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淡漠的眼随意瞥了眼他们身侧不经世事的女子,那一眼,深深烙在夷仙心尖。
那是夷仙下山以来见得最好看的男子了。
他衣袖间缠着绷带,上面有斑斑血迹,像是刚打完架受了伤。
“天仙宗?”粗汉四目相对,哄堂大笑,“什么宗门,听都没听过。”
“我就是天仙宗掌门,以前没听过无妨,现如今记好了,我名御决,是未来的宗门之巅。”
那天御决大放厥词,引得粗汉乐得不行,下一秒,寒剑出土,直直抵上他们脖颈,粗汉们意识到危险,连滚带爬跑了。
夷仙汪着鹿眼,怯怯望着他。
“你叫什么?”御决问。
夷仙摇头,那时候的夷仙大字不识一个,哪会给自己取名字。
她连话都说不齐。
“没有名字?”
夷仙点头。
“我给你取一个如何?”
御决脱下外衫,披在她肩头,雪松香淡淡传到鼻尖,夷仙娇羞着点头。
人如美玉,清洁无瑕。
“…唤你玉儿吧,如何?”
夷仙:“好。”
从那以后,她有了个名字,叫玉儿,因他而起。
她跟着他,扯着他衣袖问他:“御…御决。”
她还是不熟练叫他名字。
“怎么了?”
“你说你是天仙宗掌门,那我可不可以加入你的宗门啊?”
“当然可以。”御决领她去河边清洗身上的灰尘,“目前宗门虽然只有我一人,不过你放心,不久以后,天仙宗定会名扬天下,届时天下豪杰皆入我宗门。”
“那我入宗门,要当什么?”她捧了清水洗了把脸。
御决想了会:“不如,你当我徒弟?”
夷仙抬眸,清水顺着白皙脸庞往下淌,浸湿了半截衣领。
她扬唇,眉眼弯弯:“好啊。”
夷仙提出一个要求:“那你只能收我一个徒弟,行不行?”
“为什么?”
御决倚躺在枝干上,荷叶盖住整张脸,尾音带着困倦问她。
夷仙就是只想让他收她一个人当徒弟,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夷仙就想赖上他了。
“没有为什么。”
“得。”御决懒懒翻了个身。
这是两个人的约定。
从此,走南闯北,只夷仙与御决二人。
两人观途景,斩妖魔,惩奸除恶,他会护她在身后,血迹脏了全身,而她干净整洁。
御决尝试着传授夷仙术法,夷仙怎么也学不会,御决心中存疑,无情大道半点术法夷仙硬是学不来一点。
强渡灵力与她,还会弄伤她,何故如此?
御决压下疑惑,自从跟了他,夷仙衣裳不再肮脏,她每天穿着花绿,花朵配饰,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拉御决臂弯。
她才堪堪达及御决下颚处,仰着头,兴高采烈跟御决分享着趣事。
天高云淡,鸟兽蚁蝶,就连小树新冒绿枝都能引起她的注意,每天弯着眉眼与他阐述着自己所见所闻,无论大小事,总要同他说。
御决摸摸她的头,心不在焉听着,满脑子都是近段时间无情道修炼止步不前的事。
无情大道,情为道障,唯斩可破。
自修炼以来,他天资卓越,修为直线上涨,而今,他已有两个月不曾涨过半分修为,隐隐有退的趋势。
南山地界妖魔横行,他得前去斩妖除魔,玉儿手无缚鸡之力,实在不能与他前往,他将她安顿在一间客栈,叮嘱她不要乱跑。
夷仙攥住他衣袖,将一个糕点塞到他手心:“御决,你能不能赶在上元节那天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御决点头:“好。”
夷仙一个人待着客栈,上元节脚步日日渐近,御决还未回来,可夷仙仍专心挑选那天要穿的衣裙。
御决说会回来,那她便信他会回来。
月桥上,万家灯火,璀璨通明,夷仙买了个孔明灯,在上面写上她最虔诚的祝愿。
御决,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她识字不多,这几个字还是她求楼下的说书先生叫她写的,夷仙用毕生所学的文字写下了对所爱之人的祝福。
她将孔明灯藏在身后,远远的一道身形修长的影子吸住了她,她蹦跳着摆手。
“御决,我在这。”
青色衣衫被血迹染红,脸上沾了点鲜血他回来了。夷仙小跑两步,将他全身看一遍。
担心问他:“御决,你怎么样了?”
