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期考前,林辜月写好了剧情大纲。
她也拿不准她那位社长到底是不是真心并正经地想做话剧。不过,这个故事她自己是很喜欢的——一个整日卧病在床的女孩,与她作伴的只有她的玩具们。这些玩具也成为了女孩在寂寞中的心灵寄托。突然有一天,八音盒上的舞蹈人偶倒在血泊中,紧接着其他玩具纷纷活了过来。女孩作为侦探对几只玩具进行审讯。故事最后,她要把凶手指向英国士兵,发现自己满手鲜血,原来真正的凶手是她自己。
林辜月对这个剧本的隐喻是:女孩其实是在成年人社会里被不断蹉跎,而“生了病”的大人。她杀死的玩偶,其实是她童年的一部分。
剧名也定好了,就叫《爱丽丝的病床边》。女主角叫爱丽丝,灵感则来源于向秋澄命令他们涂鸦的那条蓝色裙子。
向秋澄出乎意料地靠谱了一次。她认真地读完后,给予林辜月热情的称赞,并完整地说出了对故事的理解:“违背意愿的成长是慢性谋杀自己的过程。”
林辜月点点头。
她得意洋洋地说:“看吧,喜欢话剧这件事情上,我可没有骗人。”
林辜月继续点头。
向秋澄拍胸脯:“学妹,你放心写正式剧本,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我们话剧社有舞台的。”
高宇溪搭腔:“最好是能在六一儿童节演出。”
林辜月好高兴,时洇也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半晌回神,惊叹道:“也难怪连任朝暮那样的人也会被向秋澄和高宇溪忽悠,他们真的有股匪夷所思的魔力,怎么就能够让人忍不住相信他们说的话。”
宣阳也读了那个故事,说:“爱丽丝未必故意,也未必主动背叛自己。为什么要说得像她在自杀,杀死她的也许是幻灭。”
这是林辜月第一次从宣阳口中听说这个词。幻灭。
宣阳说:“林辜月,你信不信爱丽丝是无辜的。”
那时是他们当上同桌的第一天。
半期考后,爱老师按照成绩安排新座位,一个成绩好的带一个成绩稍弱的。
时洇考了班级第一,林辜月考班级第七,俩人不情愿地被拆开。
林辜月抱着书包走到宣阳面前,他没正眼看她。不过她书包敞着大口,一堆东西掉出来,宣阳只好帮她捡,摸到那张话剧大纲。
“我能看吗?”
“看吧。”
然后宣阳说出那两句话。
除了第一天简短地说了几句,他们有段时间没再和对方说话,两个人都内向,单纯是不熟。
直到某次物理实验课,需要同桌两人一起配合,林辜月前一晚才睡三个小时,迷迷糊糊的,连续算错要拿的砝码重量,在讲台和课桌之间来来回回跑好几趟。
宣阳忍无可忍:“林辜月,你是猪啊。”
林辜月更不耐烦:“你不是猪那你去拿。”
结果他也拿错,物理老师问他们是不是商量好了戏耍他。从此他们两个变成熟人。
爱老师要求同桌之间,成绩好的整理成绩落后的学习错漏,成绩落后的则要写一篇八百字的文章,讨论为什么别人能取得高分成绩。
宣阳下笔如有神,二十分钟写完,林辜月看过了,通篇套路,没有一个字是在写她。
能应付倒也不错了。
她对着桌子上宣阳那张13分的化学卷子挠腮叹气。
这个分数显然是完全没学过的程度,筛子才有漏,而这简直是一个空心的圆圈。她一直以为他和化学老师李自良走那么近,应该学习很好,或者起码很热爱化学。
不过考上一中后,不一定每个人都努力,也有部分人会觉得半只脚迈入985了便在高一享乐,等高三再追。宣阳兴许也如此,不算罕见。
林辜月问:“我该怎么写,就说建议以后要听课?”
