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冷月悬苍穹,冰霜铺满空地,寒意彻骨,几声断断续续的虫鸣后遁入死寂。
两人对峙于平坡,远离山门城镇的喧闹,晴朗的夜空晕染开朵朵阴影笼罩两人心头。
“这里面恐怕有误会,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宫月霞握紧剑鞘,指尖发白,寸步不让道。
“哦?我亲眼看见他灭我满门,会是误会?还是你想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要虐杀我满门,又或者说,这桩桩件件不是他干的。”
万雪松感受到了浓厚的背叛,嘲讽一笑道。
我把她当至交好友,她转头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同流合污,还要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既亲眼看见了,那他肯定察觉到你了,那他为何还留你一命。”
偶像故意为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要接班人,应该不会灭万雪松满门,可事实摆在那。
“呵,我在他面前不过是可以随意捏死的蝼蚁,他说不定就享受我痛苦又杀不了他那充满恨意的神情呢?你能和一个欺师灭祖,毫无人性的大魔头讲什么道理,他只是一个被杀戮冲昏头脑的畜牲。”
万雪松一股脑说了很多,像是要把连日的怨恨都发泄出来,他杀谁他都可以不管,都可以不在乎,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唯一对他好的小娘!
是那个会为他出头,不爱说话却眼含关切的小娘!
宫月霞知道现在的他是讲不通道理的,那就打服他,让他冷静下来,“那便打一架。”
两人心中都有怨无处发泄,刀尖泛起冷白的光。
宫月霞剑法诡谲,又如附骨之蛆,赫然是阿玖曾经的招式,她无时无刻不在回忆着与偶像的初次相遇,一遍遍的历练中早已学会精髓,现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雪松看向宫月霞的眼神登时变了,充满忌惮与怀疑。
这不是她的剑意,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狠毒辣,只有可能是那个大魔头的!
他们的关系果然不浅,能轻而易举模仿对方的招式,而且深得要领,只有可能是朝夕相处,手把手教。
万雪松那一刻的杀意无比纯粹,那些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着。
杀死他的徒弟,让他痛苦,让他也尝尝我的痛苦!
就在他快要癫狂时,薄如蝉翼的软剑绷直,冰凉彻骨的剑刃离他的脖颈只差一张宣纸的距离。
“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吗?”宫月霞收剑,拍拍旁边的草地,道。
惨白的月光下,两道影子被拉得细长、冷肃,夜风拂过草尖沙沙低吟。
万雪松退后两步,握刀,掩饰手指的轻颤,挥袍一划,锦帛撕裂声盖过了心跳声,牵动着两人的心弦,刺耳、不留余地随后被寂静吞没。
浅蓝色的袍袖应声而落,仿佛被萧瑟秋风吹落的枯叶,清淡的云纹缓慢跌入水洼,不消片刻满是泥泞。
快走,远离我!不让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
“我今在此与你割袍断义。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与大魔头的关系,你好自为之。”
万雪松声音冷冷的,是无奈,是说不出口的好好保重。
宫月霞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只当是万雪松接受不了她为大魔头说好话,隐下心底的担忧,负气地也不去理万雪松。
不就是劝了几句吗?就不能好好做下聊聊吗?我都打算服软了。
他说我偶像,我都没生气,他倒如此反应,倒像是我欠了他的,本姑娘也是有脾气的,我不伺候了。
与此同时,引起两人争吵的大魔头正在威胁别人。
破败寺庙失去香火,腐朽木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月光透过窗纱照在瑟瑟发抖的人群里,漂浮的尘埃被吸入鼻腔,他们强忍不适,不敢有丝毫怨言。
祠堂的尽头,本应摆放贡品的案几上张开胯,随意坐着一个红衣美男,手中把玩着黑色的旗帜。
我不信神佛。
他们要是存在,为何不在我日夜哭泣祈祷的时候出来拯救我,那时可没有一个人帮过我。
不过现在嘛,都化作白骨了。
神佛同样没救他们,就冷冷看着他们在我脚下求饶匍匐。
“都随意些,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学习一个把保命阵法雕刻进媒介的法子,你们肯定有办法的,对吗?”