御决发怔,偏身躲避她的触碰。
夷仙看了会,发现不是他的血,这才松了口气。
握紧身后绳子,她一心沉浸在女人家家的小心思里,御决深吸口气,妖魔的话语在他耳边如鞭炮声不断炸着。
——你还不知道吧,你的玉儿是魔…
——她是天地孕育出来的魔,斩不死,灭不掉。
魔分为很多种,修炼入魔为最多,修炼魔术成魔亦不再少数,可天地孕育出来的魔仅她一个。
她因天地而生,无父无母,天地魔气皆为她所用,若她想,妖魔奉其为主,她是修行者的劲敌,最大的劲敌。
暗处划破的伤口隐隐冒着黑气,黑气入体,他竟逼不出来。
黑气缠绕着他的心尖,蛊惑着他。
——是她,害得你止步不前。
——是她,扰了你的无情大道,断了你无情之念。
——杀了她…
……
杀了她
……
咬着牙,手上的寒剑禁不住颤抖,子时已至,夷仙手心放在一块黑石,那是她从出山便带在身上的。
“御决,我喜欢你,我想与你长长久久在一处。”
他收她为徒,可她没有喊过他一句师父,总是御决御决叫着,御决起先以为她改不过来,便放任她,可如今,她竟是喜欢他。
夷仙小心翼翼查看他的神色,手里的黑玉石冒着几缕不为觉察的黑烟。
御决眼眸一缩,灵海涌动着,沸腾着,咆哮着…
她是魔…是魔…她不是玉儿…她一直在骗我…
…玉儿根本就不存在,她处心积虑接近我是有目的的…她想毁我大道…
再掀眸,御决眼尾猩红,恶狠狠盯着她。
夷仙上去两步。
刺啦——
寒剑割破衣衫,捅进心脏,心口被黑色液体晕染开,缕缕黑气缠着寒剑,握剑的手将其推进,更进了几分。
“为什么?”
夷仙不明白,“你要杀我,为什么?”
“你个妖魔也配提喜欢,我告诉你,你的喜欢另我感到恶心。”
这是他的原句,半空腾起烟火,那是夷仙为他准备的,如今竟成了杀她响起的庆祝。
珠钗倒地,淡色沾血衣衫愈渐消失在月桥,一切的一切,无声走向死亡。
哐当——
酒瓶砸地,唤回夷仙游走的思绪。
玉儿死了,活下来的是夷仙。
夷仙,她为她取了名。
夷平仙门,夷平天仙宗。
她端着酒瓶对准皎月:“御决,你成功了,宗门之巅非你莫属。”
他杀了她,至此无情大道已成。在她死后的五百年,竟一手创出了五大宗之首天仙宗。
而她花了五百年聚魂,历经千辛万苦重回世间,吸魔气,固魂魄,沧桑岁月,未曾懈怠。
今日再次重逢,他一如既往光鲜亮丽,身边多了一个关门徒弟。
他违背了两人的约定。
夷仙扯出一抹嘲讽的笑,也对,他根本就不喜欢她,甚至厌恶她,又怎会念其约定两字呢。
“御决,本尊很期待与你的再次见面,届时,希望你的剑一如五百年前刺本尊心头那么稳。”
这一瓶,敬五百年前的明月。
拉开门,昏昏欲睡的扶蛮顿时清醒,浓重的酒精味涌入鼻腔,扶蛮头埋得更低了。
“扶蛮,吩咐下去,近日本尊要闭关,断头窟内上下皆有你来打理,若有异者,杀无赦。”
尊上说的闭关,其他人不知,扶蛮却晓得什么意思。
“是,属下记下来。”
*
天仙宗宗门口众弟子肩上背个包袱,兴高采烈着咧着嘴,第一次下山历练,大家都很期待。
讨论着东西是否带齐全了,彼此问过一圈,方安心等待。
“大师兄怎么还没来?”
铃兰伸头探望,久不见大师兄影子,按理说不该,大师兄可从未迟到过。
“噢,方才掌门唤大师兄过去,许是有要事交代,我们姑且先等等。”二师兄嚼着从院落里摘来的青果,含糊不清答话。
铃兰哦了声,余光一斜,背影孤盈如竹,单薄挺拔,一袭青衫,风度翩翩。
正是大师兄。
铃兰摇晃手臂,招呼着大师兄:“大师兄,这。”
不同于师弟师妹们大包小包,他包袱仅有几件衣衫,手握游龙浮云佩剑,剑柄隐约有寒气溢出,逼得众人不敢轻抚。
点了下人数,十二人全齐了,殊玉点头:“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下了山,山脚下是个小镇,自小他们出的最远的地就是山下的小镇。
九月天,天地澄澈,万里无云。
一条弯曲的河流绕着小镇,滔滔不绝往下淌着,河面清澈无浊,滋润着万物生机。
小镇里,约莫有百户人家,户户敞开大门做生意,小二在门口招呼客人进店,清风裹着热气钻进衣襟,小二耐不住酷暑,忙用蒲扇解热。
街上摊位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样品,女人家最爱的首饰胭脂,小孩爱吃的甜糖…
赶了一早儿路,大中午暑气磨人,众师弟师妹们纷纷求大师兄找个地歇息会。
殊玉允了。
进了一家茶楼,点了茶,铃兰没精打采垂着小臂,小镇下与山顶温差大,平日在山顶待习惯了,一下山,倒有些不适应。
小二端着茶水,殊玉接过,给与他同桌儿的师弟妹们倒了碗茶水,完事再给自个添上。
“大家调整下,半个时辰后出发。”
他嗓音清冷,道出来的话语瞬间让众人心凉了一截。
半个时辰后,艳阳不减反增,暑气实在逼得众人出不了茶楼,他们使用惯常套路,可怜巴巴揪住殊玉衣袖。
殊玉寡淡但极为偏爱师弟师妹们,将他们看做他亲弟妹一样疼惜。
不过这次,他拒绝了,拉着一脸绝望的二师弟宁落晟踏入刺目的光照下。
众弟子没折,只得与他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