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在行宫安顿妥当,翌日,卫琢便指了一位名唤阿珠的宫女侍奉卫怜。
苑中岁月悠长,宫人们时常拎着小弓在水畔习射。前两日,他们还射下几只掠水的飞鸟,供天子赏玩。
阿珠身手矫健,挽弓搭箭时自有一股飒爽的英气,教习起卫怜也游刃有余。
卫怜骑着卫琢亲自为她挑选的小白马,遥遥望见过草场那头贺家姐弟的身影。只是尚未看真切,阿珠便不着痕迹将马牵去了另一侧。
如此两日下来,她竟连与陆宴祈说句话的时机也未能寻着。
卫琢须得伴随御驾围猎,无暇同他人般玩乐游春,然而仍是抽空来看了卫怜两回。见她双臂酸软无力,几乎有些抬不动了,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他亲自上前,托稳她手臂,细致调教姿势,又指点发力的关窍。察觉到卫怜的紧张,卫琢温言安抚:“量力而行便好,骑射非一日之功,不必急于求成。”
说话间,他微微侧目看了眼阿珠,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恰在此时,忽有几人策马而来。
一身茜红骑装的贺令仪跳下马,身姿像是一团跳跃的火焰,笑靥如花:“表哥若得空,可否指点令仪两圈?”
卫琢端坐马上,身形未动,只微微牵起唇角,含笑婉拒:“表妹的骑术为三皇兄亲授,既有珠玉在前,我怎敢献拙。”
贺令仪面露憾色,似乎有些失望。同行而来的几名少年男女交换着眼神,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在卫琢身上停留过后,便不约而同落到卫怜所骑的小白马身上。
那马儿体态玲珑,鬃毛雪白蓬松。马背上的少女双手紧紧攥着缰绳,腰上还悬着一把轻巧的小弓,脸上神色异常认真。
“那位……是谁?”有人忍不住低语:“似乎从未见过……”
“四殿下竟亲自在旁教导,莫非便是七公主……”
卫怜也不由望向马上的皇兄。
他衣袖如流云垂落,一派松风水月的清贵洒脱。反观自己……只能骑着小马驹亦步亦趋,若非皇兄在侧,旁人未必能认出她这位公主。
她悄悄垂下眼睫,原是想回去歇息的,此刻却抿了抿唇,把手中缰绳攥得更紧了。
次日晌午过后,阿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教了,不住地婉言相劝,请卫怜先回寝殿午歇。
二人正说着,一名宫人上前,恭敬呈上一方精巧小匣,称是贺令仪所赠。
匣面簪着朵粉白蔷薇,鲜灵娇嫩,瞧着似乎才从枝梢采下。
卫怜掀开半边匣盖,看了一眼,目光久久落在那花上。犹豫了片刻,她才抬头对阿珠说道:“阿珠,你…先回去。”
——
行宫北面的猎场深处,卫琢正领着侍从纵马入林。
贺昭仪素来喜爱各色皮裘,如今寿辰将至,他打算亲手猎得一只品相上佳的珍禽,届时送给母妃。
一行人奔驰至林间幽深处,人声渐不可闻,只剩鸟鸣啁啾。
卫琢忽地勒紧缰绳,凝神望向树木后那团银白,凤眸微眯。
正当他徐徐引弓之时,一名侍从悄然上前,欲言又止。
卫琢搭箭的指节纹丝不动,下颌微抬,示意他但说无妨。
侍从压低了嗓音:“殿下,七公主适才……”
搭在弦上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几乎是同时间,那团雪白身影骤然跃起,他手中箭也离弦射出,擦着雪狐的耳尖钉入树干,箭羽仍在颤动不止。
见那畜生转瞬便窜入了密林,侍从们面露惋惜。
卫琢不喜徒添烦恼,他再未多看一眼,反手将弓递交给侍从,调转马头便要回行宫。
“雪狐难得一见,殿下不追了?”
“明日再来。”
——
御苑最南端的小山名唤翠嶂,山脚下筑有蔷花台,午后的光景,人影寥落。
卫怜怀抱匣子拾阶而上,那朵粉白蔷薇便随着她的步伐簌簌摇颤。
她在石椅上坐下,忍不住又低头去看匣内那支木簪。
质地倒是别无二致……可簪头雕的,已非昨日幽兰,而是换作了一朵盛绽牡丹。
兰花清雅,而牡丹雍容。
细细打量下来,卫怜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许是与心中所想略有偏差……两支簪子终究像是隔了些什么。
待回了长安,她还是要亲自去尚方署一趟,将旧簪取回来。
“在想什么?”
