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淑清女士觉得音音太过寂寞,能有个同龄人一起上学,一起疯玩,也挺好的。
小孩嘛,正是该肆意疯玩的时候。
但很快,淑清女士意识到自己孙女不太懂男女有别的道理。
一次家长会结束,班主任将淑清女士留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音音平时总和陈渡黏在一起,今天上午我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和陈渡关系这么好。”
“你猜音音回答我什么?她说她和陈渡只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她从哪学的,总之,唉,音音奶奶,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音音得好好教育一下了。”
淑清女士很为难。
一路上,姜音搀着她往家走,淑清女士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相信自己的孙女只是无心之言,只是眼看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大,有些事情老师说不出口,难免需要家长来亲自教育。
淑清女士问:“音音,你知道你和陈渡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姜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我叫姜音,他叫陈渡。”
“……”是很有道理,说得也没错。
“那么身体上呢,身体上有什么不同?”
“他这几天脸上起了一颗痘,我没起。”
淑清女士再度陷入沉默。
唯一令淑清女士有些欣慰且放心的是,陈渡那孩子还算稳当。
他从小跟姥姥一起生活,听说父母双亡,经历事情多的孩子难免早熟早慧,想到这,淑清女士心底又一阵柔软和心疼。
姜音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奶奶的变化。
淑清女士开始频繁地叫她邀请陈渡一起到家里吃饭了。
这个发现令姜音心里酸酸的,她希望自己可以是淑清女士独一无二的宝贝,不想让淑清女士再多出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分走她的爱。
于是姜音做出了反抗。
对陈渡的反抗。
一连几天,姜音上学没有等陈渡,放学也不和陈渡一起走,每次视线里闯进那个小少年的身影她都会板着脸刻意避开,甚至视线都不和对方交汇一秒,仿佛对方是拥有古怪神力的美杜莎,看一眼会让人变成冷冰冰的石像。
毫无疑问,受害者小陈渡十分可怜和委屈,他想不通自己最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让姜音如此生气和愤怒,竟开启了和他的冷战。
然而还不等陈渡想通自己的“错误”,姜音竟主动来找他求和。
“对不起。”姜音拉下脸,道歉也是冷冰冰的,“我们和好吧。”
陈渡想,就这么爽快答应实在太丢面子,他必须也拿出这几天姜音和他冷战的十分之一冷酷来,让她明白她的态度有多么伤人。
姜音伸出一根手指:“我请你吃一整包辣条,麻辣风暴,怎么样?”
陈渡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理不睬。
姜音深吸一口气,一根手指变为两根,比出一个“耶”的手势:“两包,两包麻辣风暴,可以了吧?”
陈渡有些心动了,但高傲仍然使他高高抬起头颅,像一个绝不向臣民低头的国王。
终于,姜音耐心耗尽,收起手指,转而攥成硬邦邦的拳头:“你再不理我,我可就揍你了。”
陈渡马上说:“那和好吧。”
因为姜音的拳头砸人真的很疼。
男孩子通常比女孩子发育晚,在五年级之前,陈渡几乎一直比姜音矮,所以多少畏惧姜音三分,直到现在他们的个头也只是勉强平齐而已。
所以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是陈渡和姜音相处时的原则,只对姜音有效。
就在陈渡还沉浸在姜音主动找他和好的喜悦里时,姜音紧接着说了下一句话:“你们家有铜钱吗?”
好嘛,原来是有求于他才找他和好的,陈渡的脸瞬间耷拉下来,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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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音敏锐地发现,淑清女士最近经常喜欢自言自语,嘴里总是神神叨叨地念叨着:“铜钱,铜钱。”
姜音不知道铜钱是什么,但她知道奶奶肯定找铜钱有用,所以才想到请陈渡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枚铜钱,到时候奶奶一定很惊喜。
就知道陈渡这人办事靠谱。
放学到家的几个小时后,心不在焉写作业的姜音就看到了陈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张开手臂,像一只小燕子一般飞奔而去,陈渡弯唇笑,献宝般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金灿灿的铜钱。
姜音喜不自胜:“陈渡,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陈渡愣了下,旋即轻哼:“只有在我帮你忙的时候才会这么说。”
胆敢怀疑她的诚心?