冷风缓解了阿玖的头疼,舒缓片刻,他手指一下一下敲打在案几上,仿佛一记重锤、不断砸击着底下人的心脏。
最后两字尾调上扬,颇有种威胁的意味。
底下人齐齐低头,仿佛要把头埋入粘腻的地板,汗涔涔的,丝毫不敢擦汗,牙齿在极度恐惧下打颤。
这位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手下冤魂不计其数。枪打出头鸟,安静总没错。
没人开口。好烦。
阿玖慵懒狭长的凤眸微眯,手腕动了动,拭去衣袍上不存在的尘埃。
中间一人直挺挺倒下,脑门上赫然是一个血窟窿,他周围的人茫然一瞬,而后惊恐扭曲了那张面容,狠狠抵住舌尖,拼命压制想要尖叫的冲动。
鲜血溅在他们脸上,瞳孔骤缩,他们中哪一个不是被人敬仰的大师,哪一个受过这种委屈。
这一刻,死亡的阴影结结实实地笼罩了每一个人。
之前是觉得,这么多人,大魔头不敢吧,他不怕惹起众怒?
现在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会死的!
“不说就死,趁我耐心没耗尽前。”阿玖语气冰冷道,比冬日冰冻的湖水还要冷彻心扉。
阿玖把这冰冷的话语称为“请求”,自从获得万魂幡后,他就没再求过人了,蓦地求人,还有点不适应。
“哦,对了,要威力大,”阿玖提要求道,“繁琐点没关系,毕竟你们到时候可是要凭借这个,抵挡我一击的。我相信死的都是该死的废物。”
底下人刚想早点敷衍过去的心思立马歇了,哆哆嗦嗦就着血迹、匆匆比划着,差点争吵起来,又瞥见到上首的人皱眉,声音霎时间小了下去。
不消片刻,一股乏味的困倦涌上心头,阿玖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看下去,不肯遗漏分毫。
这可是给小狐狸的礼物,马虎不得,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她很像很像他之前养过的一只小狸猫,喵喵喵地陪着他,度过了一个个痛苦难捱的日子,可是,最后却被人剥皮踩在脚底。
“好了?”阿玖呼吸宁静一分,嗓音带上淡淡道鼻音。
空气凝固片刻,连窗外的虫鸣也消失了,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惧如同深山老林的沼泽,每个人都挣脱不得,越挣扎,陷得越深,粘腻、沉重、恶臭。
连晚风也如同催命曲,丝毫没驱散浓郁的汗臭味,而是深深沁入骨髓的寒意,纷纷等待着阎王最终的审判。
阿玖唇角微勾,他手边万魂幡无风自动,阴冷的煞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灵魂绝望饱含怨恨的呜咽。
黑气暴涨,几不可见他的身形,翻滚浓郁如同化开的陈墨,止不住往外扩散。
几颗裹挟着魂力与怨念的石子朝人群飞去,隐隐有破空之势,强烈死亡的直觉侵袭了每个人。
一股尿骚味直冲天灵盖,他们中有人瞳孔涣散等死,有人腿软跪地,有人被恐惧冲破生理防线,温热腥臊的液体滴在冰凉无情的地面上,蜿蜒流向其他人的脚边。
石子将要贯穿他们胸脯时,璀璨夺目的金光乍现,玄妙繁琐的玫瑰金符文浮现,空间剧烈扭曲着,光盾笼罩众人,发出阵阵嗡鸣。
一光一暗极致碰撞着,仿佛正义与邪恶的对抗,掀起的风浪卷起地上的尘埃,迷人眼。
阿玖代表的邪恶必将灭亡,一步步走向死亡,可永远不会是现在。
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甚至有点期待,死去后可以见到他的家人吗?
表面很凶内里柔软的爸爸,做饭好吃的妈妈,说好会一直保护他的哥哥。
他们,会怪他吗?