一道高大身影忽然投落,将她整个笼住,连同燥热的日光也悄然隔绝在外。
听得那道含笑嗓音,卫怜连忙抬起眼。
陆宴祈一身霜白骑装立在她跟前,笑吟吟望着她,目光又在那朵蔷薇上顿了顿:“你身边总跟着人,我还道今日见不到你了……”
其实卫怜也犹豫过。然而那日入梦之后,她也十分想要见到他……陆宴祈的话语里甚至带着一缕幽怨,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阿珠是得了皇兄指示,怕我伤着了。”
“怎的还抱着,不累么?”陆宴祈说着,顺手取过那匣子,夹在臂弯里,这才兴致盎然问她:“阿怜可曾登过翠嶂顶峰?能将整座御苑尽收眼底。”
卫怜自蔷花台下回望小山,正是春尽夏渐浓的时节,柔润的天光映着满架蔷薇,说不出的旖旎。
天色尚早,她只觉一颗心跳得轻快,颇为欢喜地随他起身。
——
虽是暮春,日头却不小。还不到半个时辰,卫怜额上便出了层细汗。
登上一段略陡山阶时,陆宴祈自然牵住了她。而后用手掌将她的手缓缓包裹住,二人十指交缠相扣,掌心的肌肤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大抵往日也曾牵过……可如今他的手掌却变得这般有力,还带着微妙的粗糙感。
“……巨鹿和幽州的大雪能没过小腿!等来日一道去边城,我就带你瞧瞧那几丈高的玉龙冰雕,再教你滑冰玩儿……”他神采飞扬,描述着北疆盛景,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再未松开。
卫怜被他说得心驰神往,脸颊泛着微红。可紧接着,她目光遥遥望出去,落在远处行宫的方向,似是想起了至关重要之事,连指尖都缩紧了,嗓音里带着一丝紧张:“那我们……不回来了吗?”
陆宴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情绪,停下了话语:“阿怜可是不想离宫?”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便摇头否认了,过了片刻,才犹豫道:“我……放心不下皇兄。”
母妃不在了,她与卫琢相互倚靠着,从不曾分开过。如今二姐姐远在千里之外,音信难通,她实不愿也离皇兄那么远。
……尤其是在道观那夜之后。
卫怜仰起头,望着天际飘动的浮云,心绪忽地低落了几分。
“分明是四殿下放心不下你。”陆宴祈低下眉,眼尾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听闻贺昭仪有意为四殿下定亲……他亦会娶妻生子,离开长安去往封地。这都是迟早的事,总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
说话之间,二人穿过花树深处,一阵微凉的山风卷着花香扑面而来,更有几瓣淡紫色的花落到了卫怜发上。
陆宴祈为她拂下落花的时候,卫怜仍在沉思他说的话,蹙起了眉:“可边城未免也太远……若他所在的封地偏偏要南下呢?”
澄澈的天光自枝桠间漏下,映着她面颊上一层细软绒毛,愈发衬得肌肤莹白通透,教人挪不开眼。
陆宴祈认真听着她的话,然而心尖上像是被方才那花瓣轻轻搔过,泛着几缕酥痒,渐渐望出了神。
卫怜察觉到他的注视,一双小鹿似的眼亦回望过来。
他不由想起初识的时候,这表妹虽贵为公主,却到哪儿都怯怯的,又爱哭鼻子。后来自己为了她与旁人大打一架,卫怜才渐渐爱黏着他了。
记忆中的羞涩面容,如今已出落得瑰姿艳逸,令人神魂摇曳。
陆宴祈再顾不上与她讨论卫琢的婚事,而是情难自抑地俯下脸去——
卫怜怔愣之间,温热的唇瓣已轻轻印在她脸颊上,挟带着男子灼热的呼吸。
这触碰令她整张脸腾得蹿红,羞赧得有些手足无措。
直到那双手掌紧箍着她的腰,掌心热得烫人……卫怜也不知为何,道观那夜的记忆猛地涌上来,她身子随之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向后挣去。
陆宴祈见状蹙起了眉,原本的情动不得不褪去了大半。他压下心底那抹遗憾,哑声道:“莫怕……是我不好。”
直到卫怜呼吸平稳了些,脸色不再那么白了,他才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保持着一段令人安心的距离,轻声询问:“我们……继续走?”
