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疆,风是淬了冰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线艰难地从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痕。屋子里的寒气像是活物,贴着地面游走,顺着裤管往上爬,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僵。
林薇蜷在土炕最靠墙的角落,身下是硬邦邦的苇席,硌得她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薄薄的棉被抵挡不了北地深入骨髓的严寒,寒意如同细密的针,透过棉絮扎进来。她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无处可藏的雀儿,几乎要嵌进冰冷的土墙里去。
炕的另一头,属于周振邦的位置空着,只有一床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的薄被。昨夜他让出这半边所谓的“热炕”,自己抱了把干草铺在冰冷的泥地上,囫囵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大衣蜷了一宿。林薇能想象他高大的身躯在狭窄冰冷的地面是如何辗转难眠,却硬生生把一丝叹息憋回了喉咙深处。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在这冰窟窿里受罪?凭什么她要忍受这粗鄙不堪的一切?那双曾经在法租界洋房里拂过琴键、白皙柔嫩的手,此刻冻得通红,指节僵硬发疼,指尖更是生了好几个冻疮,又痛又痒。她用力搓着双手,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热气,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嫩肉里,留下深深浅浅的月牙印痕。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沉重而拖沓,是周母起来了。接着是水瓢磕碰水缸的闷响,铁锅架在灶台上的刺耳刮擦,然后是干柴被粗暴折断塞进灶膛的噼啪声。一股劣质煤块燃烧的、带着硫磺味的烟气,混着冰冷的空气,丝丝缕缕地钻进屋里,呛得林薇喉咙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她厌恶地皱紧了眉头,把头更深地埋进那带着霉味和土腥气的被子里。这气味,这声音,这无处不在的粗粝感,都让她窒息。她闭上眼,竭力想抓住一点过去的幻影——明亮宽敞的客厅,垂着蕾丝纱帘的落地窗,空气中浮动的咖啡香气,还有那架光可鉴人的施坦威……可那些画面刚一浮现,就被抄家时震耳欲聋的砸门声、玻璃碎裂声、父亲瞬间苍白的脸、母亲压抑的哭泣,以及那架钢琴在粗暴的重击下发出的刺耳哀鸣撕得粉碎。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紧了心脏。恨那些砸碎她世界的人。更恨……她猛地睁开眼,视线穿透昏暗,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通往里屋的破旧木门上。恨这门里那个安然无恙的老虔婆!恨这整个周家!
外屋的声响停了片刻,沉重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停在门口。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更浓烈的寒气裹挟着灶间的烟火气直冲进来。周母那张刻板、满是风霜皱纹的脸出现在门口,稀疏花白的头发紧紧抿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绷的小髻。她手里端着一个掉了不少瓷、边缘豁口的粗瓷大碗,里面堆着两个颜色灰黄、形状粗粝的窝窝头。
“喏!”周母的声音像是被冻硬了,干涩又冷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块石头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她把碗往炕沿上一蹾,发出沉闷的响声,几粒粗粝的渣子蹦了出来。“吃饭了,上海来的娇小姐。咱这穷乡僻壤,粗茶淡饭,比不得你们大上海的精细点心,将就着填肚子吧。”浑浊的老眼斜睨着缩在角落的林薇,嘴角往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其厌恶的弧度,“细粮?哼,梦里才有!”
那碗里的东西,林薇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那窝头粗糙得像是磨盘上刮下来的渣滓,颜色灰败,表面坑洼不平,散发着一股陈年玉米面和霉味混合的怪异气息。这哪里是人吃的东西?这分明是喂牲口的!她想起在上海时,家里厨房飘出的奶油小方、蝴蝶酥那甜腻的香气,精致的瓷器里盛着的莲子羹……巨大的落差和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喉咙。
她猛地别过脸去,声音因为愤怒和极度的不适而微微发颤:“拿走!我不吃这个!”
“不吃?”周母的声调陡然拔高,像根尖利的锥子,刺得人耳膜生疼。她往前逼近一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刻毒的光,“由得你挑拣?真当还是从前呢!抄家小姐!进了我周家的门,就得守我周家的规矩!你爹妈没教你饿肚子是什么滋味?我看就是欠饿!饿上三天,树皮草根你都啃得香!”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林薇脸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门口的光线一暗。周振邦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那里。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肩上、帽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花,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两道浓黑的眉毛上也结着细小的冰晶。他手里拎着一个同样结着冰霜的铁皮桶,里面是刚打回来的井水,冰冷的寒气从桶口弥漫出来。
“妈。”周振邦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放下水桶,目光快速扫过炕上对峙的两人,落在炕沿那只粗瓷碗里灰黄色的窝头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他大步走过来,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沉默的墙,隔开了周母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和林薇那充满恨意与抗拒的脸。
“薇薇刚来,还不习惯。”他试图缓和气氛,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丝恳求,“妈,家里……还有白面吗?或者小米……”他记得林薇以前是喜欢吃些精细点的东西的。
“白面?小米?”周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刻薄地嗤笑出声,声音尖锐刺耳,“你当你是地主老财?还是旧上海的大少爷?周振邦!你醒醒吧!”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林薇,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她就是颗灾星!扫把星!沾上她没好事!咱家这点口粮,都是你爹你娘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给她吃?喂条狗还知道摇尾巴呢!给她吃,她配吗?”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带着冰冷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