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日。
一早,天色晴明,万里无云。
杏园坊杜府临江的花园之内,一幢三层楼高的飞檐水亭拔地而起。檐角四悬飞燕铜铃。江风时起,铜铃轻荡,叮叮当当……
铃声响在楚昭宁耳畔,如叩如啄,将她早起昏沉的脑子渐渐唤醒。
她双手扶栏,凭朱栏远眺。
水亭之前,玉练般的曲江银波泛鳞,江上官船、画舫往来如鲫,岸边还整齐泊着雕龙刻凤的七彩龙舟。
两岸更是人头攒动,挨挨挤挤。长安百姓们好似倾城出动,一早就涌来江边,等着看江上的龙舟竞渡。
她目光转向杜府花园对岸,正打算将远处那片皇家芙蓉御园细看,晏靖朝的看护婆子罗妈妈带着一帮人,一路说笑着登上水亭。
安邑坊晏府的沈妈妈和晏叔并未跟来,只跟来看护晏靖朝的婆子,还有主君杜枕山的长随晏长平。
她也是昨日入园后方知,杜枕山名下各处府邸,有着不同的府邸执事和仆佣。
三楼弦梯口近近响起笑声,她一个回头,见罗妈妈带着几个婢子,手里端着各色菜式冒出头,惊讶道:“何须费心攀楼送来?只我一人竟要吃得如此丰盛?”
杏园府管事陈妈妈笑应她道:“主君领着小公子洗漱一毕,方才路过园子一抬头,见娘子将景致看得出神,就让我们将宴席搬上水亭。娘子可一面看热闹,一面吃喝。”
罗妈妈回的话更为仔细:“吉时一到,礼部官员的那些官儿要在江上祭祷告天,稍后就会赛龙舟,热闹得很。主君怕娘子一双眼睛看不过来,分了心,就趁热闹未兴,带小公子先陪宋娘子饱食一顿。”
又有婢女端着精致佳肴陆续攀楼而上,在亭内的白玉几上摆宴布席。见这情形,楚昭宁心头不甚自在,杜枕山待她……委实太过!
昨日下午,她是单乘一辆马车抵的这处别业,被安排在正院的东厢房落宿。随后婆子们给她送来新衣裙,便连钗饰脂粉都有,说是主君昨日命人现买的。
金簪珠花,翠镯玉珰,玫瑰花露,蔷薇胭脂,西域螺黛……她一样未碰,若非无衣裙替换,这身华贵轻盈的香云绫衣裙,她也断不会换穿。
这哪是给她这个无户无籍、蹭吃蹭住的逃家氓流备的?她是借了那位卿娘的光。
这几日她脸上虽是笑着,举止也尽量随意,心里头却如坐针毡。待今日寻到时机,求杜枕山携带见到罗天师,她便要离开。
饭菜刚刚布好,弦梯口又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响起晏靖朝的娇唤声,“娘亲,朝儿美,看看!”
她一掖鬓角转首,见杜枕山牵着装扮一新的晏靖朝,两两从弦梯冒出头来。
一见她凭栏而立的身影,晏靖朝奔来抱住她,仰头冲她兴奋地指自己的头、脸蛋,新袍子。
“夸夸,娘亲夸夸!”
她被这两声“娘亲”叫得不自在,却不忍拂了稚子的期盼,笑盈盈弯腰伸手,抚抚他的小冠,捻捻他的新袍子,捏捏他的小脸蛋。
“这发髻梳得油光规整,是哪位妈妈的好手艺?你这小冠子漂亮,新袍子也漂亮,又是哪位妈妈的好眼光?竟衬得你这张小脸,比昨日俊了好些呢!”
晏靖朝头束绿油油的碧玉小冠,身穿紫菂色宝相纹圆领蜀锦袍,脚登绿晕锦缎面的靴子,加上他珠圆玉润的小脸漾着甜腻的笑,活像朵池子里刚刚绽开的粉嫩菡萏。
晏靖朝被夸得眼眸亮晶晶发光,牵着她的手指向杜枕山,欢欣着声音:“是爹爹!”
杜枕山走近她,含笑自谦:“这些年走南闯北,我尽将他带在身边,只这梳头的手艺没见长进,娘子见笑了。”
楚昭宁动容道:“我听沈妈妈说起过。小公子发髻梳得极好,看得出手法娴熟,郎君是个好父亲!”
