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启六年梁国
忠义侯府前厅站满了人，烛火三日不熄，一帮子赔礼道歉的，一帮子要账的。
赔礼者在院中摆了几大箱子金饼，悠哉坐于厅间喝茶：“独子又能怎样？死了，我家赔上这么多，她家这空架子侯府，很该知足了。”
要账者在院中摞了几丈高的空箱子，悻悻忍俊拍膝，谄媚道：“正是这个理儿，待那小侯爷一死，咱们箱子倒箱子，皆大欢喜～”
内院里，侯夫人杨如晦眼眶深陷，坐在床沿，脊背佝偻，不时用指腹沾着矮几上的独参汤，给床榻间趴着的人润湿唇面。
那榻上人就是前厅要账者，盼着去死的小侯爷元青争，今岁十五，整个后背血肉模糊，水泡混着黄脓，是被石灰水烧灼而成，气若游丝。
屋里只有这对母子，烛火于暗夜叫嚣，似是黑白无常的身影环绕不离。
杨如晦悲愤顿首，府医其人信得过，在白日里施针后，垂着眼皮不敢看她：“休克之征吊到现在，若世子今晚还不醒，杨夫人，就请着手后事吧……”
她想哭，可这几日她哭得太多了，此刻竟一滴泪也流不下。
“母亲……”
音如蚊蚋。
杨如晦却猛然起首，眸中迸发出令人心惊的光：“青争！你……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啊？娘给你去叫府医，你等等！”
眼看着她要走，元青争伸手想拉住她，却不慎扯到后背，疼得呲牙，杨如晦当即折返：“莫要动，莫要动，娘在这儿。”
元青争用了此刻最大的力气，握住杨如晦的手指，没有矫饰声音：“别离开我，娘……我好疼啊……我以为……我要死了……”
杨如晦干涸的眼眶顺着血丝，蒙上一层水汽，却还是落不下：“不会的，好孩子，这不是醒了吗？咱们活着呢！”
此刻外头来了人，进不得内院，就开始在墙外喊：“侯夫人呐——若是小侯爷不幸殒命，您也不要太过于伤心啦，正堂还有一堆事儿等着您呐～
赶紧把人家赔的礼一收，再把我等的账一还，咱们通通两清，你也好收拾收拾，带着皇商头衔再嫁他人，别再出来抛头露面啦～”
“没人道的东西！滚！”家丁赶人。
“咳咳……”元青争被这话激得愤慨，想驳言却无力，面色苍白，她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外头那人必然是她娘亲在外行商，被压着款的债主，而那所谓的赔礼，大概是为她而来。
元青争是遗腹子，自小便随杨如晦离京而活，降生后为承家中爵位，好好的女孩儿就开始演男孩儿。
其里自然也有杨如晦的私心，她当时觉得元青争亲爹死得蹊跷，便想推元青争长大入仕，查一查真相，不过现在她早已释然。
而元青争十岁回京后，被选入太子侍读队伍，却不想在东宫中屡遭私塾暴力，几年间不知躲过多少暗箭，可这回，那些人太多了，她没能逃脱。
“娘……”元青争呼吸紧了些，满眼恨意，“孩儿如今也算死过一遭了，有些事，能否听我一言？”
杨如晦担忧之色攀升，把独参汤端到她唇边：“外头事，娘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想这些，先把身子养好才是。”
元青争蹙眉，一口气喝下，半晌，生了些气力，摇头道：“我从生下来就躲，可到头来，躲避又换得了什么呢？想象中的高抬贵手并没有出现过，反而是变本加厉！”
杨如晦无言，意图给她顺背的手，也无从着落。
“近两年诸言于心，孩儿不吐不快。”元青争哑声道，“幼时十年离京，我做了十年平民，眼见所得深觉士族压人，平民有时不得喘息，暗自立誓，此后一定要维护平民权益，发奋图强，入仕为官。
可进京五年，我又成了士族子弟，我不欺人，人却欺我，细细想来，是咱们家中无权无势、无成年男子之由，一叶知秋，这不单是士族与平民之间的阶层对抗了，而是权势的对抗。”
“青争……”杨如晦有些惊诧，似是没想到自己半大的“儿子”会说出这些话。
“士族与平民之间有所斗，平民和士族，内部各自也有所斗。”
元青争强撑着坐起来，烛火通明，映着她的伤而颜色更盛，“因着咱们通府里没个男人在朝为官，而大梁承爵需得年满二十并考取功名。