会的,肯定会的。单单这一个想法,就让他心生恐惧,不敢去死了,害怕看见一双双失望的眼睛。
他们家虽是农户,却也家法森严,不做那等不义、草菅人命之事。
思绪翻飞间,石子一寸一寸破开阵法,如同陨石撞击地球。阵法只拖延片刻,但也足够了,他们脚下出现另一个阵法,刺眼的强光过后空无一物,徒留几个贯穿地板的黑洞。
一切再度归于黑暗。
阿玖很满意这个效果,寻迹赶去。
众人那刻连耻辱的感觉都没有,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活下来了?!!
可还未高兴几秒,那魔头就又闪身在眼前,笑意盎然道,“喏,这是给你们的报酬。你们自己分着,死者单独一份,你们代为转交给他的亲人。”
阿玖从怀里抛出药草,千年玄冰凌,百叶缠竹草,虎王心脏……而单独的一份则是雪山秘宝寸心莲,南国万毒蛊……
如果说上一份是可遇不可求,而后面的则是供起来也不为过,是家族代代积蓄的产物。
阿玖把东西随意丢下,恶劣地躲在暗处欣赏这出好戏,洁白的月光普照大地。
他们给“瓜分”披上名为“保管”的遮羞布,目光贪婪,仿佛饥饿几个月的鬣狗陡然看见一块肥肉,唾液掉在地上,警惕地看着周围。
在众人激烈的议论中,很快就分赃不均了,暗流汹涌。
刀光毫无征兆地撕裂开虚伪的平静。
鲜血潵出美妙的弧度。
有人趁乱要偷走药草和丹药,却被一道道狂热的视线注视着,手掌霎时飞出。
月亮还是那么纯洁无暇,那么冰冷异常。
底下是狂热喷洒的血液,淌着热气,无头、断臂的尸体,最终剩下一个人拖着残躯卷走了所有。
半夜的街道一家家亮起烛火,骇然的消息如同裹着冰碴子的寒风席卷整个城镇。
那晚唯一回来的阵法师告诉了大家“真相”,原来他们不知哪里得罪了大魔头,大魔头连夜把人掳走,威逼他们自相残杀,可他不愿意,趁大魔头不备拼死逃了出来。
众人一看那满身的伤痕,登时就信了,说书人要传颂他的事迹,人们要谴责、咒骂大魔头的冷血无情,死者的家人痛哭,连同遗物也无。
一处远离人烟的山洞中,微弱的鬼火跳动,墨绿的光照在阿玖沁出薄汗的半张脸上。
他靠于石壁,脸色苍白虚弱,强行把魂力灌入媒介,万魂幡的黑气被强行剥离,丝丝缕缕呐喊的冤魂被压缩、注入媒介。
那是一个金灿灿的铃铛,小儿拳头大小,表面流淌着温润的晶芒,是雪山圣物,据说能抵御大能的全力一击。
阿玖身体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抹去唇角的血迹,歪歪扭扭把三根镌刻不同法阵的红绳编好,再把铃铛编进去,一根发绳就做好了。
他欣慰地闭眼靠着,强压下的疲倦虚乏翻涌,失去一半的力量透支了他的身体,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他贴心地过滤了一下,使那股力量变得无比圣洁、纯粹。
力量的骤然离开,降低了他的安全感,他无助地蜷缩在一起、紧紧抱住自己、哆哆嗦嗦把头埋进臂弯,手中紧紧攥着发绳,一遍遍轻声呢喃,“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早就把他们都杀了。”
可为什么那些笑声还没停!他们一直在笑,一直在笑!
弯刀又要来挖走他的骨头了,禽兽们又要来撕扯他的衣服了。
疼,好疼!
哥,好疼,我好想你,我想爸妈了,我想回家。
哥,你不在,他们一直欺负我!
哥,你不是说,会一直保护我吗?
……
幼小的小孩与红衣少年身影重合,迷迷糊糊哑声道,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
可是什么也没有,回应他的,只是屋外/山洞外凄凉冷寂的月色,与那呼啸不停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