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太晚回家,林辜月被妈妈劈头痛批,声如暴雨。校方和警方来找,妈妈知道了实情,看她的眼神变了,像在看一个被偷走又归还了的钱包。
自此她又一次失去青春期。这段日子,几乎没有只剩自己地在路上走,身边不是妈妈就是刘婶。在学校的每个课间,都要电话或短信联络。偶尔任课老师拖课没来得及回应,班主任那边便会收到妈妈的询问。
这份好心与担忧合乎逻辑,但她心底其实觉得多余。一瓶汽水泄了气,剩下的液体最甜蜜平静。没有毒蛇的伊甸园里,所有亚当夏娃都单纯,所有苹果都安全。尤其到后面,越演练越诡异。她在洗澡前要先脱光衣服,让妈妈检查身体,搜寻每寸皮肤,多一块淤青便引来半小时的盘问。她如何拉拉链扣扣子,总归无所谓,最里面的那层皮已经一览无余,全部摊开了掰开了。
她很难明白这件事为何到她身上的结局如此奇怪。无法睡觉。日和夜伸出四肢,相扣紧握,四四方方的框。她在其中。小小的囚字。
她莫名其妙地过完这个学期,期末考全班第二,只比时洇低十来分。妈妈松懈了不少。很多年后,林辜月翻到自己偷写的日记,上面有一句话:“排名一直像踏平家园的怪兽,却在这时候,忽然允许我骑在它脖子上逃跑,恨它,但谢谢它。”
接着,忙不迭地考托福,她和沈嘉越都是一百出头的分数。沈嘉越终于决定去考古典音乐学院,作为艺术生,这个分够用了,独留她继续冲分。
大概因为沈嘉越的未来有了形状,林辜月的爸妈对她的留学事项愈发认真,已然认定她的未来建立在必然出国的基础之上。
学国也早早定好,是美国。没人来商量过,林辜月喜不喜欢不重要。她唯一能据理力争的只有专业,也只能从这个角度为自己找到别的可能性。
她本来做梦能够在大陆念中文,实现不了,便花很多时间去看范围内的美本的文学专业。无意间观看一个瑞典籍教授的网络公开课,她把笔记做到痴迷的程度,从网上下好宣传册,和爸爸妈妈说:“我想努力申请这所大学的这个专业,我想上这个老师的课。”
所幸,爸妈在这方面真的什么都不懂。
妈妈冷嘲:“反正你理科那么差劲,读不了医学专业的吧,法律和商科那么热门会愿意要你吗。”
爸爸说:“随你”。
非常勉强的答案,但这算是林家风格的恩准了。她什么都没做,却有一种握着权杖,离梦想无限近的感觉。
林辜月更加努力在语言上花功夫,每一次在机构呆一整天出来都恍若隔世。
云江是一个生机多到无处安放的城市,任凭什么时候去看街上的树,都盛绿到伸进大大小小的窗子里,把人们的脸关照得通透清新。
她骗了宣阳。她并没有在树下大口吸氧气的习惯,她只是希望他好好活着。多数时候,她都是垂涎着黑塞、加缪、陀思妥,或是思考着不同世纪里、不同人包括她写出来的爱丽丝。脸上随机挂笑或泪,浑身裹得严实,怕冻到肺和鼻腔,所以浅口呼吸。
她与城市里勉强可以称之为大自然的部分,所联结的,只有光与影在她的鞋面上爬来爬去。
向前一步或向后一步都并没有什么差别。
无论怎样,她都不在原地。像寓言,明面是讲一个故事,目的在别处。
沈家锚定的学校门槛极高,对国际生尤为苛刻,沈嘉越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小提琴,已经很少来学校了。他这半年神龙见头不见尾,忙得要命,不是在比赛赚履历,就是飞来飞去,在外地找不同名家老师指点上课。
他天生精力好,每次发送近况,面貌都充沛,语音里偶尔昏昏欲睡,但谈不上疲惫。如果是林辜月这么干,必定进医院打吊瓶两百次。
大年初一那天,他把林辜月和叶限抓出来陪他吃午饭,三个人坐在饭店看下午贺岁档的电影票,座位全部爆满。他们干脆回到沈妈妈的工作室看投影。
沈嘉越随便挑了一部推荐语为“韩国催泪力作”的电影开始放,说:“第一个哭的人去隔壁商场买果茶。”
林辜月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当头一棒、算计好情绪的片子。但她可能过去两个月真的累了,彻彻底底地被骗下了眼泪。
她慌乱地指着幕布,哽着嗓子:“没有,他们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沈嘉越嘴上嘲笑了两句,转头看得更入迷。刚想借口去躲厕所,林辜月一把把他摁在原位,硬是逼着他不得不当场涕泪横流,毫无遮掩。
叶限摁暂停,打算让他们缓一缓,结果被他们齐声喝令继续播。
电影结束,沈嘉越一跃而起,吸吸鼻子:“林辜月买果茶!”
