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梁挽雨走进来了。
实话实说,梁挽雨在年级上甚至是在整个学校里都绝对称得上是风云人物。一来是长得好,五官都端正又精致,像一副教科书般的工笔画,比电视里时兴的偶像团体也不差几分;二来是性格明朗又为人和善,一个走廊从头窜到尾能遇到不下三十个跟他打招呼的同学;三是成绩名列前茅,从初中到现在都一直在年级前十安安稳稳地呆着,就没掉下来过。种种因素加起来就造成了一个令人很难相信的事实——世界上好像真的没有人不喜欢梁挽雨。
这会儿他从二班蹿到三班来,是听了英语老师的话来找正在黑板上写着公式的物理老师交流换课的事情。听老师交代完之后他又笑着分别跟几个人打了招呼,视线远远地落在张牙舞爪快跳起来的林博身上,于是也看到了拿背影对着他的燕山青。
其实燕山青只比他大一岁,小时候两个人左右相差不过几厘米,站在一块儿的时候好似一对儿毛茸茸的幼犬,年长一点之后对方身量很快便长起来,像棵在初春里生发出新芽的小树。
什么时候长到那么高的呢,比自己高上半个头去,也从胖嘟嘟软乎乎的犬科动物变成了身骨坚硬、单薄又瘦削的少年人,抱起来的时候偶尔还被那些沉甸甸的骨头压得痛。
高中生顿了几秒,倒也不甚在意,只兀自转身离去了。
他知道燕山青其实感觉得到自己在看,虽然无法用科学知识去解释这种类似于心灵感应一般的奇异事件,但它确确实实存在着。像少年时期挥之不去的生长痛一般盘踞在他的心脏上、在他的二百多根骨头里。
但燕山青对此视而不见,于是梁挽雨也沉默以对。
叫博弈着的天平不向哪边倾斜。
晚自习下课之后他们仍是各走各的回了家,而后在门口集合,装出一副结伴同行的模样。燕山青接过切好的水果,拎着书包便上了楼。他有些头痛,大抵是骑车的时候总是嫌拉紧拉链太不舒服,于是在天寒地冻里也敞开了自己,像只掉了羽毛的幼鸟似的无处取暖。疲累的时候他便很难拾起精神来同梁挽雨演什么手足情深的戏码,于是为了不露馅只好先把自己关起来。
但不舒服是不舒服,作业却不会因为感冒而少上一星半点。高中生蜷缩在软椅里,一边撑着发热的额角一边看着剩下的几道综合题。民间自治,《朱子家礼》,历史安安静静地淌在试卷上,少年人的心思只是一粒尘土,落进去也听不到响。
燕山青咳嗽一声,把不适压在舌底囫囵吞下去,只是无奈地撇了撇嘴角。
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却不像母亲或者阿姨一样伴着亲切的呼唤。他站起来,打开房门时却只瞧见地板上放着个小托盘,装着杯温水,旁边放着几粒胶囊,还备了一颗糖。
走廊上空无一人,他听得见阿姨在厨房里收拾东西的动静,听得见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声音,不过即使没有这些做佐证,燕山青也知道这是谁放的。
他们都心知肚明。
少年人坐回椅子上,把几颗药合着水一口吞了,含着那颗糖,在角落里画下一个小小的圈。
像是故事的节点。
他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是池鱼女士南下半个月后买的,是西南省会城市三环左右的联排别墅,上下加起来三百来平,燕山青和梁挽雨都住在三楼,两个人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就好像文理科重点班,两扇一模一样的门,全然不一样的世界,隔出同源却泾渭分明的河流。
分科是高一下之前的事情,表格一人一张,池鱼女士回家时两个人已经写好了放在桌子上,正面对着面挤在书房写作业。其实他们房间都有属于自己的书桌,但大抵是习惯了,就算写的科目已经全然与对方无关,也仍然相互分享自己的时间,乐此不疲,难得生厌。
池女士送过水果后下了楼来,拿过两张纸看了一眼,一点意外也没有。不是两个文科,不是两个理科,而是一文一理。
——燕山青文科,梁挽雨理科。
叫不熟悉男孩子们的人来看或许会觉得奇怪,毕竟年长者是一副独来独往、一丝不苟而算无遗策的模样,梁挽雨瞧起来又稳重,比同年龄段的男生可靠得多,但他们当然和看起来不一样。
燕山青打小对一板一眼的公式不感兴趣,只觉得数理化框得他难受,研究一个粒子如何在电磁场里转圈也十分无聊,干脆甩了去读历史。历史好啊,人文社科从不叫他摸不着头脑,他习惯从一字一句公式化又毫无感情的描写里读过一个人的生平轶事,揣测编撰者在写下这一句时到底存着怎么样的心思,梁挽雨却对这些兴趣缺缺。他们在很多地方十分相像,又在很多地方处于全然对立的两个极端,稍年青一些的男孩更享受踏踏实实思考和变换思路解题的过程,只觉得工工整整写下来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句公式都是对未知和已知二元对立的探索。
