你读托福的那个机构SAT教得很一般。”
“……”
林辜月静默片刻,冷不丁地问出一个很老土的问题。
“妈妈,你幸福吗?”
“幸福啊,女儿这么听话,老公事业这么好,怎么不幸福,没差几年就要功德圆满了。”妈妈不以为然地回答,继续刷手机,余光看到她的双脚,立即皱眉,“你快点穿拖鞋。”
妈妈,你不因我的存在而存在,而我却因你的存在而存在,你颠倒了因果关系。你是天空,你不是小鸟。你也不要把自己当作小鸟。你一直都握着船票,你可以登船的。不要管我和爸爸了,去另一座岛吧。你的岛。
林辜月很想这么说,可她不敢。
她问:“为什么是开幼儿园呢?”
妈妈瞄到她手上的协议书:“教育最好赚钱。”
“继续做下去吧。”
哪怕是这个理由也好。好过现在。
“刚刚还问我幸不幸福,我说幸福,那么,你是想彻底毁了我的幸福吗?”
林辜月在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感到天旋地转,回过神来时,脚上已经穿着妈妈的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