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寒撑着伞,母亲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小路上。
周慧兰突然笑了:“你六年级那次逃课,也是这样的雨天...躲在水沟里抓青蛙。”
“后来被爸揍了一顿。”纪寒接话,鞋子踩进水坑,泥浆漫过鞋帮。
“你爸打完就后悔了...”周慧兰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半夜偷偷给你涂红药水...”
家门口的灯亮着,是张奶奶留的。
推开门,周慧兰愣在玄关:“你打扫过了?”
纪寒挂好雨伞:“顺手。”
母亲的手指抚过光洁的茶几,又在电视机顶抹了一下——没有灰尘。
她突然冲进厨房,看见冰箱里的剩菜都用保鲜膜包好,碗筷整齐地码在沥水架上。
“部队...”
“嗯,部队教的。”纪寒取下毛巾递给母亲,“擦擦头发。”
周慧兰接过毛巾,突然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她的小儿子,那个曾经把泥巴带进被窝的淘气包,如今连抹布都拧得这么干...
纪寒安静地等母亲平复,然后指了指楼上:“我去烧洗澡水。”
“我去吧,你歇着...”
“妈。”纪寒轻轻按住她的肩膀,“让我来。”
浴室里,纪寒蹲在老式热水器前调节水温。
铁质阀门已经生锈,他用了巧劲才拧开。
水流冲过掌心时,他想起化肥厂那个被炸断胳膊的农妇——母亲的手和她一样粗糙皲裂。
“小寒!”周慧兰在客厅喊,“你二哥电话!”
纪涛的大嗓门穿透听筒:“老三?真回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背景音里有嘈杂的音乐和碰杯声,纪寒皱了皱眉:“在应酬?”
“哎呀小生意...明天我就回去!”纪涛打了个酒嗝,“等着,哥给你带好东西!”
........
深夜,纪寒躺在儿时的木板床上。
雨水从屋檐滴落,规律得像秒针走动。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忽然听到极轻的脚步声——母亲在门外徘徊。
“妈?”
门开了一条缝,周慧兰抱着毯子站在月光里:“怕你冷...”
纪寒坐起身,看到母亲眼下的青黑:“您又失眠?”
“老了都这样。”周慧兰把毯子放在床头,突然问:“在部队...辛苦吗?”
月光照在纪寒的肩胛上,那里有一道狰狞的弹痕。
他拉高背心遮住伤疤:“不辛苦。”
周慧兰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落在儿子短发上:“睡吧。”
关门声轻得像叹息。
早上五点半。
纪寒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军用表的夜光指针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冷光。
他赤脚踩在木地板上,避开所有会发出声响的裂缝——
厨房的纱窗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纪寒伸手固定好插销。
水龙头有些漏水,他用抹布缠紧阀芯,滴水声立刻停止了。
米缸里的陈米所剩不多,纪寒舀出两杯,仔细挑出里面的砂石。
铁锅刷了三遍,直到能照出他下巴上未刮净的胡茬。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厨房的塑料窗帘时,电饭煲已经冒出带着米香的白气。
纪寒从冰箱取出昨晚剩下的腊肉,刀锋在砧板上快速起落,肉片薄得能透光。
“咔嗒”——
身后传来搪瓷杯掉落的声响。
纪寒转身,看见母亲呆立在厨房门口,睡袍腰带松垮地系着,脚边是摔碎的茶杯。
“妈,早。”纪寒关小火,用抹布擦去手上的油渍,“再等十分钟就能吃早饭了,你先去洗漱。”
周慧兰的嘴唇颤抖着,弯腰去捡碎片:“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部队里。”纪寒抢先一步拾起瓷片,“野外生存训练包括炊事科目。”
母亲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处凸起的骨节像几颗青白的石子。她看着儿子利落地处理食材,动作精准得像在拆解枪械。
“你爸当年…”周慧兰突然住口,转身去拿扫把,“他连鸡蛋都能煎糊。”
纪寒嘴角微扬:“我记得。有次他把糖当盐放,二哥哭了一晚上。”
这个久远的笑话让厨房里的空气松动了几分。
周慧兰轻轻摇头,花白的发丝从发夹中溜出来几缕:“你二哥从小就挑食。”
“他现在还这样?”纪寒将腊肉片铺在焯好的青菜上,淋上自制酱汁。
“更严重了。”周慧兰叹气,“上次带那个女朋友回来,非要吃市里西餐厅的牛排…”
纪寒的手顿了顿:“二哥有女朋友了?”
“叫莉莉,在夜总会跳舞的。”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来了三次,每次都穿得…唉。”
蒸汽从锅盖边缘溢出,在晨光中形成一道朦胧的雾帘。
纪寒透过雾气看见母亲欲言又止的表情:“您不喜欢她?”
周慧兰搓了搓围裙边缘:“那姑娘眼神飘得很,吃饭时筷子都拿不稳…”
她突然警觉地停下,“你二哥喜欢,妈也就认了。”
纪寒将蒸好的鸡蛋羹端上桌,表面光滑如镜,撒着细碎的葱花。
他注意到母亲用“认了”而不是“接受”,这个细微的差别让他眯起眼睛。
早餐桌上,周慧兰的惊讶持续到第三道菜上桌。
酸辣土豆丝切得细如发丝,凉拌木耳摆成了五角星形状,连最普通的腌萝卜都被雕成小兔模样。
“部队炊事班教的?”母亲夹起一只“萝卜兔”,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
纪寒给母亲盛粥:“野外驻训时,有时候需要就地取材。”
他没说这些技能更多是在敌后渗透时,用来讨好目标家的厨娘获取情报。
阳光穿过塑料桌布,在纪寒手背上投下红白相间的光斑。
他注意到母亲喝粥时右手小指在轻微颤抖——帕金森早期症状。
“镇上新开了家诊所。”纪寒状似无意地说,“下午我陪您去看看?”
周慧兰的筷子停在半空:“不用,李大夫开的药还够吃半个月。”
院子里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是纪涛标志性的大嗓门:“妈!老三!我回来啦!”
周慧兰匆忙擦了擦眼角,还没起身,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微胖男子就闯了进来,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晃得人眼花。
“哟,吃着呢?”纪涛一把搂住纪寒,浓重的酒气混着香水味扑面而来,“让哥看看,咱们的兵哥哥是不是又壮了?”
纪寒任由二哥拍打自己后背,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门口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
她穿着勉强能遮住臀部的短裙,黑色网袜下的膝盖骨凸出得有些不正常。
“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二哥我的女朋友,你未来的嫂子!莉莉。”
纪涛笑呵呵的介绍道。
虽然纪寒对这个女人也没感,但来者是客,还是二哥的女朋友,他也只能礼貌了叫道:“嫂子好。”
女人赶紧笑呵呵的应道:“你好你好!常听你二哥提起你,说你去部队当兵了。”
纪涛大咧咧地坐下,顺手捏了块腊肉扔进嘴里:“老三你别忙活了,中午哥带你们下馆子!”
他转向女友,“莉莉,把给老三的礼物拿来!”
莉莉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从包里摸出个丝绒盒子。
纪寒接过时,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的针眼——新鲜的,周围还有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