未待他多言,她立即牵着晏靖朝的手,带去栏边假装看风景。
杜枕山今日精心扮过……
他未戴死气沉沉的幞头,是以镂金镶玉小冠高束发髻,身上一袭垂顺的连珠纹朱红底圆领襕衫袍,整个人看起来若玉山巍巍,秀颀挺拔了许多。
其人朱衣玉颜,艳若榴花,俊美绝伦;且,他笑盈盈看她的眼神,若看熟识多年的至爱之人,几欲将人溺毙……多看,她怕被其夺魂!
见她对自己视若无睹,杜枕山垂眸自顾,失落一笑,提袍在白玉几前坐下,闲闲打量她。
宋娘子虽穿了新衣新裙,却仅用旧木簪随意挽了个灵蛇髻。金钗花树、耳珰手镯未戴,脸上也纤尘不染……他无声一叹,好难讨好的女子!
见酒菜都已上毕,他等了一会儿,笑着招呼:“酒菜已经备好,有劳宋娘子一双巧手,过来为晏靖朝点黄了。”
楚昭宁满心局促,委实不愿与他面对面,却也只能牵着晏靖朝回来落座。
这是她头一回与杜枕山共席,心头有些紧张他,还有些紧张另一个人,便旁敲侧击地问:“这么多菜式,就我们两大一小来用?”
“晏二公子就不来了。”杜枕山伸手遥遥指出亭子,向她笑应,“江上那些画舫里就有他。他年少好动,在府里呆不住,去江上等着近观龙舟赛事。”
晏云洵非是呆不住,而是一早爬起来就冲他道:“这节不同你过了。我请了浮香楼的花魁娘子陪我泛舟游江,比在府里看着她那张脸舒心,莫要派人逮我回来。”
他也怕晏云洵闹不愉快,自然放晏云洵出府寻乐子。
“听沈妈妈说,可是还有一位杜二公子?”
“那是我胞弟杜栖池,只他尚在……”杜枕山眼眸一闪,伸手取壶斟酒,笑着道,“他尚在余杭,回不了京。”
斟罢,他双手向她递去酒杯。
楚昭宁松了一口气,欠身接过。
她见杯中酒液黄澄澄生香,当是雄黄酒,遂以手指沾取杯中金黄酒液,冲晏靖朝晃着指头戏逗:“端午酒,虫开口,喝了酒,虫快走。朝儿快快将小脸送过来,我要给你点黄了。”
晏靖朝本坐在杜枕山身畔,闻言就从圆凳上滑下,跑到她身边偎进怀里,兴冲冲向她仰起小脸。
杜枕山把杯静眸,笑盈盈看她操持。
她用右手食指,在靖朝额间轻轻画了一个黄澄澄的“王”字,笑祝:“黄龙下凡护娇儿,百虫见了把头低。”
酥痒微凉的触感,逗得晏靖朝躲避小脸,“咯咯”大笑。
她扶正晏靖朝乱扭的小脸,指头又沾上雄黄酒,点在晏靖朝鼻尖上、耳朵后、小手掌心,还随口说着吉利话。
“一点雄黄酒,百毒不相侵。”
“二点雄黄酒,五毒不相惊。”
“三点雄黄手掌心,邪气散去身自强,五月五日黄金酒,岁岁平安福寿长。”
晏靖朝被她画得兴起,拿手指沾了雄黄酒,踮脚伸手,口中“嗯嗯吃吃”,也要给她点黄。
杜枕山见势回神,喝止:“朝儿使不得,过来了,莫闹人家。”
“无碍。”她朝晏靖朝近近俯下脸,自点额头,“便在我这额间点上一点,可好?”
晏靖朝乖觉点头,在她额间点画一毕,又奔去杜枕山身边,也要给他点黄。
她不失时机地哄诱:“点在额间,是怎么说的?”
杜枕山收起一脸威吓,也向儿子俯下脸,期待地问:“你可学会了吉祥话?”
晏靖朝一面给点黄,一面笑着学舌:“黄龙下凡护爹爹,百虫见了把头低。”
杜枕山看儿子的眼神一滞,震惊须臾,一把将儿子搂入怀里,阖目紧紧。
这是五年以来,晏靖朝头一回完完整整说好一句话,且将“娇儿”活换成了“爹爹”,他怎能不喜不惊?