因为数理化有绝对的答案。梁挽雨想,他便永远明白,到底什么是正确的。
不像燕山青对面对的命题,永远模棱两可,永远暧昧不清。
写掉晚自习留下来的最后一道题,梁挽雨轻轻推开房门下了楼梯。
池女士正在楼下。
她的工作算不上繁忙,大抵高到了一定位置反而不用向从前一样谨小慎微,手里的生意有职业经理人代劳,她乐得享受人生,参与孩子每一个重要的时刻,扮演好母亲的角色。
“怎么了?”她随手暂停随意打开的财经新闻,视线转向梁挽雨。
其实他们熟悉起来也就是这六七年的时间,但这对于梁挽雨而言已经是将近一半的人生,于是池鱼女士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第二个母亲。和寄人篱下的小心翼翼以及窘迫不堪不同,或许是带着一点与生俱来的爱屋及乌,池鱼女士从来都把他当自己小儿子对待,那点温柔和平静消解了梁挽雨青春期的许多难题。
一如现在。
梁挽雨期期艾艾地在她身边坐下,却又很快露出一副纯良又无辜的模样,说:“这两天降温,出行都太冷了,我有点感冒……”
池女士笑了笑。她并不在意梁挽雨在自己面前耍些无伤大雅的心思,对她而言这更像是孩子的撒娇,类近于他母亲那点无理取闹的小脾气,更何况她并非对梁挽雨一无所知,只是成年人从来都有这种默契,懂得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去揣测青春期少年那点九曲十八弯的心思。
于是只是不声不响,作壁上观。
她应道:“好,待会儿我吩咐下去,这阵子让司机接送你们上下学。”
池女士并没有单独过问燕山青的情况,只是下意识把他们当做硬币的正反两面来对待,十分一视同仁。
梁挽雨沉默片刻,自己又先松懈下来,时刻板直的腰弯折下去,顺着柔软的沙发把脑袋轻轻搁在了池鱼女士膝头,好像是向她投降似的。恍惚间他似乎还是不谙世事的幼童,那些心事不过是明天就会忘记的过眼云烟,不开心了第一件事是找到燕山青让他晚上来陪自己一起睡,这样他就可以蜷缩在哥哥柔软的怀抱里,其他半点都不去考虑。
然而此刻他什么都没有说。软弱的一面对男孩子来讲是角落里生长的、粘腻又阴暗的青苔,他背靠冰冷的墙,脖颈和呼吸都一派濡湿,却还是要强撑着遮掩过去,让自尊和不甘堆成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障壁。
尽管这招对池女士实在不起作用。
她只是抿了一口白茶,指尖轻轻落在少年人肩头。
你就是这点很像你母亲。她说,不达目的不罢休。
燕山青并不知道母亲和梁挽雨到底交流了什么,他向来在这种事情上有些迟钝,因着感冒药睡过一个多梦又难熬的夜晚,早起顶着微红的眼眶洗漱好走到楼下时才瞧见池女士招呼他。
“听说这两天降温。”她还是一贯地雷厉风行,言简意赅而不容拒绝:“这阵子你们就坐家里的车去学校吧。”
燕山青抿抿嘴,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早餐时间仍然短暂而沉默,他和梁挽雨面对面坐着,忽然发现对方的书包相较平常都要鼓一些,像是塞着什么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这样的探究都是下意识的,出于他对梁挽雨的过分了解,但在这样的冷战期间显然不适用。于是燕山青只是压下思绪,五分钟后他便同梁挽雨坐在了同一辆保姆车的后座。
好奇怪,情况仿佛全然倒转过来,他免疫力强,一个晚上就好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夜里下了一场雨,梁挽雨不知道是不是因着窗户没拉紧的缘故,这会儿竟然有些不好,一路上间间断断地闷声低咳。燕山青沉默片刻,第三次提出让司机叔叔把车内空调温度再调高一点——一点就好,不然能给梁挽雨憋得窒息。
等到了学校门口,他便立时拉开车门下了车,转到梁挽雨的方向替他开门,又把脖子上挂的红色格纹羊绒围巾替他仔仔细细地掖好,遮住小孩巴掌大的半边脸,空余精致的鼻梁与略微下垂因而显得十分纯真而无辜的一双眼睛。
当哥哥的叹了口气,认命似的替他撑起一把伞,低声吩咐:“下课了别乱跑,等下我去校医室给你拿药过来吃。”
这是冷战以来他们之间最平和的一次交流,像是冰面裂开一条窄窄的罅隙,涌动的水流顺着春天的脉络奔腾而去。
梁挽雨应了,藏在衣物下的唇角不自觉地撇了撇。
他知道,他就知道,燕山青永远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