卫怜面颊上烫得厉害,抬眼对上他墨玉似的眸,努力压下心头纷乱,终究还是伸出手,任由他牵着穿出这片山林。
——
陆宴祈错估了卫怜的体力。
这座翠嶂于他而言并不算高,可下山时,她腿肚子抖得厉害,喘息不止,几乎脱了力。
一路耽搁了不少时辰,待到山脚,已是明月当空。夜风穿林而过,刮得草木簌簌作响。
卫怜伏在他背上,望着漆黑的天色,心头愈发忐忑不安。
“稍后我寻个宫人引你回去。”陆宴祈语气寻常,步子依旧沉稳。颈侧虽然渗出不少细汗,却不似卫怜那般心急。
出宫围猎,虽说也有宫禁,却心照不宣的要比长安城松懈不少。择条僻静些的路走,自能避开旁人耳目。
好不容易到了山脚,几点零星的火光忽然撞进眼帘。
卫怜循着光望去,只见树下立有一抹秋香色身影,手中提着风灯。昏黄的光晕幽幽笼着他的衣袍,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卫怜慌忙让陆宴祈放下自己,歉疚之余,一丝儿时被母妃训斥的心虚悄悄爬上心头。
她挪近了些,才看清卫琢仍是一身骑装,眼尾泛着抹微不可察的红。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片刻之后,才缓缓扫过她的发梢、裙裾、衣袖……
只此一眼,卫怜便意识到——皇兄动怒了。
周遭寻人的宫人见她现身,悄然退远。
陆宴祈目光触到卫琢,微微一怔,旋即快步上前施礼:“四殿下。”
夜风拂过卫琢的袍角,手中灯烛在他脸上投落明暗不定的光影,教人辨不清神色,语气听来,倒还算温和:“宫禁时辰已过,陆公子何故晚归?”
他话音一落,卫怜便怯声解释起来:“皇兄,是我不好,走了会儿便没了气力,不怪陆哥哥。”
……他说什么了吗?
妹妹素来柔顺,便是驳斥自己也极少有。此刻却为着一个外人,如此急切地抢白……
他心底那团火陡然燎得更旺,几欲滔天。却不灼人,而是寒意刺骨,拽着他沉沉往下坠。
卫琢的齿关,在这无边夜色中无声地咬紧。
他沉默了许久,才极力维持着平缓的声线,召来一双侍从,缓声道:“送陆公子回住处安置。”
陆宴祈望向侍从手上格外明亮的角灯,心头一凉,连忙推辞:“多谢殿□□恤,实不必如此劳烦……”
“不必推辞。”卫琢略一颔首,神色沉静如水:“夜路难行,且宫道已落锁,还是由宫人随行照应为好。”
一双侍从应下,随即上前一步,躬身相请:“陆公子,请。”
气氛凝滞如冰,卫怜眼见陆宴祈肩线紧绷,欲言又止,终是紧抿了唇,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跟上侍从,消失在灯影深处。
回去沿路上,卫琢屏退侍从,将风灯也熄了。卫怜跟在他身边,心下担忧,偷瞄了一眼卫琢的神色,小声向他认错:“皇兄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让你担心的。那翠嶂瞧着不高,谁知爬起来那这般难。”
见卫怜垂头丧气,此刻只剩发顶对着他,卫琢压下胸中那股翻腾的郁气,竭力令语气柔缓下来:“山间蛇虫鼠蚁众多,入夜更是危险。往后我若不在身旁,切不可再如此涉险。”
卫怜松了口气,悄悄摸出自己的小荷包,几乎像是献宝似的送给他,用的是哄人开心的语气:“皇兄上去过么?山上果子多着呢,这个南烛最好吃,我还是头一回见……就是长得特别高,陆……”
她忽而顿住,直觉这两日还是避开那个名字为妙,便改为抬手比划了两下。
卫琢指尖刚触及荷包,唇边的一抹柔和弧度尚未牵起,便在捕捉到“陆”字时消散无踪。
——
送卫怜回去后,卫琢独自回寝宫。
这条宫道并无灯烛,黑暗之中,他的步伐仍旧平稳和缓。
直到途经行宫外的御犬栅栏,那看门犬识得他,摇头摆尾地伸着舌头。
卫琢最是厌烦猫犬,此刻却好似想起了什么,停住步子,缓缓蹲下身,将荷包里紫色的小果子尽数倒在地上。
看门犬不识好歹,伸着湿漉漉的鼻头去拱,片刻后嫌弃地撇过脑袋,却是不吃。
卫琢嗤地轻笑一声,抬起鞋靴,发狠地踩下去。
南烛果被碾得发出一阵黏腻的吱咕声,直至化作一滩污浊的汁水,烂进了泥地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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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晚帘疏处见分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