宣阳没理,直接趴着睡觉。
林辜月也没见宣阳对睡觉和讲冷笑话以外的事情感兴趣过。
时洇一开始会觉得他有点像郑克,大概是因为两个人气质都柔柔。但也不是完全一样,郑克是典型书生样子,像字帖上的描摹纸,你是知道有人会朝他落笔的。
但宣阳更像糖上的糯米纸,要么剥不干净,要么黏在上颚上,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对待方式。
至于他爱讲的那些笑话。他本人表示并不需要别人捧场,但假如林辜月不笑,他就会立马不高兴。
她有时候也分不清宣阳的话里哪部分是笑话,哪部分是普通叙述,于是无论宣阳说什么,她都乐呵呵地回应。
结果爱老师点名道:“林辜月啊林辜月,你哪里都很好,就是搞不懂你到底每天在座位上傻笑什么。”
她百口莫辩。
林辜月只觉得他奇怪,但从没有任何一刻,觉得他不正常。
恰恰相反,他正常得过头了。
那天离上课还有一段空白的闲工夫,时洇神神秘秘地拉她站到走廊尽头,
从这里可以看到操场,时洇的余光时不时往下飘。
没多久,任朝暮带着课本从篮球架旁经过。他的腿已经能正常走路了,一颗球滚到他脚边,他捞了起来,飞出一道抛物线,正中篮筐。接着,他又气定神闲地继续走向实验楼。
时洇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果然估算得很准嘛,他这会儿真的会出现。”
林辜月实在不理解她到底想干嘛。
时洇捧着脸说:“好像少女漫和言情小说里的画面,放在现实生活里,就更加——”
“装。”
林辜月差点以为是自己的心声外放,可惜不是。
她们转身,宣阳十分平静地冲林辜月点了点头,然后走进班门。
时洇追杀进班级:“有吗?还好吧?可能是他篮球打很好,做得比较轻松,所以就看起来有点装了,但应该不是他的本意。”
宣阳面不改色:“也是,有道理。”
时洇很不服气,坐在他们座位前桌,问林辜月:“那你觉得呢?”
她看看她的表情,只好很委婉地说:“我听叶限说过一些篮球队的事情,任朝暮应该确实球打得不错,但在那种场合突然这么做,其实没有什么必要。”
“能不能讲简单点。”
“装。”
“……”
时洇吃瘪,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吐舌鼓嘴,纳闷了好一会儿。
突然,她把蓬蓬的卷毛压平,手指关节敲了敲桌。
“问你们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我把头发拉直怎么样?”
宣阳抬起头,看了她大约十秒钟,开口照例用直白的话形容:“你现在长得有鼻子有眼的。”
时洇大翻白眼:“我问的是把头发拉直后怎么样。”
“拉直以后也不会多一个鼻孔或者少一只眼睛。”
“……你在讲什……”
林辜月连忙拍时洇胳膊,催着一起干干地笑了好几声。
时洇瞬间无语,凑近了,以非常大的音量说悄悄话:“这该不会就是宣阳讲笑话的风格吧。”
宣阳听得一清二楚。
他泰然自若:“我讲笑话的水平和你审美的水平在同一档。”
时洇一愣,半天也想不出怎么呛回去,默默地离开了。边走,边怀疑地摸脸:“不对,非常不对劲,我今天怎么老说不过你们,我要回去好好想想。”
他们的后桌马宏瑞和三俩男生窸窸窣窣一整个课间,像几只要偷灯油的老鼠。
预备铃响,其他几个男生都散了,马宏瑞戳了戳林辜月的背,笔尖停在内衣扣上。
她猛回头,恼火地瞪他。
却见他兴趣盎然,歪着嘴,满脸的痘一笑快挤出脓了。他慢悠悠道:“你知道吗?刚刚我们几个给班里女生排名,你是第一名。特意来和你说,让你高兴高兴。”
同龄男生在这一点上和应酬饭桌上的大人共享一套作风,惯会糟蹋一切。咀嚼她,估计她,掂量她,像对待一块美丽的雪花肉,目光剁碎,言语腌透,肢体调温,不到锅里窜出明火就都是在礼貌。所谓的欣赏与夸奖,再紧接着仿佛仿佛,盐巴似地洒在上面。
然后要她应当感谢自己的生机被烹调得很彻底。
马宏瑞那番话挂在嘴边,如同黏在舌根的浓痰,和他的痘一起,绿的白的黄的,胀胀地冒出来,平白给空气腻出一层恶臭。
她的眉头刚拧起来,眼角晃过一条影子。
宣阳那纤白的手攥着化学书,毫不犹豫地朝马宏瑞的脸扇了过去。
“用垃圾打垃圾,正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