向宋娘子请留话在他腹中沸腾,怕被打搅,他让罗妈妈领走晏靖朝,去栏边看江上热闹。
从儿子背影收回目光,他这才双手擎杯,向她激动道:“朝儿五年不曾开过长口,娘子来我府上短短几日,他竟然……”
带儿求医五年未果的辛酸涌上喉头,他话语哽结,眼尾泛红,仰颈满饮一杯雄黄酒缓了缓,这才向她倒置空杯,又放杯拱手虚虚一揖。
“千言万语难表心情,唯谢娘子大恩大德!”
“若言恩德,当是我向郎君敬谢。只我身无长物,便借郎君之酒,谢郎君之恩。”楚昭宁学了他的样子,双手端杯豪气一仰而尽。
她从来不曾沾酒。
浓烈的雄黄酒入口,一路从唇舌烧进了喉,又沿喉管烧进腹中,激得她一口气吊不上来,眨眼满脸涨红,掩唇呛咳连连。
见此情形,杜枕山掏出手帕迟疑须臾又纳回怀中,向侍立在身后的婢女吩咐,“换葡萄酒来。”
接过婢女手中的琉璃酒壶,他起身给她满上,试探道:“不知娘子,酒量如何?”
楚昭宁喘息稍定,尴尬掩唇,冲他笑喘着道:“咳咳,不曾吃过酒,竟然如此辣喉,我怕是再吃不了。”
“这葡萄酒是甜口,不呛喉。”杜枕山向她殷勤举杯,脸上梨窝深漾,“今日是端午节,某就腆脸请娘子多吃几杯,就当向先尊圣人致敬了。”
楚昭宁迟疑须臾,只能举杯浅啜。这殷红如血的葡萄酒自带一股果香,入口绵甜,很让她受用,便仰颈满饮而下。
“娘子脂粉未施,钗饰未戴,可是那些物件不合娘子心意?”
“我打小清苦惯了,没那福分和气度,扮上不过沐猴而冠,不像话。”
“娘子识得文字背得诗,又学过医理,还会打香篆,哪像是清苦人家出身?再说那些钗饰也甚普通,与其说娘子不配,某倒觉得,是它们配不上娘子的气韵……对了,娘子家世何样?”
杜枕山先夸后问,一席话挥洒自如地问到家世背景,楚昭宁心头一紧,握杯的手也紧了一紧,镇定地胡诌:“识字懂医,是赖我那道医外公所教。会打香纂……那是为了填补家用,打小在一家香坊做雇佣,同香工学来的。”
杜枕山颔首一笑,并未追问,提壶倾身过来又给她添酒,她忙放杯以就。
箸菜未吃,粒米未沾,前头猛灌了一整杯雄黄酒下肚,现又被杜枕山连番敬酒,几轮下来,她脸上红晕满布,脑子也昏蒙起来。
杜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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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笑吟吟再度向她举杯。
“听云洵说,娘子七日后要走?不知娘子往后,有何打算?”
楚昭宁眉头一跳,求带玉清宫的话在口中呼之欲出,却找不到衔接的口,只能含糊应道:“自然是……去找我那亲戚。”
“若是找不到呢?”