所以那些侍读便对我极尽打压，使我不得向学，我承不了爵，侯府便依旧无权，依旧可欺，这是他们所乐见的，而除了欺我们无权，其它的平民与士族又在欺咱们什么？
他们是在欺负咱们孤儿寡母，欺负咱们家没有成年男子，母亲行走经商，就算冠着皇商的头衔也艰难异常，屡遭白眼，暗地里被使绊子，这又是在普世男权之下你的悲哀，也是我自小女扮男装的悲哀。”
“……”
元青争有些哽咽，继续道：“娘，自从来京，你总言藏拙，总言忍耐，可这将近五年，咱们何曾有一天的安生日子？少时你嫌我吵闹，把静字拆开给我做了名，那时的你明快通透，也不复而今畏缩之态。”
抽吸一声，“我学了圣贤书，习了孔圣道，觉得只要是良籍之人，不论士族平民、男人女人，都不该受欺。
而今我受苦，深感这世道不对，却对抗不得，更遑论你我守着个爵位，也还在被欺压，但我忍了五年，有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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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想再忍，今次我的伤，我一定要讨回来，有仇不报非君子！
事情现今有所不为，那不如就先避其锋芒，以待来日……东宫，孩儿不想去了，外头那些人，孩儿帮您赶。”
她说着说着要下床，杨如晦赶紧又把她按回去：“你险些死了还想什么世道之事？你魔怔了？！你以为你能对抗什么？青争，娘其实只想咱俩能好好活着就够了……”
元青争泪水夺眶而出，砸在床沿，后背生疼却死咬着唇不肯吭声，待撑过那阵子灭顶之痛后，才缓声道：“对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①
娘，我险些死了，就是因为这世道！若这世道好，你都是侯夫人了，他们为什么敢欺负你？又凭什么敢欺负我？再者，良人可分贵贱，人命却应平等！
士族犯法合该与平民同罪！钱权财势什么都可以丈量，唯独人命，若我今日身陨，外头那帮子人，哪一个能赔我条命？万千金银能重塑我的肉身吗？”
杨如晦有些急切，不知元青争死过一遭后，是否在发梦：“你疯了？你从哪里想来的这些歪理邪说？士族之命如何平等于平民之命？人生在世谁不会遭遇欺侮？”
闻言，元青争微顿，恨泪盈眶，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欲渴求《礼记》中的大同之世，深觉那是天方夜谭，我也明了世人皆会受欺，但也不能被欺得，连活命的权利也被剥夺吧？我好歹是个人，也有点子血性。”
杨如晦抚上元青争的小臂，劝道：“咱们再忍一忍，忍到你二十成年，以后再考了功名，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好！”元青争的后背再度撕裂，鲜血随着红肉蜿蜒而下，抓着身下褥子的手过于用力，指节都泛了青，“娘，是这世道错，不是我错，此番我受欺，绝不再忍！”
她眸色坚毅，眼面亮得过分，“我不愿与这世道同流，却也知不可蚍蜉撼树，生存之道我自有一番，只一点，孩儿绝不再忍可反抗之事。”
“……”
“我会想办法顺理成章的被踢出侍读队伍，劳烦母亲，给我延请夫子到家中来吧。”
“……”
元青争观得杨如晦有些呆滞，轻咳一声，换了声线，是个颓丧的少年声音：“母亲，拿给我束胸吧，我是家里的男丁，外头正堂，我与你共同面对。”
杨如晦欲言又止，神色纠结，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心想日后再行规劝，或者请人看看元青争是否是被鬼上身。
两月后，平京传出了忠义侯府小侯爷与人不友的名声，因其在东宫寻衅打人，将一位侍读揍得七八日未能下地，他先动的手。
小侯爷自此，被踢出了侍读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