她努嘴:“你哭得更明明白白。”
他立即回道:“复习一下游戏规则,是第一个哭的人。”
叶限叹气:“我帮你们去买。”
“不用。”林辜月摆手,“这样显得我多没出息呢,愿赌服输。”
林辜月出门后,沈嘉越冲着门望了很久,重新坐下,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看到过林辜月这铁石心肠的人哭。”
叶限下意识地反问道:“是吗?”
沈嘉越愣了愣,转而眼角带了点戏谑的意味。
“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俩是最熟的。她只在你面前哭。”
叶限被说得心慌意乱,喉结滚了一下,佯装从容地向沈嘉越伸出手:“iPad给我,下部看点高兴的吧。”
“你这样突然岔开话题,那我就更怀疑了。”
“……”
“叶限,你喜欢林辜月。”
这是一句陈述句,带着确信与断定,不容反驳。
房间的空调暖气呼呼作响,热气一层一层上涌,烘烤着每一个毛孔。沈嘉越额角沁出汗,一动不动,心跳在胸腔里乱撞,目光几乎像针一样要钉穿叶限的嘴。
突然,他肩膀一松,笑道:“我要热死了,关空调。”
与此同时,身旁的声音仿佛在招供。
“你别告诉她。”
他回头,瞳孔一震。
沈嘉越从来没见过叶限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
他轻轻地“喔”了一声。
暖气关掉了,空气更显安静,连一点点细微的呼吸声都无比清晰。沈嘉越疯狂后悔干嘛要挑最大的房间当放映室。
他浑身刺挠,不安地反复换坐姿。
“叶限,你别……哎……这又不是什么坏事,挺、挺好的啊。”
沈嘉越的牙齿打架,完全不明白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叶限微笑道:“我知道,她很好。”
沈嘉越思考了几秒:“你也很好的啊。所以我的意思可能是,这件事综合上来说,挺好的。”
顷刻的寂静,叶限没有接话,而是说:“拜托你了。”
“什么啊?喔,让我别告诉她,对吗。”沈嘉越见叶限点了一下下头,又换了个姿势,“你让我别告诉她的话,我当然不会告诉她的,反正你想的东西就总是比我们都多,还又有道理又正确。放心吧,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叶限略带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警铃大响:“怎么这么不信!我也是能瞒住很多事情的好不好!小瞧我呢!”
叶限连忙哄道:“我信啊。”他说着,反应过来什么,自嘲地笑,“其实我也不用特地嘱咐你别告诉她。就算你真的说了,她应该也不会当回事儿。”
“哈哈……林辜月嘛……正常……”
“我经常很卑鄙地庆幸她是这样的人。”
“但那是以前。如果是现在,或者将来,我怎么觉得,她也未必会不当回事儿。”
“……”
“而且过去的那些都是别人……”沈嘉越转转脖子,手臂撑着后脑勺,看向叶限,“你对她来说,不是。”
他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是,叶限却近乎央求道:“你千万别再这么说了。”
沈嘉越一僵,不由自主地揉搓手指,眼神在房间四处逡巡。他撇撇嘴:“不懂,不过懒得问了,感觉你就算回答了,我也还是不懂。所以——好吧。”
叶限叹息道:“谢谢你。”
沈嘉越的视线在陈列的电影海报之间游走,回忆无端倒叙,穿梭进叶限的七岁生日宴。
“叶限,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林辜月?”
沙发的另一边,照例先回应低沉礼貌的笑,接着是:“你应该问我什么时候知道那是喜欢。”
“也是。”他耷拉下手臂,脖子赖在靠背上,仰起了头,语气懒散缓慢,“你相信我,虽然我口无遮拦,随心所欲,心思浅到只要一瓶盖的水都能漫出来……”他注视着天花板,“但我真的能帮你瞒得很好。”
毕竟,他比他还要早知道。
抢在叶限又要装不熟并开口道谢前,沈嘉越把iPad丢过去:“受不了这黏黏糊糊的话题,不聊了,下部电影你选,看点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