她只觉自己口中这条舌头不听使唤,僵舌僵唇地道:“我还有制香、调香的手艺。长安香坊应当不少,我会、会去香坊里寻个活计。”
“据我所知,长安城的能工巧匠,日俸多则一两百文,少则四五十文,还得五更起、半夜睡,甚是辛苦。再说娘子在长安并无户籍,怕是难找香坊高俸聘请。且娘子不知长安物价,光说赁宅租屋这一项,一月花费多则上万,少则数千……”
他口中频频蹦出数目,将楚昭宁听乱了脑子,心头算不清帐,无奈地以手支额,迷离了盈水含烟的醉眼。
“这些年为治靖朝的病,不敢说花了金山银山,巨万当有。得遇宋娘子,我仅花了几付药钱,便能使靖朝开口说话,娘子又能识文断字……”
见她半醉的脸上隐隐泛愁,杜枕山修眉悄然一挑,自觉时机已到,便拱手向她坦诚心思……
“如蒙娘子不弃,某想厚颜礼聘娘子为晏靖朝的蒙师,每月奉脩金十贯,膳宿全包,节庚红彩、衣裙头面、及其它零散需求另算。”
十贯?纵楚昭宁醉了神智,依旧被吓到,震惊地看着他。
在楚玉香坊埋首苦干多年,她一月也就能得穆云香赏个百八十文,用作买女子私用之物……
见她似已动容,杜枕山趁热打铁:“某不知娘子亲戚家世如何?就算为皇亲国戚之家,娘子前去投靠终归是寄人篱下。若能自谋差事,不伸手向人,当会硬气许多。”
楚昭宁心头大动。
杜枕山所言极是。就算见到罗天师,并给县主带去了天师口信,得县主帮忙落户京城,她也确实要自谋住处和生计。
只她哪有资格,做教书育人的先生?遂大着舌头羞惭道:“这个……我哪像做得人蒙师的样子?会误了小公子学龄。”
杜枕山赶忙接道:“我乃商户,不求他金榜题名,能粗粗识得文书就好。”
她满脸纠结,一望满脸期待的杜枕山,又垂眸默声……在杜府何尝不得看人眼色?
杜家的蒙师,她甚为难做!
她不想为了有屋遮身,忍受晏二公子又撵又骂;不想为了丰厚脩金,未婚未育就被小公子叫“娘”;更不想为了有依有傍,被杜枕山当作另一个人。
在益州楚家看人脸色吃了二十年的受气饭,逃出益州前的那几个日夜,她不打算再过那难熬的日子。
更何况,她虽能识文断字,于教授童蒙一事无从下手,委实怕误人子弟。
杜枕山强作镇定笑望,见她垂着眼帘不应,脸上神情还逐渐沉凝,只怕一个抬头就要拒绝,便赶忙道:“要不这样,娘子且先在我府上住着,想找你那亲戚随时可去。寻不到再应我之请,可好?”
“多谢郎君体谅。”楚昭宁松了一口气,若是见不到罗天师,她只能腆脸暂且在人府上住着。
可一想到晏二公子那撵人的泼横模样,她心头紧迫起来,口中嗫嚅几番,醉醺醺的脑子里灵光一闪,扬手软软虚指水亭远方。
“不远处,我见有一里坊甚为热闹。郎君若是得闲,明日下午可否携我一游?”
“那里是曲池坊,坊内千行百业尽有,确实热闹。”杜枕山眼眸一亮,自是愿意作陪。
待要应她,却又想起明日午后有事外出,便道:“只不过,明日午时过后,我得去玉清宫一回。要不明日晚些时候,我带娘子去逛上一逛?”
楚昭宁心头突地一跳,托腮勉力支撑重如千均的头,大着舌头,迷离着醉眼道:“进、进京后,我在玉清宫外头呆、呆了三日,听人说观中若人间仙境,可真想进去瞧上一瞧,只可惜玉清宫是、是皇家道观,寻常人是进不得的。”
“玉清宫常年向百姓施舍的粥食粮米,皆是由我供奉。”杜枕山见她醉眼里满是憧憬,便向她自持一笑,“是以寻常人进不得,我却进得。娘子若想进去,明日带你同去就是。”
虽他未说是去拜见罗天师,却应了带她,楚昭宁激动得摇摇晃晃站起身,双手擎杯敬他:“谢、谢郎君提携!”
见她仰颈饮了满满一杯,学着他的样子倒置空杯望着他笑,杏眸里泛着水盈盈的醉光,脸上遍染如脂似霞的酡红……容色之美,醉憨之娇,芙蓉难比!
杜枕山忘了陪饮,眸色若失若惘……金银首饰、锦衣厚奉打不动宋娘子,仅同意带她去一回玉清宫,看她这情形,竟然雀跃得振翅欲飞?
飞倒未飞……只见她搁杯未稳,手扶额角身子几晃,便若醉玉颓山朝后软软倾倒。
他大惊,霍地起身冲去,将她一把揽纳入怀,揪心轻唤:“宋娘子、宋娘子……”
宋娘子勉力启开眼帘,目光泛着醉意漫过他的眉眼鼻唇,殷红到几欲滴血的嘴唇翕动几番,眼泪花花地冲他难受:“张翼虎,我、我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