姜音撅起嘴巴,动作麻利地伸出小手指:“我们拉钩,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陈渡却伸手,不解风情地拍开她,慢悠悠往家走:“谁要和你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气得姜音上去就是一个锁喉,陈渡直求饶。
但就是不肯和她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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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姜音失望的是,得到铜钱的淑清女士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愿望成真的欣喜,反而让她快点把铜钱还回去。
姜音看到淑清女士在电视柜前面蹲下,在抽屉里摸摸索索掏出一个宝贝似的盒子,掀开,说:“我有。”
姜音仔细一看,嗬,满满一盒子铜钱。
姜音困惑不已,问奶奶要铜钱究竟有什么用。
淑清女士笑眯眯地说:“我死了以后,就会把铜钱含在嘴里。”
姜音皱眉,不爱听“死”这个字,赶紧学着奶奶以前的样子大叫:“呸呸呸,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往常,每当姜音提及“死”这个字的时候,淑清女士都会脸色骤变,唾骂她不准说不吉利的话。
可是好奇怪,到了她自己身上,淑清女士反而平静又坦然了:“我这么老了,迟早都会死的。”
姜音忽然好想哭,哀求地说:“你别再说了。”
淑清女士却像是在故意逗她,继续说:“我还给自己准备了寿衣,紫红色的,你想看看吗?”
姜音擦干眼泪,问:“寿衣是什么?”
淑清女士说:“就是人死的时候,躺在棺材里穿的衣服。”
姜音哭得更大声了。
好在淑清女士适时地停止了这个话题。
或许她也考虑到,孩子还小,听到这样的话题难免会伤心。可是转念又想,早点让她知道死亡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课题或许是好事。
淑清女士沉默了一下,自顾自盖上盒子,把满满一盒铜钱收起来,啪嗒一声关上抽屉。
姜音看着她慢吞吞走去厨房的身影,心想,老天保佑,奶奶一辈子都不要再打开这个抽屉才好。
哦,对了,就连“老天”这两个字,淑清女士平时都不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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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的时候,姜音和陈渡十二岁。
明明每天吃得都是一样难吃的饭菜,陈渡这家伙却像偷食了神药一般,个子突飞猛进起来。
姜音终于不再欺负他了。
主要是,有点担心打不过了。
然而,显而易见,和陈渡一起飞涨起来的不止有他的身高,还有他愈发顽劣的性格。
姜音多么怀念刚认识时的那个小陈渡,当时他小小一点,听话得像个乖娃娃,姜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去哪他就去哪。
而现在,这个高挑的陈渡,逐渐看出清俊脸庞的陈渡,如报复一般开始反过来频频戏弄她。
有时上课,他折的纸飞机会精准落在姜音的脑袋顶,啪嗒一声,引得班级同学狂笑,只剩姜音气急败坏。
有时体活,在操场踢球的陈渡会在人群中鹰眼扫射般精准锁定姜音的身影,然后大力踢来的球与她擦身而过,吓得她吱哇乱叫。
姜音不止一次地说:“这样很危险。”
陈渡则每次都嬉皮笑脸地扯她的辫子:“我不会伤到你。”
姜音冷笑:“伤到就晚了好吗?”
陈渡想了想,吊儿郎当地说:“那到时候我就认罚,我给你当仆人,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姜音轻蔑,潇洒离去:“谁有这癖好啊,神经。”
直到陈渡终于闯祸了。
在他又一次用踢球戏码吓唬姜音的时候,未曾想身后突然跑来一个男生和姜音迎面相撞,而姜音也因此后退好几步,刚好进入这颗大力足球的行动轨迹。
只听砰一声,球飞了,人倒了。
好在姜音没什么事儿,只是受了点外伤,足球擦过人造草坪和塑胶跑道以后力道卸下不少,但疼是真疼。
姜音从地上爬起来,掐上腰,正准备顶着红脑门和陈渡大战三百回合,未料男生似风般狂奔而来,拦腰抱起她就往医务室跑。
“神经病啊。”
姜音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仿佛下一秒就要发酵成果酱从容器中爆发开来。她试了几次,挣扎不下去,只好拼命锤他肩膀:“赶紧放我下来,那么多人看着呢,你不要脸我还要好吗?”
她一点没收劲儿,敲鼓似的把少年肩头砸得梆梆直响。
陈渡疼得皱眉,却死活不肯放她下来,还故意露出令人气得牙痒痒的笑容,似在挑衅:“等到了医务室我就放你下来。”
“陈渡!”姜音大声喊他,气得不行,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少年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晃眼的白牙,像是没看见她的愁眉苦脸似的,佯装无辜地低眸瞅她:“在呢,叫我干嘛?”
可恶啊可恶。
姜音只好把脑袋埋下去,深深地埋下去,让其他人看不到她的脸。
她想,陈渡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